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寧枝點開“通訊錄”那一欄,不出所料,奚瀾譽的頭像是一片模糊的黑,微信名更簡單,就是他的全名。
本想晾他一天,但寧枝轉念一想,這行為有種賭氣般的幼稚,實在太沒有契約精神。
她點擊同意。
奚瀾譽肯定不會主動給她發消息,而她暫時也沒什麽可說的。
寧枝退出微信,把手機擱在床頭,困意一點一點將她席卷……
再次睜眼,恰好是早晨七點,鬧鍾響鈴的前夕。
寧枝隨手關閉勿擾模式,倚在床頭靜坐一會兒,爬起來洗漱。
不知是不是昨晚失眠的緣故,她今早格外昏沉,刷牙時差點磕到,寧枝無奈,將早上那杯熱美式換成加濃模式。
醫院的早晨依舊忙碌,體檢大廳人來人往,做呼氣試驗的幾乎將外麵座椅坐滿。
以往體檢不會有這麽多人,寧枝走去問了下,原來是今天有幾家單位一起過來,大家忙得都要冒煙了。
寧枝問報告,旁邊醫生頂著黑眼圈說:“寧醫生,大家都是同行,能不能不要互相傷害?”
言下之意:寧醫生體諒下我們,下午再來吧。
寧枝笑了聲,說行,轉道去神經外科。
上回紀斯何給她的那篇論文,她又讀了幾遍,總覺得有一部分始終有疑慮。
寧枝推開門,紀斯何見是她,招手說:“來得正好,幫我去六院取個東西。”
六院跟北大附醫分屬北城兩端,就算開車,來回也得三小時以上,更別提那堵起來沒個上限的路況。
寧枝猶豫:“我下午還得幫外婆拿報告呢……”
紀斯何起身往外走,健步如飛,回頭說:“那報告我幫你拿,順便看看老人家的身體狀況。”
寧枝求之不得,立時同意。
紀斯何這種老牌專家號,一般人搶都搶不上。雖說他主攻神外,但他醫學能力過硬,其他方麵,多少也算個小專家。
寧枝之前就打過他的主意,但礙於情麵,沒好意思開口。
於是,她順勢笑著說:“老師,拜托您幫我仔細瞧瞧。”
……
堵車是北城的常態,寧枝緊趕慢趕,還是折騰到下午兩點才回神外。
紀斯何桌上攤著一疊報告,他麵色凝重,看得很認真。
寧枝以為是哪位病人的,走近一看,見是體檢單,她的心陡然懸起來。
“怎麽了老師,是不是哪裏有問題?”
紀斯何將報告上某個箭頭指給她看:“過氧化酶抗體太高,不是好兆頭。”
外婆的甲狀腺有些遺傳性的問題,這些年一直在服藥。寧枝特地在體檢項目裏加上這項,本意是想看看甲狀腺功能是否有好轉,沒成想……
她抓緊辦公桌邊緣,指尖因用力而發白:“是有……癌症的趨勢?”
紀斯何沉思,點頭說:“定期複查。如果持續升高,不排除這一可能。”
寧枝感覺,地麵似乎晃了一下,又或許,今天溫度太高,她被曬得有些中暑。
不然,這醫院的地麵為何踩著像棉花,她整個人霎時輕飄飄地,後背抑製不住地冒虛汗。
她匆匆講了聲,起身向外走。
看不清前路,也不想看,她都不知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走到樓道的。
意識回神的時候,就在這了。
風自底下吹上來,有種毫無情緒的冰涼,寧枝莫名打了個寒顫。
她索性坐下來。
瓷磚寒得徹骨,她兩手捧住臉,沉沉呼出一口氣,任由自己大腦放空。
這一刻,什麽都不去想。
方才不過是幻覺,她沒聽到。
手機突然“嗡”了聲,接著是一串緊湊的響鈴,寧枝攏了攏發,瞄了眼,見是寧湘蘭女士,她接起。
“喂,外婆。”
聲音有種刻意壓抑過的發澀。
寧湘蘭很敏銳地聽出她的不對勁:“枝枝,怎麽了?是心情不好?還是太累了?”
寧枝擠出個笑:“不是外婆,我睡午覺剛醒呢。”
寧湘蘭“哦”了聲,“那就好。枝枝,我就是跟你說一下,那個李奶奶她過段時間正好回老家,你不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坐高鐵嗎,到時候我就跟她的車一塊兒回去。”
寧枝頓了下:“……您非要回去嗎?”
寧湘蘭笑嗬嗬的:“幹嘛不回去,我這麽多年都呆在那,現在年紀大了反而不能呆了?再說,我這幾天跟你李奶奶聊了聊,你們年輕人現在有想法,我這個老婆子老摻合在裏麵也不合適。外婆呢,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你們,以後不催你們了,你們就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好不好?”
寧枝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她默了下,咬緊嘴唇,抬頭用手對著發酸的眼睛扇了扇:“外婆……”
寧湘蘭笑著說:“好了就這樣,你忙去,不用管我。”
寧枝“嗯”了聲,趕忙又加上幾句:“回家這事您別自己做決定,等我回來再說,我不同意。”
……
正準備放下手機,寧枝忽然看到紀斯何給她發了條微信,寧枝點開,是一則語音消息。
她現在沒法靜心,腦中亂作一團,想了想,直接點外放。
紀斯何略帶些粗獷的聲音盤旋在這方樓道。
“小寧啊,你也別太擔心,我又仔細查了查,這個後續不升高的案例還是很多的,不一定是癌症。你讓你們家老太太多鍛煉,保持心情愉悅,心裏千萬別藏著事,更不能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的。”
“總之呢,這個心情的影響確實很大,放寬心活。誒,差不多就這些,下個月你再帶她來複查吧。對了,你今天要是狀態不行,就回去歇著,我給你請個假。”
寧枝也想專業點,告訴導師自己沒事。
可這件事來得太突然,她好像失去全身的力氣,更別提專心工作。
回了句“謝謝老師”,寧枝推門出去。
這裏是醫院走廊的盡頭,尋常基本沒人會過來,寧枝挑在這裏,為的就是不被打擾。
可此刻,那扇窗戶旁,卻立了個她意想不到的人。
——奚瀾譽。
他點了根煙,灰霧嫋嫋,麵容清冷,幾縷透進來的光線將他的臉鍍上一層濃稠的陰影。
指尖猩紅明滅,似乎已燃到盡頭。
奚瀾譽瞄了眼,不在意地將煙一掐,抬眸朝她看過來。
寧枝下意識問:“你在這多久了?”
奚瀾譽啟唇,嗓音磁沉:“剛到。”
不知他是否聽到方才的對話,寧枝有一瞬的不適感,似乎心事被人剖開,而她根本無力反抗。
不過無所謂了。
外婆身體狀況不穩定,更加不能回老家。
寧枝要將她留在北城,勢必不可能長期跟奚瀾譽分居。
說服他,勢在必行。
既然這樣,那他遲早會從她口中聽到這個理由。
寧枝極淺地點下頭,她還有別的事要先辦,“那我先走?”
她聲音很輕,像北城早上的那陣霧,吹不開拂不散,直往你的視線裏鑽。
奚瀾譽開口,嗓音依舊淡漠:“今天下午,我有兩個小時空閑。”
不需打什麽啞謎,這話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寧枝停在原地。
她現在確信,奚瀾譽一定是聽完了全程,不然他怎麽會突然這樣好心?
寧枝深呼吸,她本打算先去找律師再找奚瀾譽,如今順序反了,目的卻相同,她看著他問:“兩小時是從現在開始?”
奚瀾譽很輕幅度地點下頭,扔了煙,大步向外走。
經過她身側,寧枝聽到他的聲音:“走吧。”
兩人最終停在一間私人茶室前,禪意的設計,靜謐簡約,那兩扇閉合的木質門框出一方極為隱密的空間。
室內茶香氤氳,早有人提前煮好當季的新茶,退了出去。
奚瀾譽先給她倒了杯,再將自己的那杯舉起,漫不經心啜了口,估計是不滿意,他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將其放下。
寧枝無心品茶,她拿出手機,看眼自己先前早已列好的各項條款,腦中迅速過一遍,思索是否還有添加的必要。
一時無人開口,奚瀾譽垂眸,將桌上那根奇楠沉香點燃,一瞬,室內被那涼而甘冽的氣味覆蓋。
寧枝輕輕深吸,再呼出。
她知道,奚瀾譽在等她開口。
五分鍾後,寧枝調整好心情。
她坐正,清清嗓子。
“奚先生,關於我們假同居的可能性,我這邊大概列出以下三點。”
“首先,我自願簽訂放棄婚後財產的協議,你已經給過我報酬,其餘的,我一分不會要。”
“其次,我不會以你妻子的名義行任何便利,更不會做有損你聲名的事情,這點你也大可放心。”
奚瀾譽沒說話,傾聽的姿態。
寧枝繼續說:“最後,在我們同居期間,我會盡量做到隱身,絕不會打擾你的私人空間,更不會幹擾你的日常生活。如無必要,我們可以盡量不見麵。”
室內有種不一樣的安靜,像是風雨欲來,那一霎的平和。
寧枝看向奚瀾譽:“你還有別的要求嗎?”
奚瀾譽掀眸看她一眼,黑眸深沉,鏡片過濾下的目光冰冷而漠然。
真是無法捉摸的人。
分明是他主動提議,現在滿臉不在意的也是他。
寧枝想了想補充,“如果有一些例外情況,譬如要占用你的私人時間的,我會盡量給予一定的報酬。當然,”寧枝喝口茶,接著說,“你的時間估計比較貴,我不一定買得起,所以我希望可以分期支付。”
奚瀾譽起身,從那銀質煙盒裏摸出根煙,站在窗邊點燃,嗓音低沉,帶著點煙草浸潤過的沙啞:“理由。”
寧枝咬唇,偏頭看他。
他分明知道原因,卻要她在他麵前再複述一遍。
真是過於惡劣的人。
毫無同理心。
她攥了攥拳,再次開口,“跟你聽到的差不多。媽媽過世後,外婆的甲狀腺出問題,後來好不容易穩定,隻需按時服藥,結果這次體檢指標又不正常。甲狀腺與心情有關,她雖然嘴上說不會催我們,但心裏一定在偷偷著急。”
“說實話,雖然要理性看待,但我不敢保證,這次指標的升高跟我沒有一丁點關係。”
奚瀾譽將煙夾在指尖,煙霧從窗口緩緩飄出去,輕緩的一團。
像她此刻的心情,隱隱不安,毫無把握。
寧枝抬頭問奚瀾譽:“除了何姨之外,你有那種對你來講很重要的人嗎?重要到,你心甘情願為了她做任何事。”
奚瀾譽似是嗤了聲,又似乎沒有。
半晌,他冷漠開口:“沒有。”
寧枝了然,怪不得他這樣缺乏人情味,“我有。所以,如果你今天不答應,我還會想別的辦法,直到說服你為止。”
那根線香一瞬又變了氣味,輕淡而飄渺,像冬日雪山,迎風冷冽的第一口寒氣。
奚瀾譽啟唇,短促的笑了聲。
不像是愉悅,倒像是嘲諷她的貪妄。
寧枝指尖扣了下掌心,感覺身上血液的流動越來越慢,熱量在消散,有種強撐過後,終於失望的脫力。
北城開始下雨,夏天的驟雨迅疾且猛烈。
天色一刹昏暗,風雨如晦般。
奚瀾譽在此時開口,那嗓音隔著雨霧,低沉慵懶。
但格外清晰,穿過這暴雨,有讓人為之一振的力量。
“誰跟你說,我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