第26章
李星嬈和裴鎮已走出北園一段距離,彼此隻是閑庭漫步,誰也沒先開口。
這不免讓公主泛起嘀咕。
皇兄的事暫且放在一邊,這個裴鎮又是怎麽回事?
正琢磨著,腳下忽然被石子路上凸起過高的一塊鵝卵石絆了一下,她整個人往前一栽。
當然摔不了。
她才剛剛前傾,麵前已橫過一條手臂,卻不是直接攬上來,而是隔了一拳的距離,足夠她反應過來。
李星嬈飛快抬臂搭住,阻隔身體與手臂接觸的同時借力穩住。
裴鎮發力抬臂,李星嬈順勢直起身,徹底站穩。
“一心不可二用,殿下若在想事情,不妨找個地方坐下。”
男人淡漠的提醒,恰如一隻無形的手探入公主心間,在那根敏感的心弦上輕輕一撥。
李星嬈美眸輕轉,直勾勾看向裴鎮:“哦?那你說,本公主在想什麽?”
裴鎮收手負於身後,“殿下興許在想,要怎麽再說一次感激之詞。”
李星嬈笑道:“這麽肯定,本宮就不能想點別的嗎?”
裴鎮垂眸看她,話中有話:“那得看殿下費力張羅這個花宴,是否有除了答謝之外的考量和想法。”
周圍無人,連隨行的宮奴護衛都站的遠遠的。
李星嬈肆意的將裴鎮打量一遍,微微傾身,故作不解:“宣安侯這話從何說起?本宮不為答謝,還能為什麽?”
裴鎮:“那殿下可以說了。”
如此幹癟又直白,令公主愣了一愣,直起身。
裴鎮:“不是要答謝嗎?”
寂靜一瞬。
他是怎麽做到麵不改色說出這句話的?
好在要試圖適應這個男人的風格並不難,李星嬈笑歎,“是得道謝。宣安侯,多謝你救本宮一命。”
“殿下客氣,都是微臣分內之事。”
至此,李星嬈大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索性道:“所以,此事可以徹底揭過了?”
裴鎮:“當然。”
“那就可惜了,”李星嬈打趣:“就在剛剛,宣安侯失去了一個向本宮挾恩圖報的好機會。”
裴鎮看她一眼:“那也未必。”
李星嬈:“什麽?”
裴鎮:“說不準哪日殿下又會陷險境,再被微臣所救,不就有機會了。”
公主的表情險些擰成一團。
她好氣又好笑:“裴侯平日裏,都是這麽同別的娘子說話的?”
裴鎮:“微臣軍務繁忙,平日裏並無閑工夫應付女人。”
李星嬈聽出話中深意,斂去笑容:“所以,裴侯寧願忙軍務,也不喜與女人浪費時間,是嗎?”
裴鎮:“是。”
這個女人包括其他人,也包括她。
李星嬈:“那本宮倒是很好奇,裴侯都忙些什麽,讓你這般專注?”
裴鎮眼神一凝,聲音輕緩且沉:“練兵,殺人。”
李星嬈眉梢輕挑,沒有言語。
裴鎮也沒再給她機會開口:“微臣今日是抽空赴宴,稍後還有要務處理,既然殿下已道完謝,微臣今日的任務就算了卻,在此先行告退。”
李星嬈愣了一愣,待反應過來,裴鎮已走出一段距離。
她站在原地回味了片刻,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
又是這樣,兩次了。
一次是上次在胡餅店,一次是今日,明明每次都是他先主動找來,最後也是他率先抽身瀟灑離去,全然一副不願與她有牽扯的態度。
等等!
他該不會是怕她對他有什麽想法,所以明裏暗裏來威懾婉拒了吧?
又是嫌棄女人,又是喜好弄武殺人。
嚇唬誰呢!?
是軍營的生活太簡陋連麵鏡子都供不起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尊容,破相毀所有,本公主根本不好這一口!
可是,即便察覺到這點,公主也並沒有想象中那般生氣,反被激出些趣味和興奮來。
裴鎮拒人於千裏之外不假,但並不止拒了她一人,而是一視同仁。
觀今日情景,不難猜測此前他一定也遇見過許多利益**、威脅逼迫。
可就像太子皇兄說的那般,他從未投靠任何一方,硬生生靠自己把這條路走出來,就連明月關一戰,也是他在軍營輾轉磨礪多年後的事——戰事突發,臨危受命,帶兵連夜奔赴千裏,排兵布陣,掐算戰機,最終一戰成名。
皇兄說他偏執孤僻,容易樹敵。但幾次接觸下來,李星嬈竟並不排斥裴鎮的性格,甚至有不一樣的感覺。
與其說偏執孤僻,不若說是心誌堅定,絕不輕易為外物所移。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像夢裏那個廢物李星嬈一樣,輕易就被三言兩語的虛情假意騙過去。
樹敵又如何?這麽多年,誰又真的幹掉他了?
若是她有這等實力和本領,才不在乎所謂的敵人,甚至會愉快的欣賞著敵人看不慣她,又幹不掉她的酸樣兒。
此為趣味。
基於趣味之上,公主心裏又生出些興奮。
若能拿下裴鎮這樣的人,既是幫了皇兄,於她而言,也是一份難得的曆練。
想要拿下這樣的男人,得擁有更堅定的心智和本事。屆時,她又豈會再像夢中那個廢物一樣,輕易就被勾心迷惑?
李星嬈一直看著裴鎮離開,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才不緊不慢往回走。
就在這時,園中禁軍來報,觀景亭那裏出了點意外。
李星嬈聽著禁衛的稟報,非但不驚慌意外,反到溢出一絲“果然如此”的冷笑。
她不慌不忙朝觀景亭走去,“去看看。”
……
當李星嬈抵達觀景亭的時候,眼前所見已是慘不忍睹。
整整一大片花圃被人踩的稀巴爛,不少珍稀昂貴的品種直接被毀,和泥土混在一起。
花圃之上,肇事者渾然不覺,還在用腳踢踹花圃,一邊探頭找著什麽,一邊嚷嚷:“哪裏有蛇啊,沒看到啊。”
然而,周圍一片死寂,所有人大氣不敢出,仔細觀察著站在廊下的長寧公主。
肇事者很快察覺不對,轉過身來,不期然的對上一雙冷冰冰的眼睛。
“長寧殿下息怒!”樊錦第一時間跪地請罪,飛快的道明原因。
原來,樊錦因擔心表妹遇上長寧公主,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所以在開宴之後,立刻就拉著表妹出來細問,若有衝撞,那是必然要向公主請罪的。
不知不覺間,兩人就走到了觀景亭這邊。
今日的花宴別開生麵,尤其觀景亭這片,仿佛置身一條花溪之中,不少娘子行至此處,都忍不住走出回廊,靠近花圃去細賞。
忽然間,有人揚聲呼救,說是花圃裏有蛇。
說時遲那時快,何蓮笙想也不想就跳進花圃踢花找蛇,以免這東西咬到人,鬧出人命,這才無心破壞了廊邊的花圃。
聽完樊錦的解釋,李星嬈目光淡淡的掃了眼一片狼藉的花圃,“那,找到了嗎?”
花圃裏隻有何蓮笙一人,周遭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她有點尷尬,又有點無措:“沒、沒找到。”
李星嬈笑了笑,沉聲道:“來人!”
霎時間,伍溪領著數十禁軍湧入,驚得一眾賓客紛紛避讓。
樊錦大驚失色,直接磕頭請罪:“殿下恕罪!我妹妹隻是想要救人,她並無衝撞之心。”
李婉見狀,跟著求情:“三妹,園中若真有蛇出沒,當務之急應該……”
還沒說完,就直接被李星嬈沉聲打斷:“有蛇出沒時,你們在幹什麽?竟然讓賓客親自上陣涉險,你們一個個都死了嗎!”
話音未落,伍溪已帶人跳入花圃,二話不說將何蓮笙請了出來,然後分派人手一起找蛇。
禁衛皆是武藝高強的好手,直接借刀作鏟,開始在整片花圃上翻鏟尋蛇,一時間,花圃裏沙塵翻飛,花種無一幸免。
眾人一再避退,卻見長寧公主走到廊邊,施施然坐下,冷聲道:“園中遍布賓客,哪個受傷,本宮都難辭其咎,若這裏沒找到,就加派人手,就是將整個園子都翻一遍,也必須將蛇找出來!”
眾禁衛齊齊應聲:“是。”
李星嬈搖著扇子,靜候結果,目光輕輕移轉,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婉。
事實上,李婉在李星嬈開口之時便沒了節奏,此刻目光對上,李婉心下一沉,竟有種被她看穿的感覺。
不止如此,今朝的李星嬈,哪裏還是從前那個稍微撩撥便發瘋的蠢貨?
她的眼神,竟然也會讓人膽寒,李婉下意識別開了目光,心跳有些慌亂。
李婉尚且如此,李淑蓉和李涵更不淡定。
先有何蓮笙踢花踩泥,現在又有禁衛鏟土刨坑,整片花圃完□□露在人前,沒有蛇,也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難道李星嬈她發現了?
她何時變得這般機敏?
因為及時加派了人手,禁衛的動作又十分迅敏,以觀景亭為中心,周圍一片很快都找遍了。
伍溪來到公主跟前:“殿下,這周圍什麽都沒有。”
李星嬈輕輕應了一聲,目光漫不經心掃向李婉:“什麽都沒找到啊。”
李婉喉頭輕滾,沒有作聲。
“那就繼續找。”李星嬈起身,一字一頓,“但凡今日還有賓客受到驚嚇,本宮唯你們是問。”
伍溪:“是。”
一場虛驚,長寧公主並未借題發揮,反倒同周圍的人笑著打趣:“看來本宮今年都不宜操辦宴會了,接連兩場都鬧這種事,叫諸位見笑了,稍後北園有精釀櫻桃酒和櫻桃畢羅,招待不周之處,諸位見諒。”
眾人擺手言笑,紛紛往北園而去。
李星嬈重新看回李婉等人,笑道:“你們呢?是打算回去品味佳肴,還是繼續找蛇?”
李淑蓉往日裏最愛嗆聲,今日竟安安靜靜,李涵就更不必說。
關鍵時刻,還是李婉撐起局麵,她和聲應道:“我看,八成是哪位娘子眼花看錯,這才鬧出誤會,今日來此,隻是想見見三妹的救命恩人,如今人已見了,恩也謝了,我便先告辭了。”
李淑蓉立馬跟上:“三姐姐,我也還有些事,就先走了。”
李涵:“我也是我也是!”
就在李婉等人準備離去的當口,正門處忽然又生**。
從剛開始,李星嬈就留意著皇兄一直沒來這件事。
聽到動靜,她心頭一沉,越發覺得不對勁。
果不其然,伍溪飛奔而來,麵色有些凝重:“殿下,方才來了一隊禁衛軍,說是奉聖諭行事,把薑珣帶走了。”
……
當李星嬈趕回宮中時,已基本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晌午換班時,一批花農打扮的人推著花種的貨車出城,結果被巡城兵查獲到私藏在車中的兵器,當即實施抓捕。
沒想這些人狡猾狠辣,於打鬥間趁機逃走,唯一抓獲的兩個還死了。
人雖走了,線索卻留了下來。
這批花農,恰是日前剛剛在滿園幫過工的人,他們所運的殘花花種,也都是出自滿園。
換言之,這批私藏的兵器,極有可能是從滿園拖出來的。
大魏對鹽鐵管製嚴格,別說民間嚴禁私藏兵器,就算是有資格攜帶兵器的皇城守衛甚至內廷禁軍,對兵器的使用也有詳細的規定,違者輕則撤職,重則流放殺頭。
滿園是長寧公主的宅邸不假,可她一個尚未開府深居後宮的小公主,哪裏用的上這些?
更何況,當日是長寧公主主動提出用滿園來設花宴,如果她早知滿園裏藏著這個東西,豈非多此一舉?她早就選別處了!
有心人稍微將事情捋一下,便直接聯想到了東宮。
查前朝先例,不乏有迫不及待想更進一步,暗中招兵買馬,部署籌謀,意圖弑君奪位的儲君。
長寧公主是太子的親妹妹,滿園又是皇後為長寧公主留下的府邸,太子想借這個地方藏東西,可謂輕而易舉,且合情合理。
退一萬步講,即便太子並無弑君奪位的念頭,私下屯兵也是大罪,一旦證明真的是他私藏兵器,被廢都不足為奇。
可太子又豈會坐以待斃?
事發之後,他立刻派人查命前因後果,很快得出結論,花宴的花種采買和布置,都是弘文館薑珣經手,而薑珣是長寧主動開口借去的人。
給太子定罪非同小可,每一環都必須清清楚楚證據確鑿,不久,薑珣被禁軍帶到禦前,得知城南發生的事,立即伏地大拜,大聲喊冤。
喊冤是意料之中的事,有永嘉帝坐鎮在上,眾臣也不可能屈打成招,遂讓他自證。
薑珣倒也不慌,開始梳理思路。
花種都是從上林署采買,布置的過程中,會有一些替換下來的花種,因長寧公主吩咐過花宴不可過於鋪張浪費,所以那些替換下來的花種,是他找了坊間專門收殘敗花種,重新培育後再高價賣出的花農來收購的。
滿園乃是公主的宅邸,就算一棵草也不能莫名缺失,所以花農搬花的時候,他特地選在園中開闊地界,在場除了他,還有上林署的小吏和福寧宮的宮奴,看著花農一盆一盆數著搬走,一筆一筆當場進賬。
銀貨兩訖,各不相幹。
換言之,當花農從滿園將花種取走後,即便花種是從滿園收走的,也與原主人再無關係,若要憑此定罪,那是不是代表,以後哪裏出了人命,但凡哪家丟出來的廢棄物出現在現場,這家就有殺人嫌疑?
“你非要這麽說,也不是不可能。”
薑珣辯解至此,被一道冷聲打斷,寧恒出列拜道:“陛下,查案本就是從最明顯的線索開始搜查,微臣曾與那些運送花種的花農交過手,他們絕非普通的農戶,而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組織,這樣的話,臣不免要問問薑校書,何以你找來的人,偏偏那麽湊巧,就是些作奸犯科之輩?你是通過何種途徑找到這些人的?”
……
“寧恒抓的人?”聽到這個名字,李星嬈眼角一跳。
伍溪:“是,寧世子今任金吾衛將軍,是他領兵巡城時攔下了那些花農,先是詢問,繼而查驗,耽誤了大半天就是不放行,沒想到還真讓他撞上,勘破了對方的計劃,繳獲了那些兵器。”
“眼下,寧世子作為證人,正與薑校書當堂對峙,寸步不讓。”
李星嬈聽的直冷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寧恒愛慕李婉,春宴之時她曾讓李婉尷尬,今又大張旗鼓操辦花宴,他早看她不順眼,誰知道他是不是明知花種出自滿園,故意攔截為難?
就算花農沒問題,難保他不會挑別的骨頭來為難。
也是他走了狗屎運,歪打正著。
伍溪觀察著公主的反應,試問:“殿下莫不是覺得,薑校書是被冤枉的?”
“不然呢?”李星嬈冷冷回懟:“你想說皇兄真的在我的滿園私藏兵器,因為本宮主動提出用滿園來設花宴,皇兄怕私藏的兵器被發現,所以派薑珣私下調動運走?”
“卑職不敢!”伍溪連忙解釋:“卑職隻是在想,若太子殿下和薑校書都是無辜的,那是不是證明,此案乃是有人刻意栽贓陷害,既然如此,那些兵器的來源,或許可以是一個搜查方向。”
兵器來源……
李星嬈聞言,腦中突然炸開,零零碎碎的畫麵瞬間湧出,繼而身體一軟,徑直倒了下去。
“殿下!”
“快扶殿下回宮,請禦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