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禮物

◎打破了他的慣例。◎

相比於在王府的日子, 終於得以回家後,蘇棲禾過了幾天平靜的生活。

每天盡心盡力地照顧母親,陪她聊天說笑、紓解鬱結的心緒, 努力讓母親的氣色變好一些,臉上的笑容多一些。

她注意到,這次大病之後,阿萍似乎就很少再提及父親,也不會在病**昏昏沉沉地叫她去找父親回家了。

這似乎是一件好事,有助於娘的恢複。

除此之外,在阿萍白天補眠的時間裏,她還有不少閑暇,做完家務,還能抽出時間坐下來讀書寫字。

駱靈撓著腦袋,有點不理解:“書生發奮是為了考中皇榜,得到功名和前途, 可蘇小姐你又不能去參加考試, 還整日看書幹什麽?”

家中的筆墨紙硯簡陋粗糙,肯定不及王府的那般好用。

蘇棲禾手中那隻筆的尖端已經開始分叉, 也不吸墨, 每寫兩行字就要發幹。

聽到這個問題時, 她正好寫完了兩行,一邊抬腕在硯台上蘸了蘸筆鋒,一邊垂下睫毛,微微一笑。

“或許正是因為我不是為了科舉,所以才能體會到書卷中的有趣之處吧。”

小時候, 家中氣氛壓抑, 年幼的小女孩麵對著父親的偏執和母親的眼淚, 空有悲傷,無幫無助。

她就此自發地學會了閱讀,隻要低著頭,將自己沉浸在筆墨文字中,就能在昏沉的現實裏得到一些安寧。

而且,他們家徒四壁的小屋裏什麽都缺,卻唯獨不缺書籍。

畢竟父親名義上還是書生,還堅持參加每次秋闈,懷著高中的夢想,所以他就算連母親的首飾嫁妝都能搶來賣掉,卻從來沒有賣過自己那些書。

“所以說,你寫那些文章,”小醫女眨了眨眼睛,“也不是為了讓大家都誇你,然後出名?”

蘇棲禾坦**地回答:“是啊,我沒有這種念想。”

她寫文作詞都是隨手一揮而就,隨便寫在某個隨筆集裏,墨痕幹後,從此不見天日,不求再讓第二個人看見。

其實她能鑒賞出文章的好壞,肯定知曉自己筆下有幾分靈氣和才氣。

但是,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一介貧寒平民,又是弱女子,縱有僥幸之才,也不具備登科及第、青雲直上的條件。

如果不是被江尋澈注意並賞識,她在京城也隻是籍籍無名地做一個代寫,寫一些家書、賀信之類的東西,一分一厘地掙潤筆費。

不會卷入複雜的權力漩渦,也不會讓那麽多權貴才子都讀到她的詞作,以至於在偏遠的故鄉都能聽到有關她的流言。

駱靈晃了晃腦袋,“我就說嘛,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心想出名的。”

“上次有個人來找太太,當時我就不太讚同他的觀點”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有人從外麵徑直闖了進來,瘦削蒼白,青衫落拓,沾著一身廉價撲鼻的酒味,看上去頗有些狼狽。

小醫女話鋒一轉:“就是這個人,他怎麽又來了?”

蘇棲禾放下筆,緩緩站起身。

這是她的父親。

在女兒的印象裏,這還是父親近十年來,第一次主動回到家中。

不是因為她跑到煙花巷裏苦苦哀求,才勉為其難地跟她回來;也不是因為他花光了酒錢,要回家重新拿東西賣掉。

他就單純地、像某個正常的父親一樣突然回家了。

她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輕輕地發著抖,身側的手也顫了一下。

蘇承睿看到了自己的女兒,腳下一動,快步朝她所在的書桌走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碰撞交錯,對視之中,她輕聲叫了一句:“爹”。

父親彎起唇角,“棲禾,你回來啦。“

“我都聽說了,你在京城可是出名的才女,都能給王爺寫文了。真是出息了啊。“

這話說得有點怪異,她眉心微蹙,隻能輕輕點頭,然後轉移了話題。

“爹,娘現在的身體也恢複一點了,比前幾天好一些。”

既然回家一趟,他總要去看看病**的母親吧。

蘇承睿卻完全沒有要往裏屋走的意思,徑直上前兩步,在蘇棲禾震驚的目光中,抬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他眼神誠懇,幾乎稱得上迫切:“棲禾,既然你都有名了,認識王爺了,能不能給爹幫個忙,把我的文章也發出去?”

女孩的眼神驟然一抖。

他好像完全沒注意到,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繼續一疊聲地說著:

“你沒辦法參加科舉,卻能讓大家都叫你一聲才女,看來考試也不是唯一的路。能不能把爹爹的文章給王爺看看,發布出去,讓全京城的人都讀到?”

“這樣說不定我也就能出名了,得了皇家賞識,也就能有個官當當。”

蘇棲禾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表情微僵,半天沒說出話來。

被父親拽住的手臂仿佛玩偶的一節肢體,好像沒有意識似的,被甩開後就緩緩下落,沉重地墜回身側。

與此同時,阿萍出現在臥房門口。

她臉上血色全無,撐著門框才能站立,咳嗽了好幾聲,卻還要強打精神對蘇承睿說:“上次我對你說過的,不要給棲禾提這件事,她在京城已經受了很多苦了。”

上次?

結合駱靈方才的話,蘇棲禾明白過來。

就在母親聽到女兒被人貶低指責、憂心過度舊病複發的同時,父親也聽到了那些流言。

但他做出的反應是回家來設法聯係女兒,要她幫忙宣傳自己的文章。

上次登門被阿萍拒絕,卻不準備放棄,今天再次前來騷擾,沒想到女兒正好在家。

想明白之後,蘇棲禾真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表情去麵對這個父親。

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隻快步過去扶住了母親,輕聲說:“娘,沒事吧?”

阿萍努力回握住女兒的手,淚珠簌簌地掉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的丈夫。

駱靈到彬州這兩個月來,從沒見到過這家中的男主人,所以上次也沒有認出他來。

直到聽蘇棲禾管他叫爹,才意識到此人的身份。

她當即惱了起來,“騰”的一聲站直,拿出醫者的莊嚴語氣。

“上次就是與你爭執吵架才導致太太的病情極度惡化,當場昏厥,這次你竟然還敢來?”

什麽?

蘇棲禾心裏一驚:爭執,吵架,導致母親當場昏厥?

自己做出的混蛋事被明明白白地點出來,蘇承睿臉上也有幾分尷尬。

他轉過頭去看著妻子,語氣軟下來:“阿萍,你也知道的,這次機會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當年娶你的時候,我答應過你,一定要考中舉人。我到現在還是沒能兌現承諾,我......心有不甘。”

多年前,一個出身小康家庭的幸福閨秀力排眾議,堅持要嫁給一貧如洗的書生,說相信他的才氣,而且他對她承諾過,一定會考取功名,給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當時年輕的阿萍說:“承睿哥哥,我相信你。”

可現在,阿萍扶著女兒的胳膊,臉色灰白,瞳孔深處透著沉沉死氣,眼淚順著皺紋一路滑下,流過她不再年輕、不再紅潤的麵龐。

她說:“算了吧。”

那位書生的誓言,早在第一次落第後走進青樓的時候,就已經生鏽。

現在過往回憶千瘡百孔,早就回不到當初了。

蘇承睿厚著臉皮把家裏這三個人挨個求了個遍,最後不顧女兒的拒絕,把一厚疊自己的文集硬扔在她的桌子上,然後奪門而出。

大概又要回到他熟悉的酒肆花樓去尋找慰藉了。

母親猛然咳嗽了幾聲,剛有恢複的氣色又慘白下去,蘇棲禾趕緊將她一路扶回房間,急得又要哭出來。

駱靈過來把脈,說並無大礙,隻是心緒波動太過劇烈,已經超出了她這副瘦弱身子的承受範圍。

於是女兒憋住淚水,伏在床前,強行扯起嘴角微笑,同時搜刮腦海,試圖找些開心的話題來聊。

她繪聲繪色地給母親描述起京城的風物人情,當然,隻挑好的部分來說。

她說秦王府所在的那條街有一個很風雅的名字,叫柳蔭,有很多小草從青石板的縫隙中生長出來,她經常在附近散步。

還說她遇見的大多數人都很照顧自己,不止有李嬤嬤、管家和南風。

有一次她承蒙抬舉被帶進皇宮,還見到了李貴妃和皇上的妹妹瑤城公主,也都很友善,還賞給她東珠和桃花釀。

從蘇棲禾含笑的講述裏,沒人能猜出這一切的實情。

好不容易,阿萍的臉上重新恢複了溫柔的笑影,主動問她道:“你說了這麽多,怎麽都沒聽起說起那位秦王殿下?”

她神情頓時一凝。

張了張嘴,半天沒講出什麽來,最後在母親意味深長的目光中垂下了睫毛。

事實上這些天裏,蘇棲禾忙這忙那,就是為了努力讓自己沉浸於久違的生活裏,努力將與江尋澈有關的事全部拋在腦後。

就好像她找來一個精巧的木箱,把殿下與她的所有過往一股腦塞了進去,然後用漫長的時間和堅定的意誌力,試圖在箱子上釘進一個個楔子,從而徹底鎖住。

而母親突如起來的一句話,就讓楔子驀然鬆動。

蘇承睿踉蹌著走出自己的家門,順著長街,準備再去一家小酒館裏喝幾杯便宜的黃酒。

走到路上,突然見一個馬車隊伍由遠及近,領頭的車子寬敞軒昂,闊氣非凡,身後隨從眾多,一看便是高官士族的車駕。

他眼饞地望了兩眼,然後,又忿忿地移開了目光。

事實上,這麽多年屢試不中,他已經沒有辦法再正常地看待那些官員,多看一眼就滿心酸澀。

就像彬州縣丞的兒子,與他同年秋闈,一舉及第,上次回鄉探親的時候,已經官居三品了。他腆著臉想去給昔日的同窗敬酒,都被趕了出來。

算了,越想越窩囊,還是借酒澆愁吧。

青衫蕭索的身影走遠後,那輛領頭的車子裏,程淮安從車窗收回了視線:“我莫名覺得,方才看見的那個人長得有點眼熟,但看衣著打扮卻頗為寒酸。”

程譽正坐在父親對麵,他手邊的矮桌上擺著兩個錦盒,裏麵赫然是秦王府送過來、囑咐他交給蘇棲禾的藥材。

程閣老繼續方才的話題:“你真的要我和你一塊去拜訪這個蘇姑娘?”

“她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也隻有在王府裏才能發揮出來。現在她離開秦王,待在這窮鄉僻壤裏,縱有過人的才氣,又有何用呢?”

言下之意,他覺得蘇棲禾前途暗淡,沒必要讓他這個前任內閣輔臣親自屈尊登門結識。

“說起來,我一直很想不通,她為什麽非要離開秦王。”

“就像那個同是彬州出身的黎徽,考中了解元卻又莫名失蹤。這種時候掉鏈子,實在是不堪大任。”

程譽摩挲著那兩個盒子,沉思片刻後,沒有直接回答父親的質疑,而是轉移了話題。

“父親你知道嗎,秦王府的人參存貨,全都來自皇家藥庫,體型大,年份高,價格昂貴,有價無市,拿去送禮必定是頂級的排麵。”

“但是現在錦盒裏這些,都不是王府裏的,而是尋澈自己出錢新買的。為了拿到更多好貨,他還讓管家把王府中的一株參王毫不猶豫地讓給了藥鋪老板。”

“尋澈用一株有價無市的頂級參王,換了三株價格沒那麽高、更親民的人參。”

三株的藥效疊加起來,說不定會比一株更好。

而且,對於沒有錢買藥的人來說,一株人參隻能吃到下月,三株人參卻足以讓病人熬到來年春天。

“非常實用的選擇,唯一的缺點是看起來不夠高昂。”

“而江尋澈此人,從與我相識到現在,十多年來,他不管對誰送禮,從來都是用錢打發的。”

也就是說,隻看價格,不會費心考慮任何實用價值。

程閣老的眼神微微一變,“你的意思是說”

“是的。”程譽指尖點了點盒子。

“據我所見,這是尋澈第一次親自、仔細地挑選禮物,而且非常上心。”

剩下的話也就不用說了,禮物自然是針對收禮人的,經過謹慎琢磨才選擇的人參,背後其實是秦王對蘇棲禾的心思。

這甚至打破了他的慣例。

程淮安明白程譽的意思:

雖然蘇棲禾現在毅然離開了秦王府,但倘若江尋澈對她很在意,那保不齊將來她還有可能回來,甚至走上更高的位置。

所以他跟著兒子提前登門拜訪一趟根本不算什麽。

程閣老點點頭,打定了主意。

“那就去吧。真沒想到,原來秦王真的會動心。”

程譽微微一笑:“沒有,這些事都是我自己觀察發現的。”

“我問他為什麽不直接送那株貴的,非要折騰這麽一圈,他麵不改色地喝了口茶,然後直接轉移了話題。”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