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溫夏在慶幸一切壞事沒有發生時, 並不知道大家都為她隱瞞下了京都的一切,隱瞞著戚延的惡行。
溫夏並不清楚, 她的三個哥哥已經跪在乾章宮外一日了。
戚延在白蔻與香砂處得不到溫夏的消息,自當詔了溫家三子回京。
他最質疑的便是溫斯立,即便溫斯立當時人在北州查案,作為左相,手也能輕易伸到京都來。
但溫斯立卻說不知這一切,尤其是溫夏的二哥溫斯行,竟像反咬一口般不顧君臣之儀質問戚延憑什麽欺負他妹妹, 好在被溫斯立按住,跪在乾章宮外賠了罪。
戚延一早醒來,目中一片清冷薄涼。
尋找溫夏的日子越久, 他越會擔心溫夏的安危。
伸展雙臂,他任由宮女服侍穿戴, 薄唇淡聲問:“溫家三子還跪著?”
胡順說跪了一夜。
戚延目中一片冷意,任宮女係上腰間玉帶, 坐到椅上伸展筆直雙腿,待宮女為他穿好青緞長靴,踱步出殿道:“宣他們進殿。”
三人進殿時,腿腳仍有些不便,哪怕是健碩武將跪上這麽一夜也不好受。
溫斯立與溫斯來還知行禮,倒是溫斯行忍著滿腔怒意, 在溫斯立的提醒中才躬身朝禦座行去禮。
對溫斯行來說,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妹妹發生的一切, 是溫家唯一一個還被蒙在鼓裏的人。
溫斯行性格素來沒有這般急躁, 也沉得住氣,他麵貌偏俊秀, 身材倒是武士的健碩,隻是常年鎮守海域,經受日曬,肌膚呈健康的暗麥色。他性格倒很是重情重義,心思極細膩,是個會照顧兄長與弟弟妹妹的心細之人。
溫斯行喜愛音律,時常自創曲譜,又常愛記錄一路山水見聞,寫過南嶼海地方誌,能文能武。溫夏從小便喜歡他譜寫的曲子,總誇他若不當武將,應該是個樂曲大家。
對於這樣一個人來說,要惹他發脾氣除非是天大的事情。
溫斯行初次得知溫夏的消息是她葬身大火中,每日以銀針吊著命。緊接著他又被戚延召回京都,原本以為是最壞的消息,直到昨日聽到戚延質問溫家把溫夏藏到哪裏,他才劫後餘生般知曉溫夏還活著。
溫斯立與溫斯來是來演戲,可他不是。
昨日他一通爭吵,不顧君臣之禮,讓戚延十分震怒,也好像信了他們兄弟三人的話。
但此刻,戚延還是緊眯雙眸,冷聲道:“溫相應該比兩個兄弟更清楚利弊,皇後假死逃離皇宮,朕若計較,此罪不容赦。但現在是朕想把她平安找回來,不治她罪,但若溫家知情不報,就不能怪朕。”
溫斯立仍俯首回答他遠在北州,並不知情。
望著底下閉嘴的三人,戚延震怒惱羞,一雙手緊握龍椅扶手。
他以前隻以為做皇帝是孤家寡人。
可在尋找溫夏這條路上,他好像也成了孤家寡人。
太後要他休妻,放溫夏自由。
白蔻著文兩人即便受刑,也絕口不提關於溫夏的一個字。
溫家也完全不配合,上報不了一絲有用的線索。
他們誰都不相信他可以善待溫夏。
可他自己知道啊。
他早已後悔了,溫夏隻需要給他一個機會,他一定會證明給她。
殿上闃靜,溫斯立與溫斯來都靜默地立著,唯有溫斯行壓抑著一腔憤怒。
戚延手指敲擊上龍椅扶手上,不著痕跡留意他們的神色:“夏夏為什麽同她四哥走?”
他在套話罷了。
除了他們三人,她還有一個可以信任的四哥哥。
溫斯立抬起頭,很是意外也很是不解。
溫斯行與溫斯來也說不可能,溫斯和失蹤了多年,即便給溫夏寄過信,也並沒有再回過信。
隻是溫斯來反駁時,似用餘光看了溫斯立一眼。
戚延將他們兄弟三人的神色都納入眼底,心下已有幾分了然。
他的推測應該不會錯,恐怕溫夏是被溫斯和帶走了。
若真是此人,他竟會易容之術,那得在江湖中打聽。
溫家三子不會告訴他溫夏的下落,他也料到了,從昨日的憤怒到此刻時刻的冷靜,戚延冷冷睨著三人,終是淡聲讓他們退下,沒有再審問,也不可能對他們用刑。
戚延喚出雲匿,安排暗衛守在溫家三子府中。
隻是他多少知曉這是徒勞,溫家若想防他,他就算是有暗衛也查不到有利的消息來。
戚延再次囑咐雲匿:“順著江湖去查,打聽會易容的人。”
他手指轉動著手上玉扳指,凝神思考。
拇指上是一枚新的扳指,上次的翡翠扳指被他內力捏碎,手上也劃出很深的傷口,至今都還留著疤,隻能以扳指遮蓋。
手上動作停下,想到一些線索,戚延交代胡順:“把建始三年鬼幽穀大戰一切的奏報與作戰策略,行軍路線拿來。”
胡順忙退下,戚延皺著眉,又沉聲叫住他:“溫家四子是何年被恭德王收為養子的?”
胡順還沒來得及回答,戚延已自顧自嚴肅道:“把他的戶籍拿過來。”
對於溫夏這位四哥哥,戚延最深的印象隻有在鳳翊宮清玉池的那回。
清波**漾的水中,她冰肌玉骨,嬌態慵懶。他拉了她在水中沉溺,力道之重,讓她下巴隨著動作一下一下拍到水中,她高泣低吟,忍受不住時哭喊了一聲四哥哥。
漆黑的眼眸越來越沉,戚延冷漠望著手上扳指,無聲摘下,看拇指上未愈的瘢痕。
她到底知不知她一個弱女子獨自生活在外,會背負多大的危險?
她可知這些時日以來,他從來沒有哪一夜睡過整覺,夢裏也是她哭泣的可憐巴巴的模樣。每回從那些噩夢裏醒過來,長夜冷寂,便再也睡不了覺。
胡順將卷宗與戶籍都拿了過來。
戚延逐字看著建始三年鬼幽穀大戰的記錄,他知道溫家在那場仗中不僅失去了溫立璋,還有一個溫斯和生死不明。
但這上頭對於溫斯和的描寫也隻有下落不明四個字。
他又拿過戶籍,溫斯和今年二十歲,於八年前被溫立璋所救,七年前收為溫家第四子。
曾用名,十九。
可惜照身貼上畫像都是幾個模子的臉。大盛一般用統一模具來刻肖像,是什麽臉型、嘴型、眉形都選模子統一刻出,不會像畫師那般一比一細致描繪。
這也就是個清秀的十三四歲少年,根本看不出別的來。
戚延以鎮台壓住戶籍,起身去上朝。
他多日未上朝,早已落下許多政務,尤其是上次查封大盛青樓的政令頒布後,不僅朝中嘩然,京都城內也有許多男子持反對意見,聯合著匿名按了手印送到府衙,請求收回成命。
戚延身著一襲玄金色龍袍,冷俊麵目隻有帝王威壓之勢,不辨喜怒。
他高坐於金鑾高處中,聽著底下大臣一樁樁的奏報,音色也喜怒難測,淡聲給著意見。
下朝後,連日的積累,宮人抱來的奏疏擺滿了禦案。戚延從前很不喜歡拿在手上又硬又沉的竹簡,可如今再也不會介意了,每一份都仔細審閱。
他下過令,給過各地官府一張溫夏的畫像,要各地官員暗查,一有消息都要立刻稟報。
可翻完了案上一百多份奏疏,戚延還是一無所獲,沒有人見過溫夏。
隔扇門外已是濃稠的夜色,四麵都被黑夜籠罩,蕭瑟的寒風灌入殿中,四下侍立的宮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戚延雙眼疲憊地合上,第一次這般無力地靠坐在龍椅中,許久才起身去往鳳翊宮。
他想歇在鳳翊宮,他在他的寢宮裏睡不好,隻有在這裏才能多睡上一兩個時辰。
步入殿門,戚延便見庭中望著月色發呆的白蔻。
她似已養好那雙受傷的手,今日倒是能在庭中走動了。
戚延穿過庭院。
白蔻瞧見忙向他行禮,欲轉身退下。
戚延淡聲道:“你望著月亮,可知皇後奔波在外也會望著月亮想念她的家人。朕問你,你都知道多少,說出來。”
白蔻垂著頭,仍是那句膽怯的話:“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戚延不會看錯那天白蔻與著文對視的眼神。
他目中一片寒意:“你覺得你們二人是在保護主子?”
“愚蠢!帶她走的是她四兄,她的四哥哥?你們多少年未見過此人,你們可知曉此人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
白蔻死死埋著腦袋。
“他能會江湖中如此高明的易容,這些年的身份必定不輕,皇後溫善純良,你們讓此人帶走皇後,難道就是在護她?”
“在皇宮裏,在太後身前,她有太後庇護,有溫家庇護,比跟著一個消失多年又憑空出現的人安全!”
“奴婢真的不知道。”
戚延震怒惱羞,可始終沉著氣:“皇後過慣了被人伺候的生活,如今流落在外,誰能再給她這至高無上的一切,她能睡好覺?”
白蔻頓了半晌,終是強迎著這份帝怒,壓低了嗓音:“可娘娘在皇宮裏睡不好覺時,您卻沒有這樣擔心過娘娘。”
白蔻與鳳翊宮的宮人一向都是畏怕戚延的。
可如今這幾日死裏逃生,撿回半條命,心底的畏懼仍在,卻好像有了那麽一點不怕死了。
憶起從前,白蔻落下眼淚:“娘娘被您罰在觀宇樓賞雪,失明時,您有想過她能睡好覺麽?”
白蔻跪下雙膝,說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額頭觸到了地麵。
“娘娘看不見時,一遍一遍做著噩夢,娘娘聽到您要廢後時,一夜夜地睡不著覺。奴婢聽她在夢裏喊過‘太子哥哥救我’,她從滿心的期望到失望,她又有過多少個安眠夜?”
現在才擔心她會睡不著覺,是不是太晚了。
白蔻未敢再說下去,無聲流著眼淚閉了嘴。
戚延並未離去,龍袍衣擺拂過靴麵金絲龍爪,他孤孑地立在月色下,身影清長,死死捏著手上扳指。
唯有一雙深眸從憤怒到痛苦,到人生裏第一次的求而不得。
他無聲站了許久,望著正殿中“毓秀坤元”的匾額,忽然便不敢再踏足一步,轉身離開了鳳翊宮。
……
五日後,戚延終於尋到了溫夏的消息。
青州郡守常善治千裏抵上加急奏疏,說他應該見過一麵溫夏,她當時頭戴帷帽,匆匆上過一艘船。常善治是見過溫夏的,風吹開帷帽時,她側臉與纖細又端莊的體態跟他見過的皇後娘娘簡直一模一樣。
戚延欣喜若狂,當即擬下詔書要常善治守住青州各處城門,按兵不動,不要嚇到溫夏。他命人八百裏加急將這詔書送至青州。
他沉聲吩咐陳瀾準備出行快馬,又命雲匿分兩路趕去青州。
他去了長樂宮,匆匆留下一句請太後監國便離開了皇宮,策馬朝青州駛去。
他的心髒瘋狂而激烈地跳動,方才每下一道命令的嗓音也都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是欣喜,也是害怕。
連夜策馬,再好的快馬也受不了這般不休不止地跑,他們一路已經換了三匹馬。
而再好的人也受不了這般連夜的趕路。
已是夜裏五更了,陳瀾終於加快速度趕上了最前頭的戚延。
他截住去路,勒停了戚延的馬。
“皇上,您歇片刻吧!”陳瀾目中一片擔憂,焦急地抵上水囊。
戚延唇色已經變作深秋寒夜凍過的青紫,薄唇上也起了幹裂的皮褶,秋夜裏濕潤的霧氣凝結在他密睫上,化作一排細小的水珠。
緊握韁繩的大掌按在腹部上方,連續三個時辰不休不止的劇烈顛簸,戚延胃中蔓扯起一股疼痛來。
但他沒有時間歇,夾緊馬腹衝進無邊無際的夜色。
他想快點見到溫夏。
他想親口告訴她就再信他一回吧,他知道了從前的真相,知道這些年全都是他把無妄的罪責遷怒到她身上。
他願意用餘生彌補她。
再也不會欺負她了。
她若不想為他孕育子嗣那就隨她吧,他再也不會勉強她,一切都由她做主。
馬蹄不休不止,戚延胃中疼痛越來越劇烈。
他強忍著這痛,如果溫夏在眼前,他多想笑著同她說他不痛了。見著她,他就一點也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