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六傍晚, 寧枝提前下班。
剛推開門,便見到奚瀾譽從上次那間上鎖的房間出來。
他穿一身儕寂風的黑色寬袖外套,同色內搭, 下身配寬鬆亞麻長褲, 赤足。
寧枝見慣他穿西裝打領帶,乍然見到這樣隨性的奚瀾譽, 不由愣了下。
坦白講,這衣服與他的氣質毫不違和, 有種介於清雋與狷狂間的感覺。
寧枝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這目光被奚瀾譽察覺,他抬頭朝她看過來,“剛回來?”
他嗓音低沉, 這聲問得格外平淡, 沒什麽波瀾, 像避世竹林的世外高人。
寧枝點下頭,將包放在沙發上。
盡管她一再告誡自己不可以好奇, 但目光還是控製不住地躍過奚瀾譽,往那神秘莫測的小房間瞄了眼。
奚瀾譽微微垂眸:“好奇?”
寧枝立馬裝作不在意,搖了下頭:“沒有。”
奚瀾譽極淡地笑了聲:“那算了。”
誒?什麽意思?
寧枝微微側頭,發出個疑惑的,“嗯?”
奚瀾譽慢條斯理對上她眼眸, 平聲說:“本想帶你看看, 既然不好奇——”
他尾音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拉長,寧枝聽著總覺得帶點蠱惑。
她清清嗓子,不太自然回:“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是別人,寧枝不會這樣好奇。
但不知為何, 當這個對象換成奚瀾譽,就讓人莫名生出一股探索的欲望。
寧枝跟在奚瀾譽身後邁入, 拂開那扇門的瞬間,奚瀾譽衣袖略下滑,露出嶙峋的腕骨。
寧枝注意到,他腕上盤了串沉香,撞擊聲沉悶而悠長。
像身處空曠寂靜的山穀,遠方傳來一聲鍾響。
奚瀾譽微側身,將案上擺放的竹拿起,隨手放進那不規則隔斷擺放的細長方瓶。
屋內霎時湧現一股清寂的禪意。
與其說這是間房,倒不如說這是單獨辟出的一方,脫離世俗的清幽之地。
屋內陳設簡單,一張桌案,其上陳設奚瀾譽慣用的茶具,桌角點了根奇楠線香,正徐徐燃燒。
除開這些,僅方才的竹與幾張平鋪的蒲團。
時間似乎在這裏變慢。
寧枝不覺呼吸都放輕,不忍攪擾這一室寧靜。
“這是你用來冥想的地方嗎?”
她聲音好輕,像那嫋嫋散開,又繞在他指尖的煙霧。
奚瀾譽偏頭看了她一眼,“不全是。投資需要穩定的情緒,也必須時時複盤,這兒能讓人摒棄雜念。”
“偶爾,”奚瀾譽沉聲,“自省。”
自省?
奚瀾譽很高,寧枝看他需要仰著點頭,她淡聲問:“你也會投資失利?”
屋內有一瞬的靜。
奚瀾譽沒答這問題,隻看她一眼,盤腿坐在那蒲團上,嗓音低沉而平和:“你隨意。”
他手裏那串沉香將他的氣質襯得愈發清寂。
寧枝不作打擾,自己隨處轉了轉,正不知該出去還是留下時,忽見奚瀾譽旁邊還有方蒲團。
也不知出於何種心情,她也將腿一盤,在那蒲團上坐下。
室內瞬間陷入呼吸可聞的寂靜,寧枝默默吐納、吐納……
漸漸腦中什麽都不去想,隻剩一片空茫。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
恍惚間,又回到寧蔓還在的時候。
那時她剛上小學,放學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大喊:“媽媽我好餓,學校的飯又少又難吃,我要吃你做的!”
寧蔓一邊幫她解書包,一邊在她鼻子上刮一下,笑著說:“嬌氣包。”
寧枝才不聽,她抱著寧蔓的大腿撒嬌:“我不管,我就要,我最喜歡吃媽媽做的飯啦。”
後來,寧蔓離世,連帶著寧枝也大病一場。
病好後,她大概懂得發生了什麽,再也不提這些要求。
……
“……寧枝?”
好像有人推了他一下,寧枝睜開眼。
她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眼前一片柔和的昏黃。
寧枝動了下,發覺自己正靠著奚瀾譽的肩,她忙挪開,“……我怎麽睡著了?”
奚瀾譽淡淡瞥她一眼,提醒:“你哭了。”
“啊?”寧枝手忙腳亂,伸手在臉上摸了下,一片冰涼的濕漉,怪不得剛剛說話覺得嗓子有些啞。寧枝有點慌,“我有說什麽嗎?”
奚瀾譽沒看她,往身側遞了塊質地柔軟的手帕,嗓音平淡:“沒有。”
寧枝呼出一口氣,輕聲:“那就好。”
奚瀾譽指尖撚了下手心的沉香。
耳邊響過,方才她夢中的那聲,近乎囈語的——媽媽。
-
醫院走廊,寧枝剛出診室,正準備休息會兒。
紀斯何突然從背後喊住她:“誒,小寧,跟我去下院長辦公室。”
寧枝停在原地沒動,待紀斯何從後麵趕上來,她側身問:“老師,是有什麽事嗎?”
紀斯何邊走邊說:“107房有個病人,顳葉部位長了個腦膠質瘤,得動手術。”
寧枝了然:“是不是經濟有困難?”
紀斯何歎氣說:“是啊,手術費、住院費、醫藥費報銷後起碼也得好幾萬,這家務農的,哪兒拿得出這麽多。這不,昨兒剛發的催費通知單。”
“患者手術安排在後天,之前住院的錢沒補齊我這也做不了手術。人家兒子求到我麵前,說他媽準備放棄治療,不花這錢。那麽大個男人紅著眼說,能不能通融通融,先給他媽做手術,他去籌錢。你說說,這我能不幫嗎?”
寧枝聽完,沉沉歎口氣。
醫者仁心,在醫院工作就是這樣。
每天見多生離死別,明明都要麻木了,可當她真的再聽到這些,心裏依舊觸動。
她看向紀斯何:“老師,其實我——”
紀斯何抬手阻止她:“小寧,你記住,我們神外每天都會接待無數個這樣的病人,如果每一個你都出手幫,你有多少家底夠掏的?”
寧枝:“可是——”
紀斯何很堅決:“總之你別管,一會兒院長要是急眼了,你就假裝把我拉出去,大家都有個台階可下。”
寧枝“哦”了聲,垂頭沒說話。
紀斯何看她這樣,想了想又說:“當年我跟你一樣,剛進醫院的時候這個也想幫,那個也要管,每個月的工資淨貼給他們了。可是後來,我有家庭有孩子,我也得顧我自己的小家。小寧,你就當我自私吧。這個世上,苦的人那麽多,幫不過來的。我們身為醫生,能做到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就已經很好了。”
說完這話,兩人正好走到院長辦公室。
紀斯何扣了下門,那門一開,寧枝驚訝發現,奚瀾譽也在裏麵。
還是上次那位置,日光自他背後傾瀉,而他隨意地坐在那裏,手裏端了杯茶,不知在跟吳院長聊什麽。
見她進來,奚瀾譽不緊不慢掃了她一眼。
寧枝立時站直身體,莫名有點心虛。
以前,兩人沒有同居,寧枝可以從他麵前走過而麵不改色。
但現在,他們同住一屋簷,而且這關係還未曾公開……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寧枝總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他的目光對上有種**的感覺。
想了想,她還是躍過奚瀾譽,先跟吳院長打了聲招呼。
吳院長顯然記得她,笑著跟奚瀾譽說:“奚總,您還記得嗎?就上次吃飯那個小寧。”
寧枝聞言,指尖扣了下掌心,盡量淡定地看向奚瀾譽,微微點頭:“奚總。”
奚瀾譽“嗯”了聲,將那杯茶一擱,下巴微抬,指了下指他身旁的位置,“坐。”
寧枝沒想到他會這樣,小心觀察吳院長和紀斯何的反應,見他們一臉淡定,絲毫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寧枝這才走過去,在奚瀾譽身旁坐下。
他許是剛剛才抽過煙,那彌漫著木質香的空氣裏混了點淡淡的煙草味,並不濃,隻有離他夠近才能聞見。
紀斯何跟奚瀾譽打過招呼,便開始跟吳院長直奔主題。
講的都是些寧枝在路上聽過的內容,隻是紀斯何聲情並茂,聽起來更加的感人肺腑。
他講完,直接總結陳詞,升華主題,上升價值觀,大有院長不同意便違背了當初他發的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架勢。
吳院長倒是沒什麽反應,聽完,先是沒說話,沉思一會,忽然看向奚瀾譽問:“奚總,我沒記錯的話,您旗下那個慈善基因會是不是有這定點到人的幫扶項目?”
奚瀾譽“嗯”了聲,“有專人核查跟進。”
紀斯何聽了這話,立時轉身,問奚瀾譽:“奚總,那您看這位患者夠不夠得上幫扶的標準?”
奚瀾譽看了眼寧枝,見她也正瞧著他,眼裏露出點不易察覺的期待。
他低頭擺弄了下手機,張助推門進來:“奚總,您找我?”
奚瀾譽指了下紀斯何:“讓基因會的人過來一趟。”
……
奚瀾譽手底下的人工作效率很高,紀斯何還沒回病房,基金會的人便已經到了。
步驟專業,手續簡單。
病患家屬都很高興,簡直熱淚盈眶,一個勁兒的感謝紀斯何。
紀斯何擺擺手:“要謝就謝人家基金會,謝不到我身上。”
寧枝笑著說,“老師,您就別不好意思了。”她湊近點,壓低聲音打趣紀斯何,“也不知道是誰,嘴上說幫不了幫不了,背地裏卻比誰都熱心。”
紀斯何故意板臉,“膽子肥了是吧,我的玩笑你也敢開?”
紀斯何那表情毫無威懾力,寧枝輕笑回:“實話實說而已。”
兩人忙完這邊,回診室。
紀斯何坐下,喝了口茶,出聲感慨,“要我說,咱們才多大能力。奚總這樣的,但凡手心裏漏一點,都比咱們掏空家底強。”
寧枝想了想,說是。
但怎麽說呢,“他的錢是他掙的,我們也不好回回都去請他幫忙,這不成道德綁架了嗎?”
紀斯何歎氣:“所以說啊,他要是能跟咱們醫院有這方麵的合作就好了。”
……
白天紀斯何的那番話總盤旋在她的腦中揮之不去,寧枝翻來覆去睡不著,下樓倒水喝。
走廊盡頭亮著燈。
鬼使神差地,寧枝端著水過去,輕輕扣了下門。
屋內久久沒動靜,就在她以為奚瀾譽並不在裏麵時,那房間裏突然傳出一聲磁沉的嗓音:“進。”
寧枝將水杯擱在一旁,推門進去。
屋內似乎比外麵要冷些,寧枝緊了緊隨意搭著的薄款開衫。
原來是開著窗,現在夜晚的風已明顯變涼。
奚瀾譽立在窗前,點了根煙,並沒有抽,那拿煙的手就擱在窗沿,他靜靜看著那煙燃盡,煙灰簌簌而落。
寧枝不知他在想些什麽,隻感覺深夜的他似乎格外孤寂。
像那從未被溫暖過的靈魂,涼到骨子裏。
“睡不著嗎?”
寧枝走到她身側,偏頭看他。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奚瀾譽今天格外的低沉。
他整個人的情緒,像那濃稠到悲苦的油畫藍。
濃墨重彩的一筆,再慢慢暈開,淺淡卻揮之不去。
奚瀾譽又點了根煙,他下頜微抬,深深吸一口,入眼即是夜空,他吐了口煙霧,問:“有事?”
寧枝點頭,垂眸斟酌措辭,她看眼他的臉色,“今天基金會幫助的那個病患你還記得吧?”
奚瀾譽應了聲,彈了彈煙灰,倒也不催她。
寧枝又說:“我就是想問問你,既然你的基金會可以幫助這些人,那能不能在醫院設置幫扶點呢?”
奚瀾譽轉過身看她,“第一次見麵,你記得我是怎麽介紹自己的?”
寧枝噎了下,她當然記得。
奚瀾譽當時說,他是個商人。
商人逐利,肯定不願做無私奉獻的慈善家。
寧枝沉默一會兒,“那你就當我沒說吧。”
似乎是詫異她竟就這麽放棄,奚瀾譽又看了寧枝一眼,那鏡片下的目光滿是審視。
寧枝慫下肩:“基金會是你的,你有權決定它該做什麽,我隻是問一下,能的話自然好,不能也沒關係。”
奚瀾譽背過身,倚著窗沿,午夜的晚風從窗外吹進來,將他的發梢吹動。
他淡聲說:“我會考慮。”
“真的嗎?”寧枝看向他,似覺得她這語氣太過雀躍,她立馬壓了下唇角,強裝矜持,“我發現你這個人,有時候還是蠻通情達理的。”
奚瀾譽似覺得她這話好笑,微微俯身,向她靠近一瞬,“有時候?”
他嗓音壓低,頃刻,這強勢得要命的氣息,險些讓寧枝呼吸漏掉一拍。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點。
奚瀾譽站直身子,又立回那窗前。
仿佛剛剛那一舉動,隻是他的一時興起。
寧枝不願在他麵前這樣落於下風,想了想,她將手臂搭在窗台,背過身看向奚瀾譽,回答他方才的問題:“比如現在,你就比之前好說話多了。”
奚瀾譽似輕笑了聲。
他笑起來其實很好聽,低沉悅耳,帶點老派北城人獨屬的慵懶隨性。
寧枝感覺,他現在周身的情緒,似乎沒有她剛進來時那樣沉寂?
今夜將將滿月,碩大一輪高懸,寧枝抬頭望去,微涼的風卷著她的發打轉。
她有時其實很享受這種靜靜呆著,彼此不說話的氛圍。
就讓月光慢慢流淌,就讓晚風輕輕搖晃。
奚瀾譽忽然將手上那根煙掐了,大步向外走,見寧枝還站在原地,他輕微挑下眉,嗓音含著點被煙草浸潤過的沙啞,“還不走?”
寧枝“哦”了聲,回過神,應聲,“走的。”
方才一樓隻一道昏黃的線燈,奚瀾譽出去後,索性將全屋的燈都按亮了。
這突然亮起的燈光,刺得寧枝微微眯了下眼,她猜測奚瀾譽是故意為她開的。
寧枝說:“其實隻要不是完全黑暗就可以了。”
奚瀾譽看她一眼,抬手撳滅眼前的那兩道開關。
兩人很默契地沒有就這一話題進行深層次的“探討”。
奚瀾譽真的很有風度,寧枝說過不想說,他便再也沒問過。
……
最後一級台階,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各自回房間。
走到房門前,奚瀾譽似想起點什麽,轉身說:“我下周不會回來。”
寧枝猜,大概是出差?
畢竟奚瀾譽這個總裁做得真是挺辛苦的。
每天早出晚回不說,還幾乎全年無休。
寧枝每次見他,不是在處理文件,就是在遠程開會。
出於對同居舍友的關心,寧枝假裝不知道,隨意問了句:“是有什麽事嗎?”
奚瀾譽倚著牆,兩腿交疊,語氣平淡:“休假,去伯利茲潛水。”
“……”
寧枝莫名哽了下,盡量不在意地“哦”了聲。
過了片刻,她還是沒忍住,自顧自嘀咕:“真好……”
她對自己有些微的無語。
奚瀾譽這種身份,哪裏需要別人同情他的辛苦。
他要是累了,還可以自己給自己批假。
奚瀾譽握住門把的手收回,折身問她,同樣是那不經意的語氣,“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