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二
【三合一】
眾人的目光落在將軍夫人身上, 但她卻並未直接說出。而是招了招手,讓兩個侍從將這兩個婢子直接送到李侍郎嶽丈的府上。
眾人了然,就算是這個婢子是陛下賜的, 在李侍郎手中落成這幅模樣,也不是一生刻苦勤儉的老人家能忍受的。
說起李侍郎的嶽丈是沒什麽官職的,不過這個以勤儉出名的商人,年輕時不知道幫了多少剛入仕途的人。其中也包括李侍郎。
王淩仍是覺得不解氣, 心中急躁,“崔遠已經知道了,日後阿竹更是舉步艱難!”
“說來, 已經許久沒有聽到丞相府上的風聲了。”一位老者道。
將軍夫人緩聲道:“不止是丞相府上沒什麽風聲,那些最好不要有風聲的地方, 倒是風聲不少。”
“哎!”王淩重重歎聲氣,“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
冬至剛過去兩三日,街上的人便多了起來。
柳安還是如往常一般忙碌, 盧以清有些不安。晨起時,柳安讓她可以去街上走走,她不是不想, 隻是有些事到了明麵上這的沒有問題嗎?
“夫人要出門?”盧以清邊想著, 一邊往府門走去。尚未走出兩三步, 便聽見周禾的聲音。
“丞相讓你看著我?”盧以清問。
周禾道:“丞相說,夫人若是想出去任何人都不用攔著。”
越是這樣盧以清心口便越發沉悶,“那周禾覺得我要不要出去?”
“夫人, 若是有些事實在想不到答案,不如往前走著, 坦然些,任何結果都會是最好的答案。”周禾道。
“是嗎?去一趟嶽西樓吧。”盧以清道。
周禾笑著跟在她身側, 遲來的念念跟在後麵,盧以清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夫人這是怎麽了?”周禾問。
“怕遇到一些事念念看了會害怕。”盧以清聲音很小,卻還是被念念聽見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夫人,婢子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盧以清勾起嘴角,“可有些事不用念念去做。”說著,她抬手摸了摸念念頭。
“夫人,念念會長大,成為秀芝那樣……或者,周禾這般。”念念道。
周禾也笑了,“念念從前可不想成為我這樣。”
念念咬著牙,“那是從前!”
“別吵了,走吧,再晚了嶽西樓就沒位置了。”盧以清說完便從府上走了出去。
……
距離年越近,西二街逐漸成為整個長安最熱鬧的地方。
街上走著的幾乎都是白衣少年,轉身進了任何一家酒肆,裏麵都是醉意熏天。
一個青衣郎君第一次來到這條街上,即便是第一次來到長安,以他手中的錢財和他的才氣,也不是隨便一個地方能留住的。從前他瞧不起西二街上的人,第一次聽說西二街上都是鬱鬱不得誌之人時他隻是笑。一群沒有真才實學的人才會這樣整日買醉。
長安是一個有許多伯樂的地方,一直不被重用,除非你並非千裏馬。
而今日他忽然想要看看,整日混跡在西二街中的人們,其中是否有千裏馬。
最近的一家酒肆中最為熱鬧,他想都沒想便轉身走了進去。
“要我說,對於幽州那種地方,就該重兵把守以備不時之需!至於其他那些蒼蠅,即便是不派兵過去,單是刺史手中的人馬就應該把他們都鏟除了!”
“非也、非也!其實隻要大雍稍稍用力,他們將不複存在。還緩和?我呸!我大雍何時需要屈尊同那些人交好?”
“還不是柳相的事。”
“柳相?我聽說是禦史大夫鄭幹瑜的主意,那小老兒果真是迂腐至極!想來陛下也是覺得他年紀大了,怕他以死諫言。”
“不不不,這件事剛被提起的時候,朝中是有反對的聲音的。但就在這時候柳相開口了,柳相支持鄭幹瑜,誰又敢和柳相對著幹?”
“要我說,柳安那丞相遲早要將大雍葬送!”
“真是!仔細瞧瞧他可做過一件正經事。”
“誒!別說這些事了,單是看他身邊的人,哪裏有正經的?”
“嗬,說到這裏我可是想起來,聽聞今年的上元節要大辦。”
“哈哈哈哈,昏庸!這些人果真是昏庸啊!”
青衣男子站在外麵,看著裏麵醉意熏天的人說著大逆不道的話。暗自尋思,若是這樣的人真的到了朝中,假使百官宴上醉了一個,豈不是要指著陛下的鼻子嗎?
這樣一想,青衣男子又覺他們不入仕途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店中的小二看見了外麵的青衣男子,快步走到他身側問:“客官為何不進去?外麵冷。”
青衣男子低頭笑了笑,“敢問店家,為何此處的人都敢如此豪言?”
“哦,原來客官是在擔心這個。”店家擺了擺手,“客官想必是遠道而來的,原先西二街的醉客多,有時會說一些豪言,至於這其中對與不對,就不是小的能說的了。後來柳相知道了這件事,都以為柳相要嚴禁之時,柳相卻說,總要給人一個能抒發的地方。所以隻要是醉了人,在店中無論是說什麽事都無妨。”
青衣男子點了點頭,“看來柳相也並非人們口中說的那樣不堪。”
“那是自然。”
他見過柳安三次,不過都是在暗處,但僅是那三次他就能認定柳相是一個難得的奇才。
“客官進來坐坐?”
“好。”青衣男子提起衣裳,走了進去。
剛進門,沒有一雙望過來的眼睛。他心中笑了,原來不被人盯著是這樣的感覺。他走了許多地方,隻要是先露出名號,必定是引無數人注目,或許是今日他覺得自己同西二街上的人沒什麽不同,才沒有任何想要露出名諱的想法。
……
到了嶽西樓下,周禾怕夫人這次再讓自己去瞧妹妹,便道:“屬下還是跟在夫人身側吧。”
“那便進去看看吧。”盧以清道。
秦瑤剛忙完便瞧見了盧以清,心道,丞相夫婦二人怎麽總是挑著她想要休息的時候進來。
“秦老板。”盧以清還站在門前時便開了口。
“夫人今日來得巧,我弄到了好茶。”秦瑤笑著走過來,“我記得夫人是不飲酒的。”
“秦老板好記性。”盧以清道。
她四處看了看,並沒有找到想要發現的身影。
“夫人看來不隻是來飲茶的。”秦瑤道。
“是啊,能否麻煩老板,給尋一個能瞧見人的地方?”盧以清問。
“自然可以。”秦瑤回。
這雅間周禾來過無數次,因為這是丞相最喜歡的位置。可如今瞧著夫人坐在這裏,另有一意思。
“坐吧。”盧以清這話是對著秦瑤說的。
秦瑤有些為難的瞧了眼外麵。
“秦老板若是有什麽事的話,便也不為難了。”盧以清道。
秦瑤勾著嘴角,“倒也不為難。”言畢她便坐了下來。
緊接著便聽到了外麵小廝的敲門聲,“老板,有人找。”
“說我不在。”秦瑤的目光始終落在盧以清身上。
盧以清有些意外,笑著說:“秦老板倒也不用給我如此大的麵子。”
“是嗎?”秦瑤沒有藏著,“若隻是丞相夫人來了,恐怕秦瑤也不會如此。”
“哦?”盧以清眼睛又睜大了些,“秦老板似乎是知道了什麽。”
“夫人聰慧,想必早就知道我知道了。”秦瑤不論尊卑,先端起喝了一口茶水。
周禾攔住想要開口的念念。
唯有盧以清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夫人不妨告訴我,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秦瑤問。
“第一次見到秦老板的時候。”盧以清答。
秦瑤有些意外,那一日她自以為隱藏的很好。
“不止如此,若是我沒想錯,那日秦老板還幫著丞相從這裏出去。”盧以清又道。
秦瑤心中驚奇,但又想,或許是這兩口子已經在府上說清楚了。
“我說的應該沒錯。”盧以清見秦瑤這般反應,便道。
“不愧是丞相夫人。”秦瑤道。
兩人正說著,敲門聲再次響起。這一次秦瑤沒再忍著,便道:“告訴外麵的人,我在陪著柳相夫人,問問他能否等得?”
秦瑤說完,瞧了盧以清一眼。對方氣定神閑的飲著茶水,目光時不時落在外麵的路上。
“夫人是在等誰?”秦瑤問。
盧以清想到自己在等的人,又覺得心口堵著,便道:“不說這個。”
“那……我同夫人說說我的事。”秦瑤試探著道。
“正有興致。”盧以清一直很好奇像秦瑤這樣的女子究竟是如何在長安城接手嶽西樓這樣大的酒樓的。
秦瑤瞧了一眼站著的兩個人。
“坐下聽。”盧以清沒有看向二人。
秦瑤的目光又落在盧以清身上,有些好奇對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意思的,她甚至沒有告訴丞相夫人,自己究竟是想要這二人坐下還是想要他們出去。
“快說吧老板。”盧以清又倒上了兩杯茶水。
“我要離開這裏了。”秦瑤忽然道。
盧以清的手停在空中,分明與秦瑤認識的並不算久,可為何聽到她這話,有些空落落的。
“我不是來聽老板要走的事的。”盧以清道。似乎這樣說,她便可以聽到秦瑤風生水起的發家史,而不是這讓人有些惋惜的結局。
秦瑤勾起嘴角,“看來是我將最後的結果說的有些早了。”
“嶽西樓的發家史不知夫人是否清楚。”
盧以清點了點頭,“這個還是清楚的。”
“後來嶽西樓成了長安城唯一的酒樓,緊接著無數的人爭相效仿,其中不乏一些達官貴人,夫人也知道,在大雍,商人的孩子是不能為官的。所以貴人們隻敢私下做手腳,沒人敢擺在明麵上。那一年我的父親從江南地區過來,一眼便瞧見了嶽西樓,可他即便是有再多的錢,在長安這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是瞧不上眼的。父親便在長安做了個小生意,結果做著做著,便和戶部有了關係。”說到這裏,秦瑤抬眼看了眼盧以清,見對方對這事兒似乎並不反感,接著說:“戶部的人盯上了嶽西樓,他們隻缺一個人手。我父親思量著隻有我一個女兒,本就不能科考,便開始和戶部合作。”
聽到這裏盧以清端起茶杯的手又落了回去,若是她沒記錯,多年前,戶部被洗了一次牌。
“隻是後來,我還是有了個弟弟。”秦瑤笑著說:“死了,死在了我庶母手中,對了,那個弟弟便是庶母自己的孩子。”
盧以清不能平靜了,這次是已經要送到口中的茶水又被她放在案上,“她、她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我父親說,日後這嶽西樓是給我的。”秦瑤道。
子承父業是整個大雍,乃至往前數無數輩都沒有改變的事,別說秦瑤的庶母接受不了了,就連盧以清都有些意外。
“好啊!”一旁的周禾忽然拍手。
幾人的目光落在周禾身上。
盧以清饒有興致,“在這種事情上,周禾向來是站在女子一側的。”
“哦?”這可不像是秦瑤聽說過的周禾,“恕在下孤陋寡聞,一直以來隻知心狠手辣。”
“咳咳。”周禾有些尷尬咳嗽了兩聲,“老板接著說。”
秦瑤長歎一聲,“為了報複父親,庶母便在父親生辰的那日,親手殺死了弟弟。沒什麽意外,父親接受不了這件事,當日也跟著去了。結果夫人定然好似猜不到的,母親見父親去了,一口氣沒喘上來也走了。一夜之間,整個府上就剩下我和庶母兩個人。”
說出這件事的時候,秦瑤平靜的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聽著話的人,內心如波濤洶湧。
“當時我剛及笄,本來是要說親的。”說到這裏秦瑤有些遺憾,“這一切的根源似乎是源於父親要將嶽西樓給我,但似乎又是因為庶母殺了自己的孩子。總之,江南來的家中老者們沒有一個願意放過庶母。”
“他們難道願意放棄嶽西樓?”盧以清問。
“自然不願意,但這事兒由不得他們。”秦瑤有些嘲諷道:“他們最初盯上了嶽西樓,便想著給我尋個親事,趕快嫁了。就在這時候戶部的人找上了門,夫人想想,即便是江南再大的家族也是不敢在長安城內放肆的。即便是八大氏族的人來了,在長安也會收斂幾分。”
“他們哪裏見過那樣的陣仗,便一把將我推了上去。而我也知道,我要成為傀儡了。”說到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秦瑤像個木偶一般。
“我聽說如今的戶部經曆過一次洗牌。”盧以清道。
秦瑤有些意外她還能知道這些,略微睜大了眼,“倒還不知道夫人知道的這樣多。”
“是啊,洗了一次牌,當時的丞相還是盧相。”秦瑤說著,又想到了什麽,“夫人應該看不出來,我應該年長夫人十多歲。”
“確實瞧不出。”盧以清笑著說。
“哈哈哈,夫人日後就知道了,這女子不成婚不生孩子,自然是要年輕些的。”秦瑤說著喝了一口茶水,她砸吧一下嘴,有些不盡興,若是酒水就好了。
秦瑤口沒有那樣幹了,便接著說:“戶部的人沒有將我當做傀儡許久,我也不知因為什麽事兒,戶部被洗牌了,之後我便真的接手了嶽西樓。我以為,隻要是個人見了我都想欺負,可夫人你知道嗎?沒有一個人敢來嶽西樓找事情。”
秦瑤雙眼有些迷糊,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她僅笑了一下,兩行淚便奪眶而出。
話說到這裏盧以清有些清楚了,所謂背後的人應該就是自己的父親了。
“是啊,是盧相。”秦瑤說,“我從不知我能給盧相帶來什麽,便暗自決定,若是日後盧相有用的到我的地方,我一定會拚命回報。”她聳了聳肩,“可是不久,盧相一家也出事了。”
盧以清心頭一緊,還是有些疼。
“再之後便是柳相了,柳相護著嶽西樓,我才一步步在這裏紮根了。”秦瑤說完,目光又落在盧以清身上,聲音很淡,“夫人命好,但又不好。可在長安的人中,夫人是真的命好。”
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悲哀,人們時常隻能靠著自己往前走,而夫人身後永遠有人。
“秦老板為何要走呢?”盧以清沒有接她的話,反而是更不理解,她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怎麽要放棄自己的心血了。
“因為那個才子呀。”秦瑤笑了,如春日迎了滿麵。
“怪不得秦老板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大費周章。”盧以清笑著說。
秦瑤點了點頭,“今日本該讓夫人見他一麵的,隻是他也剛出門。”
盧以清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換做旁人或許不會為了一個人放棄自己的家業,但秦瑤或許是瞧見了那個能一直陪著她的人。
“我和他圍繞著大雍的製度兜兜轉轉,他不想繼承家業,我也不想。他走了出來,我走不了。”秦瑤又有些失神,她想著,自己說了這麽多也不知道夫人喜不喜歡聽。
“然後呢?是他先表明的心意還是秦老板?”誰料丞相夫人托著下巴又往前了些,像是要聽盡這個故事一般。
“是、是我。”秦瑤說著低下了頭。
盧以清登時不知如何說了,她生出一絲念頭想要勸秦瑤再謹慎些。聽秦瑤的意思那男子也是個有家業的人,萬一他中途瞧上了旁的女子,豈不是辜負了秦瑤的一片心意!何止是一片心意,還有秦瑤的錢。
想著想著,盧以清又搖了搖頭,自己怎能這般膚淺的看旁人的愛情,說出去倒是離間了兩人。
“那……那才子如今多大了?”盧以清試探著問。現在秦瑤的年歲算不得小了,盧以清確實是擔心。
“夫人是擔心我?”秦瑤爽快久了,倒也不想和盧以清暗著說。
“其實,我是相信你們二人的情誼的!”盧以清馬上道,畢竟自己和柳安,或許還沒人家感情深。
秦瑤笑著說:“夫人不必慌張,我知道夫人是為了我好,隻是,我信他。”
盧以清見秦瑤如此肯定一個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沒想到連秦瑤這般雷厲風行的女子,也能因為一個人轉頭就拋棄自己如此大的家業。
“日後這嶽西樓要怎麽辦?”盧以清問。
“嶽……”秦瑤忽然往窗外瞧了一眼,“夫人等的人到了。”
盧以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鄭淮之剛好從此處路過。盧以清不可思議的看向秦瑤。
對方已經站了起來,“夫人不必好奇。”
……
長安城中的人聰明的,不,亦或是狡黠的讓人難以捉摸。
青衣男子一個時辰內聽到了無數個意想不到的事,但其中讓他覺得最不可思議的,還是關於丞相柳安的事。方才未進門便聽見有人對柳相罵的體無完膚,但不多時又來了一桌人,對柳相那是誇上了天。且這兩桌各說各的,竟然絲毫沒有要爭吵的意思。
“長安就是這般景象,若是說從未有過罵名的,還要數前丞相盧征。”店家見他疑惑,便走過來道。
店家也是個隨性的人,直接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青衣男子道:“我聽過盧相的事。”
“是啊。”店家往嘴裏丟了兩顆花生,先是解釋道:“這花生算你的哈,盧相是怎麽死的大家都知道,隻不過這麽多年幾乎沒人覺得盧相真的做了那些事。”
“盧相定然是得罪了人的。”店家小聲說。
“對了,你來長安多久了?”店家又問。
“有幾個月了。”青衣男子回。
店家蹙眉,“那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你住在何處?”
“嶽西樓。”
店家將手中的花生米放了回去,心中一緊,能住在嶽西樓哪有什麽簡單的人。他不禁悔恨,方才都是說了些什麽話啊!
“店家放心,我什麽都不知道。”青衣男子趕忙解釋。
店家扯了扯嘴角,“不過……你若是在嶽西樓的話,有沒有見過那位才子?”
尚未等青衣男子開口,店家又接著說:“哦,你可能也不知道嶽西樓裏住著一位才子,一詩震長安,定然是整個大雍都少有的人才!”
青衣男子輕蔑一笑。
“嘿,你還不信了,我可是聽說這才子最後是被王尚書帶走了,你恐怕是覺得在這裏喝酒的人說的似乎都有道理,定然是博學之人,可我告訴你,若你真的見了那才子就會明白,這裏都是一群……總是,相差還是很大的。”
“依我看,還不如這裏的人。”青衣男子抬手喝下了第一杯酒。
店家有些嫌棄的看了他一眼,心道,沒什麽見識的人,也不用跟他一般見識。
“有才識的終究會被賞識。”店家想,這人或許是剛遭遇了打擊,還是要安慰些的合適,用不了多久這人便會和外麵一桌又一桌的人一樣,隻能借著酒勁兒抒發自己的豪情壯誌。
“店家,長安城真的有從底層往上走的嗎?”
“有啊,戶部員外郎曹庚。”店家一下就想到了這個人,“此人就是科考上來的,也算是運氣好,這些年戶部空缺,剛好補足了位置。眾人都覺得他活不了多久的時候,人家抱上了柳相這個大腿。”
“柳相?”
“所以說,長安的伯樂很多。”
兩人正說著,一身著墨色長袍的男子走了進來。吵鬧的環境中,沒人發現他的存在。
……
西三街的路馬上要到了盡頭,從背後看去鄭淮之有些渾渾噩噩的樣子。
盧以清一路上都沒想好如何同他說上話。
周禾和念念急的頭上都是汗珠。
“夫人,咱回去吧。”周禾恨不得直接上手攔住夫人,這要是運氣不好碰上了丞相,真的是命不久矣,“夫人,鄭淮之已經有婚約了。”
盧以清腳步忽然頓住。
“或許夫人有舊情緣,該斷要斷。”周禾又道。
“啊?”盧以清笑了出來,“周禾,你瞧著我像是心悅鄭淮之的樣子嗎?”
“從前不像,今日夫人一直跟著他,不像也像了。”周禾雙目有些懇求的意思。
“我隻是有些事想要問問他。”盧以清道。
“問丞相!夫人,丞相什麽都知道!”周禾有些鄙夷道:“鄭淮之就是仗著鄭時言罷了,沒有他爺爺,鄭淮之全然就是個空架子!”
盧以清歎了聲氣,“是丞相讓我去問鄭淮之的。”
周禾心中冷笑,夫人竟然想用這樣的話來哄騙自己。
“你不信我?”盧以清問。
“信。”周禾點了點頭,又一本正經道:“但夫人恐怕不清楚,那一定是丞相的氣話!”
盧以清有些為難,看來柳安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周禾。或許是怕周禾給自己出什麽壞主意?現在且不說周禾能給自己出主意了,成了第一個攔路的。
“夫人,我……我雖然想要早日成為秀芝和周禾這樣的人,夫人也要給我一個成為的機會。”念念見周禾似乎攔不住,也繞到了盧以清的麵前。
盧以清見這兩人都要哭出來了,又道:“真的是丞相讓我去問的。”
“夫人,丞相說的真的是氣話。”周禾也很堅定。
盧以清歎氣,正準備想個新的理由讓兩人放自己過去,一抬頭,瞧見了鄭淮之的雙眸。
“夫人在跟著我?”這聲音溫潤又清冷,讓周禾和念念覺得寒顫。
“沒,不是。”盧以清忙道。
周禾和念念心如死灰的臉轉過去,扯了扯嘴角,“我們夫人才不會跟著你。”
“那夫人可有空?”鄭淮之不理會這兩個婢子,他隻在乎阿竹說了什麽。
前幾日他從醉酒中醒來,迷迷糊糊記得阿竹的生辰過去了,似乎又想到他見了李侍郎一麵,李侍郎說阿竹想要見太子。這與鄭淮之的想法不謀而合,李侍郎口口聲聲說他是阿竹和太子的人,鄭淮之心中遲疑。可對方又說,上元燈節是個好機會,若是錯過了,恐怕阿竹再想見太子就難了。
鄭淮之隻是想問問阿竹,這是不是真的。
“有空。”盧以清從他的雙眸中瞧出了太多東西,可她還不起,也不知如何勸說。這句話一說出,她無疑是又欠了鄭淮之更多。
周禾和念念見兩人的眼神能拉絲一般,著急的想要強行將兩人拉開,誰料鄭淮之這人直接將周禾甩了出去。
周禾眼見著夫人要和鄭淮之離開,在後麵蹦蹦跳跳,“鄭淮之我勸你清醒一些,若是……若是我們家丞相知道了,你整個府上都要遭殃。”
盧以清回頭瞧了周禾一眼,讓他閉嘴。
周禾張著嘴雙手不停比劃著,他閉嘴?閉了嘴回去就要被丞相砍了。
周禾正欲讓念念再跑上去,轉頭便瞧見念念的兩行淚。
“周禾,我們可能就要死了。”念念道。
方才周禾還不覺得,如今聽念念一說,他也覺得自己命不久矣。
“若是我們真的死了,便做一對陰間夫妻吧。”念念道。
周禾瞳孔放大,“念念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知道。”
“不,你現在不清醒,快去攔住夫人,這樣我們就不會死了。”話說完,周禾快著步子往前。
念念仍在原地沒有動,她想,原來周禾連死了也不願娶自己。
……
周禾第一次覺得長安街上如此吵鬧,每個人的聲音都落在他的心裏。周禾恨不得衝上去打那個正在哭的孩子一頓,不就是個糖葫蘆,這也要哭。
夫人和鄭淮之已經交談了半個時辰了,從他們一進去,周禾便被趕了出來。
周禾瞧見一個挑著扁擔的男子路過,嘴裏吆喝著:“芋頭、芋頭!”
嗬,一個賣芋頭的頭上頂著個綠葉幹什麽!
心中嫌棄著,周禾的目光還是隨著這個人移動,瞧著瞧著,他一時眼花,那人的臉竟然變成了丞相的!
周禾趕快搖了搖頭,丞相頭上怎麽能盯著綠色的東西。他沒有再猶豫,直接衝了進去。
“夫人,我們還是回去吧。”周禾喘著粗氣,見裏麵正在交談的兩人喝著茶水,心中送了一口氣,還好,丞相頭上沒綠。
“既然這樣,便麻煩了。”話也說完了,盧以清便起身告辭。
“好,阿……夫人等我消息。”鄭淮之道。
消息?周禾眉頭緊蹙,如惡狼般盯著鄭淮之。而對方對他卻視而不見。
“你!”周禾直接指向他。
“周禾,不得無禮。”盧以清嗬斥道。
周禾放下手,卻放不下心中的怒氣。
盧以清在前,周禾跟在後,她瞧了一圈也沒發現念念,“念念呢?”
“去給夫人買糕點了。”周禾垂著頭。
“這時候買什麽糕點?”盧以清問。
周禾道:“念念怕丞相問起來今日都做了什麽。”
“周禾,你不用怕,我有分寸。”盧以清道。
“夫人。”周禾抬眼,即便心中還很難受,還是耐著性子說:“若是讓丞相知道了,會傷了你們二人的感情,夫人還是別見鄭淮之的好。”
盧以清沒有再解釋,“那我們去個地方?”
“夫人,我們回去吧。”周禾有些懇求的意思,他確實不敢跟著夫人在外亂走了。
“去第一家酒肆。”盧以清道。
周禾像一隻喪氣的小狗,跟在盧以清身側,夫人往前一步,他便跟著往前一步。
“不是說了站直了身子。”盧以清道。
聞言,周禾確實站直了身子,但還是什麽話都沒說。
……
青衣男子坐不住了,他雖有雄心壯誌卻從未同人真的交談過。如今瞧著口舌之爭,倒有幾分稷下學堂的樣子。
他起身要往人群中走去,店家攔住了他。
“我見公子不善言辭,還是觀望的好。”店家道。
用不了多久,他便要從長安離開了,如果錯失了這個機會,日後再碰上,或許就不是這般意氣風發了。
“無妨,我去看看。”青衣男子道。
正當他要下去的時候,隻瞧見門外進來了兩個人,一名戴著麵紗的女子和一個瘦弱的侍從。
“哎呦!”店家忽然起身抓住青衣男子的胳膊,“好戲來了,公子您且瞧著,若是那夫人身側的侍從今日開了口,您才是漲了見識。”
“看來這侍從有些本事,今日還不見店家如此誇讚哪個人。”青衣男子道。
“公子您可不知道,這是柳相身側的人。”
聞言,青衣男子眼前一亮,能讓柳相瞧上的人,想來不會差到哪裏。他確實多了幾分興致。
眼瞧著青衣男子坐下,店家卻站了起來,“想必,那是柳相的夫人吧……公子您先坐著,我得過去瞧瞧,萬一這夫人在此處出了什麽意外,我這店也不用要了。”
幾句話說完,店家便匆匆往下走。
盧以清大眼瞧了一圈,沒有看見柳安在何處。心想著,不會是還沒回來吧,便找了個位置和周禾一起坐了下來。
一旁亂糟糟的聲音傳入耳中。
“依鄙人拙見,但凡是聖賢書再多讀幾年,定然能考上功名。”
“這位兄台說的有理,鄙人沒有考上就是家境貧寒,實在是有多念書的機會。”
“哈哈哈,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一個男子誦出口後,仰頭飲下酒。兩行淚順著他的臉頰下來。
‘砰!’
不知是何人喝到了興頭上,拳頭砸在案上,酒瓶晃動。
“要我說,有些官家子弟,就是不知道讀書,占著個坑不拉屎!”
“哼,別說官家子弟,單說這六部的人,若是能有個熟讀聖賢書的,能成這般模樣?”
盧以清看了眼麵前的茶水,還是沒有端起來飲下,“聖賢書被他們說的,像是神書一般。”
“哼,什麽狗屁聖賢書。”周禾道。
因周圍太亂,除了盧以清沒有一人聽見周禾的話。
盧以清忽然想起,當年周禾就是親手揚了聖賢書,揚了似錦的前程。上次本以為能問出個所以然,又被中途打斷。
“斯,曾飽讀聖賢書,在整個鄉中都有斯之名!”
“哈哈哈,這位兄台怕是醉了,鄉中?方眼望去,這店裏哪一個不是有著名聲的人?!”
“吾常與書同榻而寢,夜裏風大,燭台落在榻上,半夜火起,吾不怕被燒成灰燼,隻怕聖賢書不留半分!”
“好!兄台,我看你就應該高中!”
“來來來,我們舉杯痛飲,共敬聖賢書!”
幾個碗相撞的一瞬間,周禾的拳也重重落在案上。
幾個醉酒的漢子尚未來得及飲下,目光便被周禾吸引了過來。
遠處的青衣男子勾起嘴角,看來今日是不虛此行了。
青衣男子並未注意到更隱蔽的角落有一位墨色長袍男子,柳安見夫人進來的那一刻便想下去了,恰逢此時,他聽見堂下人正在高聲吹捧聖賢書,柳安又饒有興致坐了下來。
他倒是要看看周禾能否忍得。
“這位兄台,你也覺得我們說的很對?”其中一個男子問。
周禾沒有任何反應,他想自己是不是太衝動了,畢竟現在還有夫人在身側,若是惹了事情,傷了夫人便不好了。
他準備沉默不語。
隻聽夫人道:“周禾,你可不能輸。”
周禾抬眼,隔著麵紗,他覺得夫人眼中有光。
“丞相不會看錯人,我來瞧瞧丞相究竟看上了什麽樣的周禾。”夫人又道。
身後又傳來了醉漢的聲音,“兄台莫不是有些羞澀?大可不必!既然今日能遇上便是有緣人,兄台何不來共飲一杯?”
周禾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嗤笑,“什麽狗屁聖賢書,斯以為,不過是些陳腐不堪的舊物罷了。”
“你!你什麽意思你!”
“嗬,怪不得你在此處,想來是聖賢書讀的不好,此生都不會有功名在身!”
“若是靠著那些陳腐的東西,這功名不要也罷。”周禾語氣輕蔑,並沒有將這些人看在眼中。
“哈哈哈哈。”有人大笑一聲,“上一次說這話的人是誰來著?”
“不記得了,瞧不起聖賢書的人怎麽配有名聲。”
“諸君當真覺得,那些對女子充滿枷鎖的舊物能學?諸君當真覺得,那些將禮法尊卑固化的東西能學?諸君當真覺得,那些仰仗著嫡庶之分而斷定一人才幹的東西能學?”周禾站直了身子,“還是諸君覺得,這世道該是一成不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