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見

◎久別重逢。◎

蘇承睿背著那個從家裏匆忙收拾起來的包袱, 跟著一胖一瘦兩位官差上了車。

就算是最快的車,星夜兼程,趕到京城也需要兩天。

所以, 進了車廂後,官差們徑自找好角落,準備睡個囫圇覺。

可他卻完全沒辦法合眼,隻能局促地靠窗坐著,視線望著窗外,臉色並不好看,一點也沒有得知消息時的欣喜。

瘦官差在補眠的間隙眯起眼,打量著這個青衫落拓、考了半輩子試的窮書生:“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蘇承睿撚了撚包袱皮,緩慢地把自己的經曆講了一遍。

被趕路的風沙吹了一路,他的腦子清醒了不少,將自己從遇到阿萍、有了女兒,一直到現在的事情重新理了一遍。

不得不承認, 他確實是個混蛋。

自己在外墮落, 不顧妻女的死活,將阿萍氣出病來, 蘇棲禾屢屢跑到酒館來求他回去, 他也從來沒答應過。

甚至他都不知道女兒什麽時候跑到京城去了, 還是黎徽的母親、那位老板娘告訴他的。

後來蘇棲禾的才女名聲傳到彬州,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要女兒從中牽線,幫他發文章出去。

哪怕現在再酸澀悔恨,再痛心疾首, 也改變不了他做了十五年混蛋的事實。

但是, 阿萍說要和離......

摩挲著包袱皮的手指猝然攥緊。

蘇承睿撩起眼皮, 問官差道:“聽說這個冒名頂替的案子發生在十五年前?”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澀。

也就在十五年前,他再次落榜,感覺辜負了妻子的期待和信任,不敢回去麵對她,所以才沒有回家,最後逐步走上了**墮落的生活。

所以,如果沒有這起無端降臨的禍事,或許他們還不至於到今天這一步。

果真是造化弄人。

那位胖的差人也醒了,見他還在唉聲歎氣,生出幾分逗樂的心思。

“別發愁啦,說不定你將來還能成國舅老爺呢,到時候想要什麽樣的美人沒有,說不定你那個阿萍,也會回來的。”

“什麽國舅老爺?”蘇承睿愣了。

兩個官差講起了京城中流傳的那些蘇棲禾與江尋澈的流言,聽起來還真挺像那麽一回事。

他聽完之後,撓了撓腦袋,沒說信還是不信,隻道:“倘若真是如此,那現在棲禾已經回家好多天了,王爺那邊有什麽動作嗎?”

官差們搖了搖頭:在京城的絕大多數外人看來,江尋澈對蘇棲禾的離開都沒有絲毫反應。

他扯了扯嘴角:“照這樣說,秦王殿下不管怎麽看,都不像對誰動過情的樣子。以後還是別拿小女打趣啦。”

因為車裏隻有三個人,胖官差說話也大膽了一些,笑嗬嗬道:“話可不能說太死。”

“我看你之前也沒怎麽在乎你老婆,現在不還是一心想求她回來?說不定王爺也是這樣。”

話題兜了一圈,又繞回到阿萍,蘇承睿仰著脖子,再次長長地歎了口氣。

轉眼即將入夜,快到下馬坡的時候,他獨自下車放水,突然發覺身旁有幾道黑影正在逼近。

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喉嚨就被狠狠地鉗住,“跟我們走。”

那兩位官差被他們用了迷魂香,現在正在車廂裏呼呼大睡,醒來也不會留下記憶,隻當自己是睡了一路。

而柳家的如意算盤就是,在這段時間內,逼迫蘇承睿翻供,說那篇榜首文章不是他寫的,而是他抄柳源的。

這樣他們的少爺才能逃脫罪名,繼續安然無恙地在京城做官。

時間很緊,麵前的柳家人不想再廢話,徑直抽出淬毒的利刃,抵住了他的脖子。

“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就別想著要去告狀。”

在他們的印象裏,蘇承睿的性格是很敏感、脆弱的考試落榜幾次就不敢回家的人,被威脅性命,肯定會嚇得屁滾尿流,乖乖翻供吧。

可沒人想到,在這種時候,他居然第一次硬氣了起來。

“你們休想讓我把自己的文章拱手送人。”

他甚至還咬上了牙:“如果不是因為柳源,我和我的老婆孩子,怎麽會走到這種下場!”

恨意支撐起難得的傲骨,整整半天的時間,任是柳家人怎麽威脅,甚至直接動手打罵,他都沒有鬆口。

拖得時間太久,京城那邊怕是已經發現這趟傳召的延誤了,可能馬上就會派人趕過來。

柳家人急了,趕緊請示家主。

柳源的父親、彬州縣丞柳方,坐鎮在黑衣人後麵,跺腳罵道:“他不怕打,就快點去綁他的家人啊!就你們幾個,快點去,把蘇棲禾和阿萍都帶過來!”

被指導的幾個黑衣人應聲要走,突然領頭的那個回過頭來,想起什麽:“老爺,聽說那個蘇棲禾與秦王殿下關係匪淺”

顯然他們的桃色緋聞流傳甚廣,在彬州小城也有很多人聽說。

柳方拍著大腿,“她跑到這兒來這麽多天,王爺都沒過來找她,怎麽可能真有關係!快去!”

叫喊的聲音傳入蘇承睿耳朵裏:什麽,居然要動阿萍和蘇棲禾。

她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阿萍甚至還生著重病,被這群黑衣人一折騰,保不齊又要丟掉大半條命,甚至說不定......會死。

他被押著跪在地上,低下頭,眼中掙紮良久,末了,開始一點一點燃起火苗,好像下定了什麽決心。

父親走後,蘇棲禾思前想後,還是有點不放心,害怕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僅案子不能沉冤昭雪,還有可能會受騙受欺辱。

畢竟他也是她的親生父親。

於是她坐在桌前,提筆寫了一封短箋。

用語禮貌謙卑,介紹了蘇承睿的情況,然後懇請收信人幫忙看顧一二,她拜謝不盡。

寫好之後,在封麵題了收信人的名字,程譽。

以程大少爺的地位 ,看顧她的父親,確實是舉手之勞。

而且她在京城能麻煩的人本就很少。

拒絕黎徽那封告白信之後,她肯定不能再去招惹少年,而江尋澈就更不用說了,是她現在完全不該想起的存在。

剛落下最後一字,突然感覺紙上冒出一道陰影。是幾個黑衣人從窗戶翻進來,擋住了光源。

蘇棲禾呼吸一緊,“你們幹什麽?”

一人徑直上前,禁錮住她的手腕,另一個人則走到門邊:“女兒在這兒了,我去隔壁屋把老娘也抓來,這樣不怕蘇承睿不慫。”

聽到母親的那一瞬間,女孩身子一緊,用盡全身的力氣衝出去,擋住了他的動作。

書桌在紛亂中被撞翻,家中唯一的硯台掉在地上,摔成四瓣,才疊好的兩摞文稿也嘩啦啦撒了一地。

黑衣人“嘖”了一聲,抬腳準備把擋路的這些紙都踹開,卻突然一低頭,瞥見了麵前那份文書的內容。

是秦王殿下親筆所寫的文牒,見之,如見王爺親至。

原本平凡的一張紙,落上這樣幾行字之後,頓時變得氣質不凡,仿佛真能散發出江尋澈本人親臨的那種威儀和壓迫。

那人動作一僵。

另一個同伴問他在磨蹭什麽,他顫顫巍巍地把那張紙撿起來,遞了過去。

於是房間裏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少女身上帶著這份護身符,他們再要綁走她,就幾乎等同於冒犯當朝秦王沒人敢承擔這樣的風險。

蘇棲禾也沒想到,這份她一直設法還回去的東西,居然真的救了她一次。

心底湧起陣陣複雜,可她清楚,眼下絕非回憶過去的時候。

強撐著將江尋澈暫時清出腦海,她飛快地梳理了一下思緒。

這幾個人想要帶她和母親去脅迫父親,想必是為了現在這樁科舉舞弊案,想要父親更改證詞,承認那篇文章不是他寫的,是那個冒名頂替的人所寫。

所以現在當務之急是,父親一定不能鬆口。

一旦鬆了口,翻了供,就要失去沉冤昭雪的機會。

押送的官差是刑部派來的,如果到了時間還沒趕回去,京城肯定會發現異常,再次派人過來。

她應該去陪著父親,撐到那個時候。

蘇棲禾放輕聲音,盡量不要驚擾隔壁的母親:“幾位,我可以主動跟你們走。”

“但是隻能重新翻窗出去,不要讓另一個房間裏我的母親發現。”

黑衣人想說這不符合命令,可看到那份文牒,又嚇得一哆嗦,最後隻能說:“好吧。”

於是她拿起那張紙,一邊在大腦中琢磨著接下來的對策,一邊努力爬上窗戶,然後跳出屋外。

遠處,秦王殿下本人親自騎在馬上,領著後麵的車隊,正一路飛馳而來。

不偏不倚,剛好看見了這個瞬間。

女孩玲瓏,盈盈一躍之下,纖腰扭轉,更勾勒出窈窕的線條。

落地的時候,單薄的身子承受衝擊,向下彎起,像一隻靈動的、可愛的貓。

江尋澈喉結上下一滑。

他抬手勒住韁繩,**駿馬開始減速。

而蘇棲禾正微微喘息著,也聽到了大批馬蹄和車輪的聲音,朝這邊抬起頭來。

那雙熟悉的、日思夜想的秋水眸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麵前。

視線交錯,撞進彼此的眼底。

彼時正有夜風吹動雲層,露出久違的皓月當空。

光華搖曳,融化在她墨染的眸子裏,璞玉渾金,流轉顛倒。

秦王翻身下馬,身後南風和刑部眾人一擁而上,把黑衣人控製住。

因為王爺早早就判斷出柳家可能要發難,所以他們出發得不算晚,快馬加鞭趕過來,路過下馬坡的時候已經解救了蘇承睿,現在再進城,隻為將柳家這群地痞一網打盡。

一時間,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好像都不約而同地忘記了遙遙相對的王爺和蘇姑娘。

蘇棲禾猶豫了片刻要不要走過來,最後還是決定保持周全禮數,於是抬腳朝他的方向小步上前,準備致謝行禮。

她垂著眸子,睫毛忽閃,沒有看他。

江尋澈住了腳,立在原地,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一點一點變大,直到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