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寧枝悶頭回到包廂,神色有種刻意掩飾過的平淡。
導師紀斯何問:“跑哪去了,發消息也不回?”
寧枝拿出手機看了眼,剛才那聲使她暴露的消息果然是他發的。
她心情複雜,又不好說什麽,喝口茶順了順說:“在外麵,沒聽到。”
紀斯何是大老粗性格,想不到那麽多,兀自嘀咕:“這位奚總派頭可真大,滿屋子的人等他一個,誒,你剛見到他沒?”
寧枝搖頭:“沒注意。”
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那股過於禁欲的木質香,是她經過奚瀾譽身邊,風一瞬送來的味道。
他應該隻知那裏有個人,卻沒想是她。
寧枝很清楚看到,奚瀾譽稍側身,將手機放下,極輕微地挑了一下眉。
他沒問她為什麽在這裏,或許覺得沒必要,或許心中已有答案。
實在是解釋不清的情形,空間內汨汨流動的水聲澆在她的神經上,寧枝放棄掙紮,與他錯身離開。
自始至終,奚瀾譽沒說一個字。
寧枝發覺,跟他這樣的人,愈是接觸愈是忌憚,她現在的心境還沒領證那天坦然。
……
約莫十分鍾,奚瀾譽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來。
他似乎是天生的領導者,寧枝記憶裏,她幾次遇見奚瀾譽,他都是這般被前呼後擁的狀態。
眾人興致勃勃,而他永遠是神情最淡的那一個。
一如此刻。
吳院長攜各科主任同他聊未來、聊發展、聊前景,嘴皮子都要講破。
奚瀾譽不過間或“嗯”一聲,神情淡漠。
大家已適應他這樣的風格,順著他的回應,一個說幾個捧,包廂內頃刻間竟也有熱火朝天之感。
奚瀾譽恰如自動豎起一道屏障,熱鬧是他們的,他隻自顧自給自己斟了杯茶,垂眸淺啜。
他的神色間總有種不易察覺的厭倦。
寡淡疏冷。
酒喝到正酣,有人借著酒意,想要去敬他,卻又在觸到他冰冷的眼神後,霎時清醒,轉而去敬吳院長。
吳院長隻得起身應付。
可以說,這場飯局,奚瀾譽的酒,一半是靠自身氣場擋掉的,而另一半,則是倒黴的吳院長被迫替他擋的。
熱火朝天的氛圍與這裏麵禪意靜默的擺設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場最難受的要數朱構。
今晚這局,他本想推掉的,奈何他要給小姑娘道歉這事,鬧得大半個醫院的人都知道了。
他要是推了,遭人恥笑,說他玩不起;要是不推,還是被人明裏暗裏笑。
反正怎麽著他都落不著好。
想了半天,眼一閉心一橫,把酒杯一端,至少在院領導那得個積極配合改正的印象。
“小寧,上回給你排手術確實是我考慮不周,小姑娘確實不能當男人使,我下回肯定注意。”朱構舉了舉杯,“這杯我幹了,你隨意。”
寧枝笑了笑,沒說話。
朱構說:“怎麽,還不肯原諒主任呢?”
寧枝不為所動:“主任,您該道歉的人不是我,是那些被您從言語上輕蔑的女醫生。上回做手術,我從頭到尾撐了下來,可我記得跟我打配合的張醫生,他是中途換了個人來接手吧?可見您這套女人不能當男人使的言論並不可靠,相反,男人有時反而不如女人有耐力。”
寧枝這段話說下來連氣都沒喘,神情平淡地像在講“今天天氣還不錯”這樣的小事。
她沒什麽情緒,場內卻一瞬安靜下來。
這兒霎時成為焦點。
朱構尷尬極了,擠出個笑:“這小寧,還真是看不出來,平常瞧著不溫不火的,嘴皮子還挺厲害。”
寧枝不置可否,將桌上那盅茶飲盡,神色淡淡:“主任,有些話不吐不快,我以茶代酒,您見諒。”
寧枝隻是懶得同人計較,絕非包子。
若觸及她的底線,無論是誰,她照懟不誤。
出生至今,得到這份寧枝這份待遇的,一個是錢維遠,另一個就是朱構。
紀斯何驚呆,他早知寧枝這孩子不簡單,可柔可刃,但怎麽說呢,她進科室到現在,始終淡淡的,無論多大事,她也沒紅過臉。
紀斯何有時疑心,是不是他看人看走眼了?
現在一瞧,哪裏是走眼,分明是藏著鋒芒。
這樣的一針見血,讓人立時無地自容。
“啪——啪——”
摩擦過後,掉根針都能聽見的包廂內響起兩道清晰的掌聲,隨意的懶散的,叫人無法忽視的。
奚瀾譽的視線躍過人群,同寧枝的,有一瞬短暫的交匯。
冰冷的鏡片下,他的目光少了些審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寧枝讀不明白的,類似於收藏家於不經意間發現一件有意趣的藏品的意味。
他沒說話,撈過桌上的酒杯,微黃的酒液晃動著叫囂,他勾唇,似欣賞它的掙紮,啟唇不緊不慢將其吞沒。
寧枝忽然想到那晚在山間別墅,麵對山間浩渺,他也是這般,平靜對視,遊刃有餘。
好像有條遊蛇在她的皮膚上爬行。
室內溫度分明不低,寧枝卻不知怎的,感到一股涼意,指尖微抖,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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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一滿的畫廊投資落定,她心裏高興,喊了一幫朋友來家裏慶祝。
鄭家雖比不上奚家,卻也在北城穩紮穩打好幾輩了,家底怎麽著都算殷實。
這樣的家世,鄭一滿其實並不需努力,反正家裏又不是養不起。
但她估計從小順風順水慣了,自從叛逆期開始這遠離羅馬的步伐就一發不可收拾。
家中做實業,她就搗鼓藝術,家中要幫她,她不許,如今畢業幾年,硬是靠自己弄出了點名堂。
寧枝開了罐啤酒,恭喜她:“祝你早日心想事成。”
鄭一滿的那群朋友寧枝不大認識,她一人坐在陽台的沙發上,一手屈肘放在膝上,一手拎著那瓶啤酒。
傍晚北城的天不錯,晚霞漫燦,天空澄澈,不染纖塵,落日的光芒投在鏡麵的桌上,折射出一道絢麗的光芒。
寧枝灌下口啤酒,承著暖澄的夕陽,微微眯了眯眼睛。
鄭一滿從身後拍了她一下:“一個人坐這不無聊?”
寧枝笑:“那你不是過來了?”
鄭一滿跟她碰了一下杯,笑說:“你就吃準我不舍得冷落你是吧?”
寧枝喝了口酒,笑一笑。
有些朋友熟悉到一定程度,不需要交談,一個眼神便能知曉對方心中的想法。
兩人不約而同再次笑起來。
寧枝說:“我想到第一次租房,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可以用一半的價格租到這樣好的房子,一直要你出示各種證件,最後你沒辦法,將存折也掏給了我。”
鄭一滿歎口氣:“這種事也就大學生幹得出來。”
寧枝:“我大學時也不會這樣單純。”
鄭一滿不服:“那是隻對你好不好?”
兩人回憶了一陣從前,彼此間默契得流動著一股或感慨或惆悵般的情緒。
碰杯喝完一罐,寧枝正了正神色:“滿滿,你說跟不單純的人應該如何相處?”
鄭一滿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問奚瀾譽?”
寧枝不置可否:“你是怎樣說服他的?”
鄭一滿有一點頭暈,手指搭在額角想了想:“其實對付他這種人,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想騙他們錢的人太多,你光靠說肯定不行,得有詳實的方案,有Plan A、Plan B……從他們在乎的地方入手。”
“在乎的?”
“對,資本家在意的,無非就那麽幾樣,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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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一滿的話給了她一些思路,寧枝覺得,她或許真的明白。
就在她大概想出框架之際,平城的醫學研討會開始了。
寧枝暫且將這事擱置,跟著導師紀斯何落地平城。
紀斯何有意栽培寧枝與李彭,無論大小場合,他都盡量將兩人帶著,跟業內大牛交流學習。
學醫就是這樣,醫學無止境,學習無止境,永遠不會有停下的一天。
寧枝感恩紀斯何的提攜,無論何時何地,從未叫過半句苦。
這次的研討會主要針對垂體腺瘤方向,探索其經典病例在當下醫學環境中該如何有效治療。
寧枝聽得入神,有些有疑義的部分,她點開備忘錄將它們記了下來,以便結束後討論。
中途主持人似乎講了句什麽,寧枝忙著記筆記,沒聽清,料想是不重要的內容,她也沒在意。
會議結束,寧枝正準備起身,主持人突然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寧枝隻得重新坐回去。
以往沒有這樣的情形,不知怎麽了,寧枝沒吭聲,垂眸靜坐。
大門打開,先是靜默的一片黑。
寧枝順著人群看過去。
約莫片刻,奚瀾譽從那片黑裏走了出來,一貫的氣定神閑,八風不動。
那套緞黑的滾金線西裝,一瞬讓寧枝回到,山間別墅的那晚。
斯文矜貴不可攀折。
全場的焦點瞬間移到奚瀾譽身上。
寧枝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等待他的下一步動作。
就在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的時候,奚瀾譽看也沒看下麵的人,徑直走進會場,在前頭找了張椅子坐下了。
反倒是跟在身後的張屹上前,與主持人溝通片刻,畫麵開始播放他帶來的PPT。
內容很簡單,大概是以北大附醫為代表,北辰旗下的私立醫院將會在近五年同一些知名的公立醫院建立深度的合作關係。
北辰負責向其輸送高端的儀器設備,而各大公立醫院則向北辰反輸送專業的醫學人才,大家通力合作,互利共贏。
當然,輸送人才的方式並不苛刻,這些醫生不必去北辰任職,隻需定期蒞臨指導。
寧枝蹙了下眉,心道果然,資本家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她先前還想,奚瀾譽怎麽會突然這樣大方,向她們醫院捐贈那麽大批價值不菲的儀器,原來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私立醫院以環境優、服務好著稱,因著這兩點,頗得富人階層的偏愛。
但它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這裏麵的醫生待遇雖然好,成長卻很慢。因此許多名校畢業的醫學生大多還是會選擇公立,先磨礪幾年。
幾年之後,有些看重錢的會跳槽去私立,但大部分真正醉心醫學的,依舊會留在公立。
私立與公立相比,最缺的就是人才。
但奚瀾譽這樣一來,完美解決了這一問題。
不過是派幾個專家指導兩天,就能為醫院換來這麽多好設備,何樂而不為。
對雙方而言,這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一時間,場內議論紛紛,鮮少有表示反對的。
而這一計劃的促使者,將PPT看完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大步離開,與進來時同樣的幹脆。
與此同時,正起身的寧枝收到張屹發來的微信。
「寧小姐,您那邊忙完,麻煩直接到停車場,奚總在車內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