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聶召回到台海的那一天, 下了飛機是淩晨兩點半。
街道上空無一人,還下著雨,聶召臨時去了附近的一個小旅館, 一晚上八十。
她身上沒多少錢,不知道靳卓岐給她轉了錢, 隻是在想如果以後一個人生活, 她要怎麽給自己治病,怎麽生活下去。
走進這個旅館聶召才知道原來一晚上五百塊錢的旅館是這樣的, 地上黑乎乎的一團,是怎麽都拖不幹淨的色素沉澱, 衛生間的馬桶蓋已經沒了,嗡嗡的還有水管的聲音, 浴室的白色地板都被染黃了。
整個旅館讓人作嘔到想吐。
那張床也隻有剛好躺下去那麽大, 很硬, 薄薄的白色被子看上去幹淨,聞著卻有些濕潮天放久了的滂臭味。
聶召放下行李箱把這裏當成暫時躲雨的地方, 一整夜坐在床邊熬著,等到天亮再去找房子。
她很幸運地找到了一個月兩千的合租房。
兩室一廳一廚,臥室都有浴室跟廁所,合租的是一個從外地來兼職的年輕女孩,性格溫柔不愛說話,每次看到她就靦腆地笑,她性格很怯弱, 所以兩人一直都是點頭之交。
好在她很愛幹淨,也沒有什麽不良習慣, 每天下了班就是窩在自己房間,所以兩人一直相處得和諧。
聶召倒是擔心會影響她, 所以晚上一直會鎖門鎖窗。
她沒有學曆,也沒有一個體麵的工作經驗,除了這張漂亮的臉一無是處,在這個社會很難找到自己的生存之地。
於是在家裏渾渾噩噩呆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她去醫院治病,買了很多很多的藥,比靳卓岐帶著她去的醫院吃的藥還要苦還要多,很貴,幾個療程下來也一直沒什麽效果。
後來一段時間,昏天黑地,她好像過了一段暗無天日的生活。
一直秋去冬來,聶召在京寧市下第一場雪的那天,在醫院買了醫生給開的最後一副安眠藥。
這是特效藥,分量要求很嚴格,但聶召每次吃藥都把這個放在藥瓶裏,此時已經存了小半瓶了。
她把那些藥倒出來放在桌麵,一顆顆數著,還沒數完,她收到了一條電話,是一條來自台海的電話。
看到那條電話時,聶召腦子都慢了半拍,一直泛苦的嘴巴好像更苦澀了。
這個號碼是靳卓岐區台海之後辦的,聶召記憶猶新,他選號的時候特意選了一個尾號是0229的號碼,說是一眼看到就選了。
她接聽了之後,對麵並沒有聲音。
這邊窗戶有些壞掉了,聶召找了一堆的書本抵著窗戶,卻仍舊掩蓋不住咣當咣當的聲響,窗外正在下雪。
聶召記得一句話,在初雪天表白的人會永遠在一起。
可惜他們還沒等到這一年的冬天,一起走過的腳印就消失在雨水裏。
因為不規律的飲食,靳卓岐在她走之後,比得了抑鬱症的聶召更厭食,什麽都吃不下,什麽都想吐。
霍呈決給他打了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倫敦,他總是說再等等,可也不知道在等什麽。
他一直在台海開車,戴著鴨舌帽跟口罩,一天大概會接幾十個不同麵孔的人,在川流不息的道路上來回奔走,想要把自己渾身的精力都耗光,才能讓腦子放空一些,不再那麽想聶召。
他的那輛RS7黑武士開到過每一個台海的角落,走過每一個聶召可能會去的地方。
靳卓岐給聶召打電話這天,台海市也迎來了第一場雪,他忽然想起聶召之前有說過想要一起在雪天滑雪。
靳卓岐的聲調很平,好似沒有情緒:“聶召,我好像活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回來。”
聶召低著頭沒說話,手指扣著手機愈來愈近,強忍著哭腔,死死咬著手掌,用力到咬出了血。
靳卓岐坐在駕駛座上,車子停靠在了海邊甲板處,停了這麽一會,車上就被鋪上一層雪,海水還沒有被冰封,他聽著波浪翻滾,閉著眼,臉色蒼白地問她:“你又不要我了。”
聶召吸了吸鼻子,努力想要掩蓋情緒,可沙啞的嗓音還是出賣了她。
“你之前在倫敦怎麽生活的,現在就怎麽生活,國外總歸是不一樣的風景。”
“好好生活,我最近過得好像很好,把我忘了吧。”
“卓哥,別揪著過去不放了。”
聶召說完,沒聽到那邊有什麽回應,她掛了電話,趴在桌子上捏著那些小白片又重新一顆一顆數。
也不知道這些算不算過量。
窗戶實在抵不住,窗外的暴風雪有些大,聶召索性放棄,任由著寒風凜冽地吹進來。
那一瞬間她腦袋被吹的要炸開花,頭皮都緊繃著,腦袋內刺痛得像是裏麵有個炸彈在倒計時。
她躺在靠椅上,眼神虛無縹緲地盯著窗外,看著外麵的光線一點點褪去,一直到整個天變成烏黑一片。
隻有樓下的一個路燈亮著,照耀出雪花落下的軌跡。
她沒開燈,不想走過去去開,拿著這瓶藥攥緊口袋裏,穿上了厚重的棉襖獨身出了門。
還剛好跟剛回來的室友撞上了麵,她聲音小小地說了一聲:“你現在要出門嗎?要給你留門嗎?”
晚上女孩子出門總歸是不安全,她們默契地每天晚上都會反鎖門。
聶召搖了搖頭,揣著口袋帶著帽子說:“我今晚不回來了,你鎖門吧。”
女孩盯著她看,想說什麽,最終內斂的性格還是隻讓她哦了一聲。
聶召出了門打車去了附近的海灘,買了一把之前盧湘給她買過同樣的黑貓透明雨傘,形單影隻坐在甲板上撐著傘,看著海浪翻滾,雪花降落。
她盯著最遠處的暗色,腦子裏忽然閃出了一些畫麵。
在那晃神的一瞬間,手裏的藥瓶也被忽然鬆開的手指給抖落了一地,她低著頭,急促地把掉落一地的藥抓在手掌心裏,被雪跟水潤濕了,所以白色藥片在手中糊成了一團。
腦袋裏像是被警鍾撞了幾下,陣陣得疼,耳朵也被寒風凍到蒙了一層很厚的黑布。
聶召整個人無力地平躺在甲板上,手裏的那把雨傘倒在旁邊,剛好撐住她的上半身。
聶召眼前越來越模糊,盯著漆黑的天空,好像眼睛又要失明。
腦袋裏卻像是在宕機,開始湧入大片大片她失去的記憶。
聶召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的整個天都要黑了。
那是在她七歲的時候。
聶召是因為爸媽都去世,身邊沒有任何親人收養才被送進孤兒院的,她小時候性格軟弱,很會賣乖,看上去傻乎乎的,頭腦很不聰明的樣子。
進了孤兒院之後,因為被欺負不還手還總是愛笑的軟性子,沒幾天就成為了所有人關注和喜歡的對象。
大概是更異類的人才會格外收獲眼神,聶召也同樣看到了很少跟他們一起玩,經常坐在角落裏或者房間不愛說話的靳卓岐。
或許是因為極度顏控,即便當時她還很小,卻對這個人很有好奇,也很有好感。
靠近他之後,輕而易舉成為了他唯一的朋友,他們玩得越來越好,幹什麽都在一起,逐漸成為了密不可分的一體。
可靳卓岐對她身邊經常會有很多小朋友玩卻不滿意,他占有欲強,也嫉妒聶召把眼神放在別人身上,於是後來聶召身邊就隻有他。
聶召被欺負,他就跟別人扭打到掛彩也無所謂,像是他的保鏢一樣站在她身後。
孤兒院有人被收養走,聶召就湊到他耳邊說以後我們一起離開,如果那個人不要你,那我也不跟她走。
他說他也是。
這是他們的約定。
聶召也謹記著這個約定。
後來文豔找上她時,她不止一次跟文豔說她還有個朋友,希望能帶他一起走,文豔總是敷衍著點頭答應。
真的要到走了的那天,聶召甚至因為發燒還在醫院昏迷,她還沒來得及告訴靳卓岐這個好消息,就被文豔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從醫院帶走了。
從她來找聶召到帶走她隻花費了兩天的時間。
她們開著長途車從孤兒院離開,那個孤兒院距離城市很遠,要坐很久的車之後才能轉火車,她半夢半醒,感覺到車子在顛簸,於是睜開眼就看到她正坐在車上,旁邊坐著文豔,而這邊是一條很長的路,像是在野外田地一樣,荒郊野外,讓她感覺到陌生跟害怕。
她拉著文豔的衣服,弱巴巴地問:“小姨,我們要走了嗎?我還有個朋友,可不可以帶他一起走?”
文豔看著聶召臉上的紅潤,輕聲哄著:“好好好,乖乖的,你現在發燒了,再睡一會,等一會到了休息的地方,你好了我們就回去找他。”
聶召抓著她衣袖的手指瞬間鬆開了,安分地點了點頭說好。
等到真的到了休息地停了車,聶召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第一次大著膽子偷偷從車上跑了下來。
趁著文豔排隊去上廁所,她沿著原來的路一直往回跑。
她個頭小跑的也不快,但一直沒停過。
就這麽走了一個多小時,看著眼前一片陌生的地方,腳步才忽然慢了下來。
眼神茫然著看著周遭黑暗的一切,剛往前一步,被前方一個盤旋遊走的青蛇給嚇了一跳。
腳步往後退了好幾步,不小心踩到石子,整個人都從路邊翻滾了下去,掉進了一個很深的幹河裏。
身上撞得很疼,看著高高的土坑,她爬了很久,手指都抓破了都沒爬上去,渾身的疼讓她受不了崩潰大哭,可這邊本來就是小路,很少有人經過,周遭的一切都黑乎乎的,她膽子一直很小,硬生生被這團黑幕嚇暈過去的。
後來醒來,她一直在住院,也忘記了以前的所有事情,開始跟著文豔四處流浪。
也就不再記得那個還在孤兒院等她的靳卓岐。
她一直以為她怕黑隻是因為體質問題。
聶召眼角一顆顆掉著碩大的淚珠,臉色蒼白到像是鬼一樣,隻有那雙眼通紅一片,像是眼睛要壞掉了。
她忽然苦笑了一聲,仰著頭看著上天,又開始不得不服從命運,這麽多次,好像從來不會讓她跟靳卓岐在對的時間相遇。
她掙紮著坐起身,張開手掌看著被她抓到已經凝到一塊的白色藥片,摁在幹澀的唇邊,張開薄唇,低著頭開始大把大把地往嘴巴裏塞藥,動作機械,又像是瘋了一樣。
嘴巴裏很苦,苦澀到仿佛她的整個人生都從頭到尾沒有什麽可值得回憶的甜處。
聶召生澀地嚼著藥片,咬碎了之後壓著喉嚨往下咽。
又怔怔地想。
不知道倫敦有沒有下雪。
耳畔昏昏沉沉,她的眼皮越來越沉,腦海裏靳卓岐那張臉也開始逐漸消失,她開始自我陷入一段徹底沉淪的夢裏。
遠處好像有人在喊叫,聲音吵得耳朵疼,她的意識逐漸消散。
後來很久,聶召才知道靳卓岐也是在初雪的這天才回了倫敦。
付坤撐著雨傘站在他的車外,看著他坐在駕駛座上發呆,陪著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地麵的薄薄的雪層蓋住了鞋底,才輕聲說:“卓哥,走吧,以後別回國了。”
靳卓岐低著頭,半張臉隱在陰暗處,良久,嗓子嘶啞說:“好。”
聶召沒想過故事的結局會是這樣。
又一個沒有你的冬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到頭。
明明故事的開始,雨天煙花,青澀少年少女的相遇。
已經下過暴雨,也該迎來熱烈的晴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