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怡情

完璧如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京市暴雨突至,淅淅瀝瀝拍打了一整個晚上。

她輾轉反側。

困意朦朧中,秦斯銘的疾言厲色不清晰地回響著,隨著瓢潑大雨砸向耳畔。

秦炅直見她起床之後這幅憔悴樣,眉間團著層層擔憂,最終還是把話題引到別的地方。

“待會兒有位老朋友來探望。”

“馬上就來嗎?”完璧如揉著眼,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得到秦老爺子的肯定答案,她凝眸思索片刻,突然折返房間。

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經穿戴整齊,臉色也稍紅潤了些。

卻撂下一句話,作勢出門。

“那個……聽護士姐姐說院裏的臘梅來了,我去後樓看看。”

拙劣的借口被她信手拈來,完璧如回避秦炅直的目光,徑直往門外走。

——不願意見客的心思暴露無遺。

這倒並非她沒禮貌。

秦炅直的好友大多是京城名門。

有些先生、夫人看不起她,探病時會說點刻薄尖銳的話。

完璧如對這些早已司空見慣,秦炅直卻不會咽下這口氣。

無論關係好壞,若是聽到不舒心的話,他都會一一駁回去。

她擔心因為自己這點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傷了秦家在外的情分。

最近遇到這種探望,完璧如都是能躲就躲。

“可今天來的是景太太——”

秦炅直挽留的話還沒說出口,女孩已經一溜煙跑下樓,不見蹤影。

隻剩老爺子一個人在原地數落,“嘿你這丫頭……”

說來也巧。

完璧如剛跑下樓,一陣清朗有力的敲門聲就在景老爺子病房內響起。

接著是年輕男人字正腔圓的一聲問好,平日的囂張懶散斂得一幹二淨。

“秦大爺。”

“呦,景家老二。”

“你小子,真是生的越發俊了,”秦老爺子看著自己許久沒見過的後輩,展顏朗笑,“多少年沒見著你了——你母親呢?”

“這不就在後頭。”

景煜屹淡聲笑著,毫不見外地闊步而入。

手裏的名貴禮品被男人擱在角落,他隨意打量著主廳。

良久,才不經意似的揚聲而問。

“您自個兒住這啊。”

“嗯?”秦炅直笑容微頓,“還有個小丫頭。”

“大早上看臘梅去了。”他哼聲解釋,如同孩童般表現不滿,“傻裏傻氣的。”

在秦炅直這幅微妙表情中,景煜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散漫地靠在沙發邊兒,沒有在主廳落座。

“秦老爺家裏什麽時候多了個小丫頭——景二,你還杵那兒站著做什麽?”梅佳卉懶得管兒子的異樣,瞪他一眼就不理會了。

她笑嗬嗬地接過秦炅直的茶水,“秦老爺近來身體可好?”

秦炅直擺擺手,“老毛病,養養就好了!就是這人呐,在醫院裏越待越悶!”

梅佳卉:“沒事兒,到時候您上劇院來,咱陪你看個幾曲兒。”

……

眼見自己母親開始和秦炅直寒暄,景煜屹倏然站直身子。

在兩位長輩的注目下,他微頷首。

“失陪。”

接著就朝門口走去。

身後是景太太格外響亮的質疑聲。

“景煜屹!”

“你幹什麽去?”

他回頭,輕描淡寫地答。

“有東西落下邊兒了。”

-

冬霧厚重,在早晨的天色中染上層層濃稠的白色氣團。

完璧如搓搓手,從醫院的側梯下來,直通後樓的小花園。

入冬以來,德愛醫院的花園就無人打理了。

在春夏裏花團錦簇的小天地,此刻隻剩下荒蕪和雜亂。

昨夜下過的這場暴雨,無疑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激戰。花園處處身受重傷,本就衰敗的花草樹木,全都焉嗒嗒地垂著頭。

空氣中是雨後清新的泥土味兒,說不上好聞。

見著這樣的蕭條景色,完璧如惆悵的心情更甚。

她與麵前的草木無聲對望,也跟著垂頭喪氣起來。

她有心在外麵多晃**一會兒,繞著這不大不小的花園裏散步。

竟然意外在灰暗的枯枝敗葉之中,看到一抹鮮亮的嫩黃。

她踮著腳走近,冷而肅清的空氣中,夾雜著淡潔清香,瞬間染透身心——

一枝冷豔臘梅傲然開放在敗景之中。

竟然真如護士姐姐所說。

點點驚喜撞向完璧如心頭,她欣然踏著鬆泥繼續探去。

雨後土地潮濕,她的思緒完全被眼前的景色所占據,腳步自然沒有剛剛那麽小心翼翼。

猝不及防便踩空打滑。

“誒——”

完璧如邊晃著身子,邊張開雙臂穩住重心。

手忙腳亂的瞬間,一雙手卻突然支在她的腋窩處。

側頭看去,景煜屹的濃眉在周遭霧色中格外惹眼。

就這麽借著她張開雙臂的姿勢,男人輕而易舉把她舉起。

片刻之後,安穩落地。

興許是濃白霧色柔和了景煜屹的凜然氣質,完璧如重新站穩之後,笑著望向他。

她沒問怎麽能在這遇見他,也沒為他略有逾矩的舉措而扭捏。

甚至連一聲“謝謝”都忘了說,隻是興奮地指向指頭那清雅的嫩黃花瓣,很自然地開口,“看,真的是臘梅誒!”

她待人一向如此,熱情單純,又有些自來熟。

見過幾麵的景煜屹,顯然已經被她劃分到了朋友的行列之中。

男人沒有接她的話。

隻是順著她剛剛手指的方向,半斂眉目凝了許久。

視線中,完璧如就這麽站在他跟前。

女孩今天沒化妝,應該隻塗了一層淡粉色的潤唇膏。鼻尖和下巴已經凍得通紅,在瓷白小臉上分外明顯。

她慢吞吞往前邁步,頭上那顆飽滿蓬鬆的丸子也跟著緩慢移動。

脖子上柔軟的毛絨圍巾因她仰頭的動作而變得鬆散,一頭搖搖欲墜,幾欲跌到地上。

景煜屹長指一伸,默不作聲拎起圍巾一角,拍拍並未沾染其上的泥塵,自然又隨意地重新搭在她肩膀上。

完璧如渾然不覺。

她全神貫注眼下的動作,正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臘梅的花瓣。

一舉一動輕柔到極致,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壞了這份天地間的絕色。

事實上,完璧如那嬌俏身子就已經把臘梅擋了個大半。

除她一個清麗背影,景煜屹什麽也看不到。

但那天早上。

他偏偏一言不發,站在完璧如身後,陪著看了許久。

-

完璧如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景煜屹帶上來的。

當她坐在秦炅直和梅佳卉麵前,這才懵懵懂懂弄清楚其中的因果。

原來今天來的客人,是他們啊。

“這就是住在秦家的小丫頭?模樣可真靚!”

梅佳卉端坐在對麵沙發上,皮草披肩搭配長款旗袍,看上去古典又摩登。

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打眼望過去,不由在心中感歎這位富太太的絕塵美貌。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和氣,看上去是一個很好相處的長輩。

完璧如的防備心盡數卸下,聲軟嘴甜地誇她人美。

秦炅直知道這小丫頭機靈,笑嗬嗬地繼續為她介紹,“這是梅姨的小兒子,你們剛剛一道上來的,應該也認識了吧?叫人景哥哥就行。”

景煜屹眉梢微抬,又是平常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兒。

“那可不成。”

“我哥也姓景,叫混怎麽辦。”

完璧如疑惑著向他投去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男人眼中的狹促笑意。

“這樣,叫聲煜屹哥哥——”

他話音剛落下,梅佳卉就不客氣給了他一個腦嘣。

“淨知道占人小丫頭便宜呢!”

完璧如沒想到名聲在外的景二爺也有這樣的一麵,眉眼彎彎笑了起來。

男人好似不大在意,沒再糾結這個稱呼的事。

“還知道笑呢。”

“眼睛腫得像倆核桃——怎麽,後海的水是你昨兒流的淚啊?”

景煜屹靠在斜邊的躺椅上,聲線疏懶,帶著很明顯的調笑。

瞧見他這幅漫不經心翹著腿的樣兒,完璧如摸不準他是否當真在詢問。

她摸了摸鼻子,一時間答不上話,趁著尷尬勁兒去了趟洗手間。

當事人走了,秦老爺子才從鼻尖哼哧一聲,“這不斯銘給惹生氣了?木頭一個。”

景煜屹眉梢一揚。

“哦?”

一個很簡單的單音節。

卻因為這上揚的語氣,而帶了點讓人分不清的色彩。

身旁的梅佳卉同樣驚訝,語氣放緩了些,不可置信道,“這丫頭和斯銘是一對啊?”

見著秦炅直這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她“哎呦”了一聲,語氣發愁,“那我剛剛是不是有點熱情過頭了?”

“小姑娘長得水靈靈,看著就討喜,我還以為……”

景煜屹早猜到了母親所想,**著一聲低低的調笑,“您這毛病什麽時候改改。”

“今兒來趟醫院,你看過去一眼,就覺得門口‘護士站黨員風貌展’上能有五個做您兒媳。”

“沒過一會兒,謔,人選又給換了。”

被戳中了心事,梅佳卉倒也不尷尬,“那你也不學學人斯銘,找著這麽漂亮一小丫頭。”

“每天淨帶著閻逍廝混去了!”

梅佳卉數落完景煜屹幾句,秦炅直笑嗬嗬地放下茶杯,又很快接過話茬。

“找著有什麽用,臭小子不知道珍惜。”

“三天兩頭把丫頭惹哭。這不,昨兒又吵了一架。”

意外地,景煜屹倏然掀起眼皮往這邊看了一眼。

他閑散地臥在躺椅上,揚著嘴角,語氣中是濃濃的戲謔——

“那感情好啊。”

聽著他幸災樂禍的口吻,梅佳卉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

圈裏的長輩多少都知道,景二少和秦家公子有些不對付。她卻沒料到這小子會當著秦炅直的麵兒,把話說得那麽直白。

她秀氣的細眉一挑,動人麵龐上泛起怒容,“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就你長了張嘴,就你能耐啊?”

要不是外人在場,她這表情,一看就恨不得把景煜屹的耳朵給揪下來。

景煜屹似乎還很無辜。

“這不誇人小情侶感情好呢。”

他語氣淡淡地總結道。

聲音比剛剛輕了些,辨不出情緒。

“小吵,怡情。”

秦炅直卻諱莫如深地擺了擺手。

“這回啊,可是大吵咯。”

作者有話說:

景yui:哦?那感情更好了。

喜歡我就收藏我呀!保證日更!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