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從小到大,寧枝幾乎沒有過這樣尷尬的瞬間。

他分明早就聽到,卻偏偏選在這樣的時刻,用這樣的方式說出來。

寧枝深呼吸,神色很淡:“抱歉,未經同意就拿你當擋箭牌,是我不對。”

奚瀾譽沒看她,“嗯”了聲。

到底是下不為例?還是默許?

寧枝沒管,她繼續說:“但你說過,我有自由選擇公開與否的權利。”

奚瀾譽這才微微側頭,幽深目光在她麵上落下一瞬。

寧枝亦有倔強的一麵,他們是合作關係,自由且平等,為何要她時刻遷就,看他臉色?

她不畏懼同他嗆聲,卻實在頂不住他審視的目光。

就在寧枝幾乎要敗下陣來時,奚瀾譽將擱在膝頭的風衣一折,隨手扔在兩人座位中間的空隙裏,開始閉目養神。

好似懶得計較這些。

寧枝有種落敗的挫折,她偏頭去看他,正準備再說點什麽。

奚瀾譽忽然啟唇,淡聲吐出兩個字:“隨你。”

……

飯店是寧枝安排的,老城區巷子裏的一家老字號。

寧蔓在時常帶她和外婆過來吃,現在寧蔓沒了,店依舊紅火。

外婆不肯再來,寧枝卻喜歡偶爾來這坐坐。

次數多了,且每次都坐同一個位置,老板娘已認得她,笑著迎出來:“還是老地方?”

寧枝看了眼奚瀾譽,搖頭:“這次換個安靜點的包廂。”

老板娘比寧枝大上兩輪,言語間早已將她當作自己的親閨女。

“後麵這位,你對象?”

寧枝點頭:“算是吧。”

“看著像是比你大?”

寧枝輕聲回:“大一點。”

老板娘眉眼帶笑,看眼奚瀾譽,又看看寧枝:“般配。年紀大好,年紀大會疼人。”

寧枝不知回什麽,隻笑了聲。

終於到包廂,她招架不住盤問,生硬轉移話題:“最近店裏有上新菜嗎?”

“有有有,一會兒你跟我去瞧。”

這家店沒有菜單,食材一概擺外麵,客人想吃什麽,去點餐區轉一圈就是。

寧枝點了幾樣招牌菜,再配幾道她吃過覺得還不錯的。

轉身看身後的奚瀾譽,詢問:“可以嗎?還是你有忌口?”

他一看就沒來這種地方吃過飯,寧枝真怕他到時筷子都不動一下。

奚瀾譽沒什麽情緒地看她一眼,“沒那麽講究。”

他摸出銀質煙盒,隨意抓在手裏,朝寧枝揚了下:“出去抽根煙。”

奚瀾譽的煙癮似乎很重,十回見他有九回在抽煙。

不過這是他的事,寧枝無所謂地點下頭。

黃昏在他臉上鍍下一層溫柔的光暈,奚瀾譽將煙咬在唇邊,於晚風中,攏了下手掌點燃。

猩紅明滅,他臉上有種兼顧苦悶與無謂的矛盾氣質。

寧枝不知自己出於何種情緒開口:“你應該看過我的資料。”

奚瀾譽微微側頭,唇頰略凹,吐出一口煙:“所以?”

寧枝避而不答,看他手機裏抓著的煙盒:“能給我一支嗎?”

大學時,她在鄭一滿的熏陶下,學會抽煙。

但寧枝並不愛尼古丁叫人頭暈目眩的味道,所以抽得並不多。

但有些時刻,譬如現在,她需要一點慰藉。

奚瀾譽將煙盒與打火機一並遞給她。

寧枝接過,點了一根。

弄堂裏穿堂的風將她頭發吹散。

她就著風,深深吸一口。

男人抽的煙太烈,嗆得寧枝咳嗽一聲。

五髒六腑好似重新活過一遍,寧枝接著方才的話往下講:“我媽生前很喜歡來這兒,我曾問她為什麽,她說這裏有煙火氣,不會冷。”

“從前我不懂,現在漸漸明白,大概人活得太苦,總需要從瑣碎的日常裏找點寄托。”

奚瀾譽銜著煙,偏頭吐了一口,淡灰色的煙霧將兩人的麵龐籠罩。

寧枝知道他在聽,“所以,請你多擔待。媽媽過世後,外婆過得也很苦,我想在她的傷心地裏種點花。”

忽略奚瀾譽的喜好,執意選在這裏,不過是寧枝一點小小的夙願。

她想將這個地方從外婆心中劃成她的新婚,而非媽媽的故地。

奚瀾譽看她一眼。

寧枝分不清那是種什麽樣的眼神,或許是獨屬於上位者的慈悲?

黃昏有種悲憫般的肅穆,將寧枝的聲音拉長,輕得像一陣煙,風一吹,便散了。

她穿白色長裙,黑發及腰,臉白得出奇,如深夜裏的曇花,安靜易碎。

寧枝拿煙的姿勢其實不太嫻熟,但她不在乎,抽得很快,飲鴆止渴般。

奚瀾譽忽然想到,機場裏那過路的小屁孩兒說的“破碎”兩個字。

是有幾分契合。

-

老太太跟奚瀾譽相談甚歡,兩人也不知背著寧枝聊了些什麽。回來後,沒用她催,主動要求去做體檢。

寧枝問不出,隻能放棄。

忙前忙後一上午,終於做完所有項目,寧枝先把老太太送回家,再回醫院上班。

導師紀斯何不知道她們家的事,見她這樣勞心勞力,隨口問:“你外婆做體檢,你媽怎麽沒來搭把手?”

寧枝手指扣了下掌心:“我媽不在了。”

紀斯何是那種很典型的北方直男,罵人可以,安慰人實在不會,愣在當場,半天沒憋出一個字。

反倒寧枝忍不住笑了下:“老師,您這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您。”

紀斯何嗬嗬幹笑兩聲:“對不住啊小寧,老師不知道。”

寧枝客氣地笑了下:“多大事。”

……

科室周五有個不成文的保留項目,聚餐。

有空的就去,不想去也沒人強求,挺佛係。

寧枝先前沒參加過,她不擅長跟太多人相處。

這天周五,導師紀斯何說什麽也要把她帶上。

寧枝知道是因為上回他說錯話的那事兒,本來拒絕的話都到了嘴邊,但寧枝擔心要是她不去,紀斯何反而一直記掛著,也就沒推。

晚上吃日料,位置在附近的一家商場,方便醫院有事隨時能回去。

那些呆過幾年已獨立坐診的醫生不敢喝酒,怕誤事。

因此清酒上來,就她們這幾個剛考進來的小醫生分著喝。

導師紀斯何看熱鬧不嫌事大,頻頻勸師兄李彭多來兩杯,李彭喝多,大著舌頭吐槽導師偏心,明裏暗裏關照寧枝。

紀斯何順手拍他的後腦勺:“人小寧又聰明又懂事,一教就會,哪像你,教你不知多少遍,到頭還得讓我擦屁股。”

李彭已有些暈頭轉向,對著牆念念有詞:“老師,師妹是學神,學神跟普通人之間是有壁的。你都不知道,我作為師兄,整天被拿來跟師妹做比較,我壓力有多大……”

寧枝無形被恭維一番,哭笑不得,端酒杯上前:“師兄,敬你一杯。不過我勸你少說點,不然等你明天酒醒一定要後悔。”

紀斯何拿出手機,點開錄音功能,“讓這小子說,我倒要看看,他還有多少牢騷。”

科室內氛圍很好,從不搞勾心鬥角那一套,有什麽話都是當麵講。

李彭喝醉講的這些,紀斯何早就不知聽過多少遍,不過開開玩笑,沒人放心上。隻是他今天恭維寧枝的這套話術倒還是頭一遭,紀斯何估計是覺得新鮮。

真要給他錄個社死瞬間,李彭倒不說了,腦袋一歪,直接倒地上睡著了。

大家預備散場,寧枝將剩下的一點清酒同另一位小醫生分掉,她摸出車鑰匙起身往外走。

喝過酒的腦袋略有些遲鈍,按亮車燈坐進去的那瞬間,寧枝才想起,她不能開車。

走回去不過五分鍾。

寧枝果斷關車門,原路返回。

還沒走出停車場,外婆打來電話,估計是比預定的時間晚了點,她一個人在家裏不放心。

寧枝接通:“外婆,我喝了點酒,現在正準備回去。”

寧湘蘭語氣裏半分擔憂都沒有:“不急不急,我找了個人去接你,就在你們醫院大門口等著呢。”

“誰啊?”

“你到了不就知道了?”

寧枝加快腳步,遠遠望見路燈下身姿頎長的男人,他似乎正在講電話,手機隨意地擱在耳邊。

天邊掛著一輪月,雲層覆蓋掉一半,孤寂而殘缺。

寧枝電話還沒掛,“您怎麽有他聯係方式的?”

老太太精得很:“上回吃飯他那個助理給的。你們是相親結婚,估計臉皮都薄,也不好意思麻煩對方,這哪行啊?這感情不就是我麻煩你,你麻煩我,麻煩出來的嗎?”

寧枝語塞,不知該說什麽。

外婆又下一劑重磅猛藥:“今天都這麽晚了,就讓他住在這,別走了啊。”

……

寧枝覺得自己好像被左右夾擊,騎虎難下。

一方是她搞不定的奚瀾譽,一方是她更加敷衍不得的外婆。

要不是奚瀾譽已經看到她,她都想原地消失算了。

寧枝:“抱歉,我不知道外婆會聯係你。”

好像這幾天,她一直在跟奚瀾譽不停地說抱歉,寧枝咬了下唇,有些懊惱。

奚瀾譽將領口鬆了鬆,看她一眼,從口袋摸出車鑰匙按了下。

黑夜裏,那輛銀灰色的賓利歐陸霎時如蟄伏的獵豹般睜開眼。

寧枝被那光晃得眼睛眯了下。

她往後退幾步,拉開車門坐副駕駛。車啟動的瞬間,寧枝輕聲說:“其實你可以說你在忙。”

奚瀾譽短促地嗤了聲:“你覺得你外婆會信?”

好吧,不會。

但寧枝擔心的倒也不是這個,“那你知道,你這麽晚來接我會迎來另一個問題嗎?”

“說說看。”奚瀾譽手搭在方向盤上,習慣性敲了兩下。

寧枝側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關於你今晚住哪的問題。”

未等奚瀾譽回答,她頓了一下,艱難開口:“外婆讓你住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