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從閣樓出來, 頭頂燈光由暗轉明,陳西繁一步一步,沿著木質樓梯緩慢地下樓。
方才他進門的樣子過於反常, 活像被水鬼勾了魂。陳奶奶擔心, 大晚上沒回屋,一直守在二樓樓梯口。
見他下來, 陳奶奶滑動輪椅上前,輕聲說:“太晚了, 今天就睡在這兒吧,我讓王阿姨把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
陳西繁麵無表情, 渾身像是被卸力,巨大的情緒波動後,隨之而來的是虛白的茫然。他有些渾噩, 說:“不了,我還要去個地方。”
“這……”陳奶奶張了張嘴,“快十一點了,而且外麵在下雨, 你還要去哪兒?”
“去見一個人。”
陳奶奶試圖勸說:“明天去不行嗎?”
陳西繁語氣篤定:“不行!”
他今晚,必須要見她。
之後,陳奶奶和王阿姨又說了什麽,他沒在意, 徑直下樓出門了。
花園甬道濕漉漉的, 這是立春後的第一場雨,輕如牛毛,洋洋灑灑從天上飄下來。
陳西繁步子沉穩, 脊背挺得筆直,看上去和平時並無異樣,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邁開的每一步是多麽沉重,他的靈魂好像飄走了,隻剩一具空****的軀殼。
走到巷口,看見車子雨刮器下,壓著一張薄薄的紙。他取下看一眼,是不按區域停車的罰單。
他無所謂地往褲兜裏一踹,手撐在車身上,呼吸越來越艱澀。
陳西繁忽然很想抽一支煙。
正好巷子口有家小賣部,鋪麵不大也就十來平米,燈光昏黃的小屋裏,一台老式電視機正播放肥皂劇。
他走過去,拿了一包煙和一隻打火機。
結賬的時候,老板看他一眼,語氣閑哉哉的:“失戀了?”
陳西繁懶得搭理,取出一支煙咬在嘴裏,低頭攏了攏火,尼古丁讓他清醒幾分。
陳西繁就這麽站在巷口,任由牛毛細雨落在他身上,沾濕昂貴的毛呢外套。
和七號同學相識以來的畫麵,放電影似的,一幕幕一幀幀在他眼前倒帶。
與他約好在同安路書店交易,把特5-2003郵票原價賣給他的人,是漆夏。
放暑假心情很糟糕的那天,給他發了十幾個冷笑話的人,是漆夏。
和他一起打遊戲,相約考京大,幫他找回懷表的人,也是漆夏。
從一開始,從頭到尾,就是她,也隻有她。
網絡和現實交織,以往那些被他忽略的,遺忘的蛛絲馬跡,一點點重合,兜兜轉轉,他的腦海中,終於拚湊出了七號同學的模樣。
既然如此,漆夏高中的暗戀對象……
原來是他,真的是他!
他早該猜到的,陳西繁眉心斂了起來,握指成拳,骨節咯吱作響,心口像被紮進密密麻麻的細針。
酸楚和疼痛刺激得他喘不過氣來。
漆夏,七號同學……怎麽會有那麽傻的姑娘。
別人做了一分,在他麵前能誇大成十分,而漆夏呢?她做滿了十分,卻寧願連姓名也不寫,交一張白卷。
這個姑娘,真的太傻了,也真的……太好了。
好得讓他心疼,讓他不知所措。
陳西繁又吸了一支煙,穩定情緒後拉開車門,開車回公寓。這會十一點半,漆夏應該還在那裏。
他一遍遍練習,斟酌著等會見麵要說的話。
*
公寓內,打完遊戲時間不早,大家紛紛準備撤了。漆夏摘掉耳機,找了一圈也沒看見陳西繁,心裏感到奇怪。
她給陳西繁發微信,但一直沒收到回複。
最後人走得差不多,賀驍安排自家司機送漆夏,邢安婭回家。
下樓前,漆夏問:“陳西繁去哪了?怎麽沒看見他。”
賀驍一把抱起喝多了的許幼菲,“我也不知道,說是有急事,可能和工作有關吧。”
什麽急事,都來不及和她說一聲嗎?
心裏有些失落,或許因為聚會結尾沒看見他,或許因為別的什麽,漆夏點點頭,穿好外套拿上包包,和邢安婭下樓,找到車坐了上去。
一路沉默。
回到半春裏,邢安婭忽然提議:“今晚太嗨了我都沒玩夠呢,夏夏,想不想喝一杯?”
“現在?”
“嗯,我家裏新買了幾瓶酒,走吧走吧,去我家。”
邢安婭一個人居住,進了屋,她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又拿了兩隻方口玻璃杯,兩人圍著餐桌坐下。
淡淡的黃色**從瓶口流出,漆夏喝一口,這酒又苦又澀,味道實在不怎麽樣,辣嗓子,頭也暈暈乎乎的。
她問:“度數高嗎?”
邢安婭一口幹了一杯,“38度,還好吧。”
兩人隨便聊了一會,邢安婭托腮定定看著她,說:“夏夏,其實我……我知道你的秘密。”
漆夏酒量一般,兩杯下肚腦袋已經有點不清醒了,“什麽秘密?”
“就是……你……你從高中開始,就暗戀陳西繁。”
好像被迎麵潑了一盆冷水,漆夏愣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邢安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大一,有一次我去你宿舍找你,你不在,經過你書桌的時候,看見課本第一頁,寫滿了cxf三個字母,我就什麽都懂了。”
漆夏想不到,她那個藏了很久的秘密,邢安婭竟然這麽早就知道了。
她淡淡笑了,自嘲道:“很蠢是不是?”
邢安婭心裏很內疚:“我向你道歉,高中那會,我說但凡有點自知之明的人,絕對不敢喜歡陳西繁,我那句話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用道歉。”漆夏抿一口酒,雙眼泛著水光,“而且,你也沒說錯嘛。”
那時候,陳西繁眾星捧月,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現在想想,漆夏都覺得十七歲的自己勇敢極了。
邢安婭打量著她,“其實呢,上次在菲菲家,我就察覺到,陳校草對你不一樣了。”
“你算算,從去年夏天到現在,你坐過他的車幾次?和他吃過幾次飯?陳校草不是隨便的人。”
漆夏腦子很亂:“他對我不一樣嗎?”
有吧,她自己也能感覺到。
邢安婭感慨:“你現在還喜不喜歡他?”
漆夏舉著酒杯,陷入沉思。
重逢以來,漆夏一直處在很矛盾的狀態,她提醒自己,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不要再做無法實現的夢,可是,又忍不住一次次靠近他。
那是一種清醒的沉淪。
而且,當年q/q小號被宋清月發現的事,一直是漆夏心裏的一根刺。她以為時過境遷,自己不在意了,其實不然,當時宋清月的每一句話,漆夏都在意得要命。
如果陳西繁知道她就是七號同學,會不會覺得被欺騙?會不會認為她不夠真誠?
漆夏怏怏,“我也不知道。”
邢安婭摸摸她的頭,“哎,可憐孩子,後不後悔喜歡陳西繁?”
“沒有。”漆夏搖搖腦袋,很認真地說:“在追尋月亮的途中,我也變成了一顆閃亮的星星,有什麽好後悔的。”
邢安婭撲哧笑了,“好吧,那祝我們都變成閃亮的星星,幹杯——”
“幹杯——”
*
另一邊,陳西繁驅車回公寓沒見到人,手機沒電關機了,他找到充電器插上,等了會重新開機,微信冒出一連串消息。
賀驍說聚會圓滿結束,人也安全送回去了。
漆夏問他在哪兒。
陳西繁隻回複了漆夏:【剛剛有點事,你睡了嗎?我來找你說點事。】
過了幾分鍾,漆夏沒反應。
這會快淩晨一點,陳西繁猜測,漆夏應該睡了,但他實在等不了,索性一個電話打過去。
手機響鈴幾秒,電話被接通。
應激反應般,心跳陡然加快,陳西繁接起來,聲音有些顫:“漆夏,睡了嗎?我……”
“你……你誰啊?”
電話那頭是漆夏的聲音沒錯,但明顯醉醺醺的,隔著老遠,似乎都能聞見酒氣。
陳西繁問:“你喝酒了?現在在哪兒?”
“對啊,喝了……半瓶呢。”漆夏說話結結巴巴,“我說,你……你是誰啊?”
看來醉的不輕,陳西繁找到充電寶,撈起外套準備出門,聲音溫柔地說:“我是陳西繁。”
“哦,陳西繁嗎?”漆夏默默重複這個名字,念了好幾遍,忽然哭起來:“你騙人嗚嗚……你不可能是陳西繁,他才不會給我打電話。”
心口一陣劇烈的疼,陳西繁說:“真的是我。乖,告訴我,你在哪兒?”
“我在……我在……”一陣刺啦的電流聲,“安婭,我在哪裏呀?”
“笨蛋,你在我家,不過,我們馬上要去太陽係摘星星啦。”
“啊?可是,我要回去喂貓。”
……
淩亂的動靜過後,電話被掛斷了。生怕兩個醉鬼鬧出什麽事來,陳西繁穿好外套匆匆下樓,淩晨的馬路上沒幾輛車,他猛踩油門,一路上心跳突突,二十分後終於到了半春裏小區。
他常常來,小區保安都認識了,在門口登記後,陳西繁很快找到了漆夏住的那棟樓。
他記得之前漆夏說過,和邢安婭住上下樓。到了三層,邢安婭家的大門忽然打開,兩個身影走了出來。
昏暗光線裏,他一下子捕捉到了她。
漆夏手裏拎著半瓶沒喝完的白葡萄酒,衝邢安婭揮手:“我……我先走了,改天再去摘星星。”
邢安婭也醉的不輕,意識模糊地回答:“嗯,拜拜。”
大門關上,漆夏轉身的刹那間,陳西繁再也忍不住,張開雙臂,一下就抱了上去。
淩晨一點半,空無一個人,黑漆漆的樓道裏,他終於抱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漆夏腦袋發懵,不舒服地扭動,“你鬆開……”
“我不。”
“放開我……你是流氓嗎?”
“嗯,我是。”
陳西繁用力把人摟進懷裏,揉了揉,聲音低啞:“別動,讓我抱一會。”
懷裏的人終於安分了,可是沒安分幾分鍾,又鬧著要回去喂貓。
她醉得厲害,扭動著從他懷裏逃出來,雙眼迷離地看著陳西繁,“你是誰?”
陳西繁心口顫動,學著她的語氣:“我是陳西繁,你又是誰?”
“我……我是七號同學。”這句話漆夏說得很輕很輕,小心翼翼的態度,仿佛生怕那個藏了九年的秘密被人知曉。
陳西繁呼吸一下就緊了,心髒被來回撕扯著,沉悶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忍不住走近一些,雙手捧起她的臉,細細端詳每一寸肌膚。
他專注地看著漆夏,聲音嘶啞,“我知道。”
他知道眼前的姑娘就是七號同學,知道她不為人知的秘密,知道這九年來,她為他做的每一件事。
陳西繁神色專注地看著她,低聲喃喃:“七號同學。”
“我的七號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