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七九章
炙熱的目光讓柳安不敢抬起頭, 但今日他是大雍的臉麵,又必須抬起頭。
他往前走了兩步,暗自給自己打了些氣, 又道:“使節遠道而來,這第一杯酒,柳安敬你。”
聞言,一旁的太監給柳安端過酒來。
這時候, 臣子們已經不覺得柳安的舉動奇怪了。看來柳相是絲毫都等不得了。
柳安……
這個名字在使節的腦海中不停回想,他已經沒有用原來的名字活在這世上的機會。
“柳相不必一口一個使節,我叫何笙。”何笙起身道。
此言一出, 在場所有人無一不震驚,難道這人同前幽州刺史有什麽關係?!隻是這件事可沒人敢在朝堂上提起。
隻見何笙笑著看向皇上, “陛下,這並非是我的本名,隻是既然來到了中原, 倒是讓我想到還有個中原的名字。陛下應該不陌生,上一位幽州刺史,似乎姓何名倫。”
何倫, 一個十多年沒有被人提起過的名字了。
大殿上的人們各懷心思, 卻沒有一個敢開口說的。
柳安側揚嘴角, “難為使節還記得這樣清楚。”
“那是自然,何倫是個爽快的人。”何笙道。
再一次聽見父親的名字是從這樣的人口中,柳安心中說不出的感覺。那一年正是何倫一族的旁支發動的兵變, 他們的內亂波及了幽州,毫無防備的父親連連失守, 也正因此被人動了手腳,安了一個叛國的名頭。
柳安逃了出來, 許久後他才聽說後來何倫一族贏了。
早贏一些時日就好了,他一家還活的好好的。
柳安瞧見殿上的人一個個神色緊張,無非是因為父親的名字是不能在陛下麵前提起的。這麽多年也沒人這麽不長眼,畢竟父親和盧相不同,在朝中幾乎沒有相熟的。或許曾經又,因在幽州的時日久了,長安也沒了好友。
柳安的目光最後落在陛下身上,果然是殺伐果斷的天子,在聽到這些後沒有絲毫反應。
“我們現在的幽州刺史也是個和善的人。”柳安如是道。他必不可能引著何笙往父親的方向說。雖說多年來,他已經快忘了自己姓何,但還是有些感激何笙能將父親的名字在朝中提起。
何笙抬頭對上柳安的雙眸,像是不認得眼前的人一般。
“哦?看來丞相對你們的刺史很有信心。”何笙道。
柳安微微頷首,“若無信心,也不會任幽州重地的刺史。”
何笙點了點頭,端起酒杯,與柳安隔空對飲一杯。
柳安微微抬手,示意對方坐下。
眾人觀之,心想,柳相要開始了。
在場無一不是好奇柳安究竟會同對方講什麽樣的話,讓對方放棄娶公主。
“知道使節此番前來,陛下特意設宴款待,為的就是能同使節交好。”柳安自己也在思量究竟應該找怎樣一個切入點。
何笙勾起嘴角笑著,他以為柳安是怕自己向大雍要的東西太多,便道:“所謂交好,中原人講究情誼。我曾聽過中原有秦晉之好一說,說的是秦國與晉國結姻親,兩家親如一家。此番,何笙隻想求娶大雍公主。”
殿下的人都沒想到何笙能說的這樣爽快,那語氣就是,分明知道公主對大雍來說有多重要,還如此輕蔑。
“使節恐怕不知道,中原人除了這種情誼,還講究另一種。”柳安又道。
“另一種?”何笙有些好奇。
不過更多的還是來自柳安的一種熟悉感,多年前,他也是如今日這般告訴自己,‘中原除了重此等禮儀,還有另一種……’
柳安長歎一聲,“大雍向來尊重女子,更是看中郎情妾意。”
“哈哈哈哈。”何笙忽然大笑,“丞相的意思是,若我要娶走貴朝的公主,還要等公主瞧上了我?那丞相恐怕不知道,狼性更能彰顯一個男子的愛。”柳安弱了,何笙想,曾經策馬狂奔能將自己甩在身後的人如今已經是文質模樣。還能說出尊重一個女子想法這種話,實在是可笑至極。
“何為愛?”柳安問。
“啊?”何笙有些意外,他隻不過是想要娶一個公主,哪裏需要到愛身上去,更何況,隻要他願意要一個女人,那便是那女人的福分!
隻聽柳安又說:“使節不懂,使節也不會懂。那我再問,使節以為女子生來就是要臣服的?譬如今日,使節以為公主就應該為了兩域交好放下所有的東西,像是一個物件兒跟隨使節遠去?”嘴上這樣說著,柳安心中清楚,何笙是想要惡心大雍,為難大雍罷了。
何笙卻真的聽進去了柳安的問題,但並未深思,“中原人講究大意,若是讓公主為了兩域之好同我走了,公主應當高興。”
“犧牲一個女子為了兩域交好,大雍做不到。”柳安道。
“哈哈哈,丞相的意思是,犧牲萬千士兵就還能做到?”何笙反問。
柳安道:“用實力保家衛國,是每一個男兒應當做的是,巾幗亦然,隻是大雍絕不會將公主作為籌碼一樣,遠嫁幽州。”
何笙明白了,柳安的目的不是為了讓自己少要些東西,而是為了讓自己放棄娶公主。
可真是奇怪,柳安為何要為這肮髒的朝廷賣命呢?又為何會想要留下一個公主,莫非……
“莫非,公主是丞相的心上人?”何笙饒有興致的問。像是在場沒有人存在一樣。
許多年前,柳安就曾告訴他,一輩子隻要一個能白首的妻子就夠了。
柳安沉默了,若是自己此刻認下,何笙絕會讓步,可在座這麽多的人,這話說不得。
“看來不是了,那公主的心上人為何不出來?”何笙大笑,“既如此,我看公主也不用嫁給那鼠輩,我何笙無論怎麽樣說,也比那個鼠輩像個男子。女人就該依著能給她守護的男子。”
“使節。”一個年輕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
何笙循聲看去,從人群最後麵走出來一個人,這人倒像是當年的柳安,不,或許是中原人年少時都是這幅模樣。
男子來到何笙的麵前拱手一拜,“在下裴子嵐,與公主早有婚約。”
裴子嵐的官職今日是進不來宮中的,是裴相去陛下處求了情,他人才進來。皇上也覺得,今日裴子嵐應該到場。
沒人想到他敢站出去。
臨近裴子嵐的柳安能明顯感受到這個少年郎的身子在發顫,十六歲,該是見見世麵的年歲了,隻是不曾想第一次見世麵就是這樣大的場麵。
“也就是說,公主是要嫁給你的?”何笙探過頭去問。
裴子嵐點了點頭。
柳安靠近裴子嵐小聲道:“誠。”
“使節,子嵐同昭和公主有婚約在身,且子嵐與公主情投意合,還請使節成全。”
此言一出,殿下的老者們個個黑了臉,怎能如此卑微!
而何笙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目光落在柳安身上,心想,本來他也是應該能參透大雍的,可惜能給自己講大雍的柳安離開了。
他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小子,一個女人而已,換一個不就是了。”
裴子嵐有些不可思議抬起頭,“不可。真情實意怎能是說換就換的!”
“真情實意。”何笙重複了一下他的話,“不如你和我出去比試一番,若是你贏了,我就不娶走公主。”
“夠了!”龍椅上的人傳來嗬斥聲,堂堂大雍的公主竟然被人當做一件物品來回說,皇上自然忍受不了。
“陛下。”柳安怕皇上現在惱怒,可他了解何笙就是這樣的脾性。
皇上瞧著柳安,長舒一口氣,“愛卿但說無妨。”
柳安道:“想來使節來此一程也想盡興,既然他對比試感興趣,臣願作陪。”
王澤腦子嗡嗡響,丞相……丞相還會提劍?
“好!”何笙幾乎是一瞬間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多年來他從未贏過柳安一次,但如今柳安這幅樣子,一定打不過自己。
……
遠在丞相府的人絲毫不知朝中是何種情況。
鳥叫聲縈繞在耳畔,盧以清道:“也不知道丞相能不能留住公主。”
周禾回:“哪裏有丞相辦不妥的事。”
說到這裏盧以清也笑了。
“不過……”周禾抬起頭,“夫人可知道丞相從前是哪裏的?”
“問這個做什麽?”盧以清問。
“倒也沒什麽奇怪的,隻是長安從有了丞相的事跡,便是他跟在、跟在崔遠身邊的時候,如今屬下才清楚,早早的丞相便跟在盧相身邊了。”
“倒也不是早早的。”盧以清道。
周禾心中一直有個疑惑,這兩日丞相聽說幽州的人要來時,他便能感受到丞相有些不安,丞相什麽人都沒怕過,這一次朝中人都還沒什麽動靜,丞相不該是如此反應。
再聯想到丞相手中的血,第一刀落下時,眼中似乎有巨大的仇恨。那人同丞相並沒有什麽恩怨,要說死了的那位之前有什麽舉動,便是在陛下要徹查兵部之時,保了兵部,說幽州刺史叛變。
陛下當時的寵妃是前兵部侍郎曹庚的胞妹,耳旁風吹的陛下五迷三道,很快便取了幽州刺史一家的命。
隻是有些事隻是周禾的猜測。
見周禾十分感興趣,盧以清接著說:“聽父親和府上的人說,他是在我出生那日來的長安。父親說他就站在城門,進不來,父親便將他帶了進來。隻是沒人清楚他的來曆,就連父親都不知道。”
“從小他便是不愛笑的,倒也不清楚這些年為何愛笑了起來。他喜歡練劍,滿手的繭子,或許是多年不提劍,老繭也一年年要瞧不見了。我也同你說過,他是不喜看書的。”
“夫人。”周禾忽然打斷了盧以清的話,“丞相他,是在十七年前來的?”
“嗯。”
“夫人的生辰是冬日?”
“嗯。”
“這樣算去……”周禾想著想著,忽然渾身發麻。十七年前的一個秋日裏,幽州叛變……
一夜間,所有人的都死了,隻是有人說跑了一個。
這消息傳出不久,又有人說,那是個謊話,故意蠱惑人心的。那樣慘烈的事怎麽可能跑一個。
“怎麽了?”盧以清問。
“啊?沒、沒什麽。”周禾趕快回過神來,“就是忽然想到,夫人的年歲剛好是丞相在長安的年歲。”
“你這不是多說。”盧以清吐槽道。
周禾強扯一個嘴角,沒有說話。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明白了丞相為何不想讓夫人沾染仇恨。可他又想不明白了一些事,若這些都是真的,丞相為何還能為大雍盡忠?
盧以清問:“說來,你可知道丞相的生辰是什麽時候?”
周禾搖了搖頭,“屬下……不知。”
盧以清歎了聲氣,“丞相怎麽誰都不告訴。”
“屬下去給夫人套出來?”周禾笑著說。
“套不出來,唯你是問。”盧以清故意道。她瞧著鳥兒在院中飛了一圈又一圈,便想,柳安是上蒼送自己來到這世上的第一份厚禮吧,也不知道柳安出生時有沒有收到什麽厚禮。
想著想著,柳安腰間的玉佩出現在腦海中,似乎從她有記憶開始那玉佩便在他身上了。
“又快冬日了。”盧以清道。
“嗯,又快冬至了。”周禾道。
盧以清轉過頭,看了周禾一眼,沒再說話。
……
兩個渾身是汗的人氣喘籲籲站在人群裏,在場的人無一不震驚於丞相手中的劍。
那把劍似乎能劈裂世間一切的東西。
就像何笙已經斷在地上的刀一樣。
“你輸了。”柳安道。
何笙大笑,從前每一次輸了,他都會說,擇日再戰,可這一次他說不出這話了。
“何日才能再戰?”何笙問。
“兩域交好,年年你我都能再戰。”柳安道。
“好,兩域交好。”
這話像是兩個小兒的玩笑一般從何笙口中說出,周圍的大臣自然有些意外。
又聽何笙接著說:“多年前,我有一位舊友,正是何倫的兒子,我曾同他有言,若有日我族掌權必當交好。”
“那……那為何多年沒有交好?”一個不知死活的大臣開口問。
“哈哈哈哈。”何笙大笑,故意道:“何倫一家都死了,我能同誰交好?”
換做往日,必定有人要說,那亂臣賊子說他作甚,但今日沒人敢在何笙麵前說。
“那今日,使節是覺得又見舊友了?”皇上金口一開,自然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柳安心頭一緊,餘光瞧見陛下的雙眼如針尖一般。
“舊友?舊友早就不在了。”何笙道。
何笙掰了掰手指,“公主留給你們的,我也算是不虛此行。從前你們有個好的幽州刺史,殺了。如今有個好的丞相,陛下若是想殺了,先別動手,送我,我要。”
“你!”鄭幹瑜氣的胡子都要吹起來了。
“使節放心,能有柳相是我大雍的福氣,這一點朕心中還是清楚的。”皇上道。
皇上說完便轉過頭去,他心口有些發悶。一句句聽見何倫的名字,他拚命的將自己從過往揪出來。若是換做現在,他也能相信柳安一樣相信何倫嗎?
想著想著,他雙腿有些發軟。恐怕是做不到的。分明柳安的忠誠似乎不如何倫對自己那樣,可不知為何,下旨時,他連猶豫都沒有。
路要到頭了,若真的有陰曹地府,何倫見到自己又會如何?
……
酒過半旬,柳安也有些頭昏,就在他想到夫人的生辰似乎就在近日時,一個身影從麵前路過。
是鄭淮之,隻見他昂首挺胸,像個高傲的公雞。
柳安饒有興致的撐著頭,看他能作出什麽幺蛾子。對方的挑釁,都被他視作兒戲,確實可笑至極。就算是他不想為自己謀個前程,也不想著鄭時言老兒。
此時的柳安並不知道崔遠也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們二人。
鄭時言的孫子似乎同柳安有些嫌隙,不過,鄭淮之這人怎麽會在太子身側?太子?崔遠忽然想到,柳安的夫人不正是太子的親姨娘?
崔遠雙眼逐漸放大,若是用太子的動靜引出柳安的夫人豈不是一舉兩得?而且鄭淮之那個空有一個名頭的人,連個秀才都沒去考,真的有腦子嗎?
隻是究竟如何下手,值得去想。
崔遠端起酒杯走到三皇子處,有些已經登上明麵的東西也不必藏著掖著,整個朝中都知道他是要扶持三皇子的。
“左相可是有什麽事?”三皇子見崔遠過來並不開心,畢竟是在父皇眼皮子底下的事。
崔遠笑了笑,“無事,隻是找三皇子喝杯酒罷了。”
方才他見鄭淮之一直噓噓叨叨在太子麵前說著什麽,可一過來,身邊倒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還未等崔遠有什麽動作,太子和鄭淮之便起身離開了大殿。
崔遠勾起嘴角,這二人必定有事。
崔遠這樣大的動作柳安必定是能看見的,他又不是個瞎子。柳安勾著嘴角想,崔遠想要利用鄭淮之。
柳安並不清楚崔遠想要做什麽動作,確實有些難辦。
崔遠給一個小太監一個眼色,小太監躡腳小跑出去。柳安見狀,招呼了一下孫恩德。好在陛下也喝醉了,孫恩德過來的時候也沒有猶豫。
等崔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小太監又跑了回來。
“左相,太子似乎想要出宮。”小太監說。
崔遠點了點頭,讓小太監退下。這個鄭淮之可真是有腦子的,他是嫌太子登基太穩非要找些事情,使太子失信於陛下?
就在崔遠好奇之時,孫恩德走了過來。
“左相可不要同鄭淮之太過親近。”孫恩德說完還四下張望。怕一旁的朝臣看過來。
崔遠有些好奇,便問:“孫公公這是何意?”平日裏他同孫恩德的走動也不少,像這種在陛下麵前的紅人,任何一個朝臣都得罪不得。
孫恩德又道,“不久前這小公子也不知是著了什麽道,在街上公然攔住了丞相夫人!”
“哦?還有這等事。”崔遠故意震驚,心中無比欣喜,這難道是上天要助他除了柳安?!
“是啊,鄭家偏偏有了個想不開的。”孫恩德惋惜道。
崔遠也跟著歎氣,“不過我看柳相似乎不會同他計較這個。”
“柳安仁厚。”孫恩德道。
崔遠也跟著讚同。
……
宴席散時,柳安略微有的醉意也消散了。
這一次他倒不是先離開的,柳安在等人。
人幾乎都要走完了,柳安才從宮中出去,上了馬車後,又吩咐王津走慢些。
王津道:“丞相要去哪裏?”
柳安想了想,若是去嶽西樓人太多了,便道:“等人少了,去別院。”
馬車在街上來回走,一圈又一圈,直到日暮垂落天際,才駛入了一個安靜的巷子中。
最角落的地方是柳安的別院,別說旁人不知曉了,就連柳安自己都快忘了還有這處地方。
“人跟上來了嗎?”柳安問。
“跟上來了。”王津回。
“你在外守著。”柳安又道。防的倒也不是別人,而是金吾衛。就怕誤了時間,宵禁時被金吾衛碰上。
跟在他們後麵的馬車直接駛入別院。
門緊緊關上,柳安站在院子裏,漆黑一片,連一盞燈都沒有。
後麵馬車上的人下來,又發出爽朗的笑聲,“越發小氣了,連個燈都沒有。你可是說中原地區繁盛的。”
“是啊,中原是否繁盛,你今日不是瞧見了。”柳安慢慢回過頭,對上何笙笑著的臉。
月亮早早爬上來,院子裏還有些微弱的光。
他們似乎回到了那個滿是星辰的夜裏。
“倒是沒想到,你還活著。”何笙道。
“今日之事,多謝了。”柳安回。
何笙笑了笑,“謝什麽,是真的輸在了你手裏。不過……你倒是食言了,你可是說日後要親自帶我看看中原的。”
“明日我帶你瞧瞧。”柳安回。
何笙搖了搖頭,“我要的是何倫家的三郎帶我去看,而不是大雍政事堂的丞相。”
見柳安低著頭,何笙又問:“我倒是好奇,滿是血性的三郎,究竟是如何忍著沒用你的劍砍了那狗皇帝的?”
“曾經想。”柳安抬起頭看向何笙。多年前,在他第一次來長安的時候,馬右側的佩劍就是用來殺皇帝的。
“隻是那把劍被人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