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寒意漸濃, 萬籟俱寂,唯有幾盞路燈略帶暖意。
漆夏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難受,明明……她告訴過自己, 喜歡這個人已經是過去式了。但實際上, 人很難保持絕對的理性,也很難控製自己的心意。
她看著陳西繁, 心裏有滔天巨浪,麵上隻能波瀾不驚。
漆夏將那些情緒小心收拾好, 擠出一個笑,紅著眼睛說:“沒事, 天太冷了,剛剛來的路上被風沙迷了眼睛。”
“快進來。”
陳西繁沒再廢話,側身讓出一條通道, 然後把人往屋裏引。
別墅外圍和陳奶奶家有點像,進門後穿過花園,沿著一條紅磚小道上坡就到門口了。
進門,頭頂燈光偏暖調, 漆夏站在柔軟的地毯上,目光越過玄關朝裏看去,有一瞬間的震撼。
水晶吊燈照亮整個大廳,牆壁上掛著一幅幅名家畫作, 每一處細節都彰顯出主人的品味。很華麗的房子, 就是沒人味,像空了很久。
陳西繁打開玄關鞋櫃,在空****的櫃子裏找了片刻, 找出一雙一次性未拆封的拖鞋遞給她。
“謝謝。”漆夏接過坐在一旁的矮幾上換鞋子。
換好鞋子,她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 一下心慌起來。跑到這裏來找陳西繁,完全是一時衝動,現下冷靜了,才發現不知接下來如何收場。
她要怎麽解釋為什麽來找陳西繁?
緊張之下,好像必須做點事來緩解這種焦灼感。屋裏暖氣很足,漆夏鬆鬆圍巾,把羊絨大衣脫下來抱在懷裏。
陳西繁打開冰箱,想給她拿喝的,但是九章公館不常住人,冰箱也是空的。他又去了廚房,幸好昨天王阿姨來時,留下一些茶葉。
燒水,烹茶,陳西繁拿起一隻白瓷茶杯,洗幹淨,擦幹外麵的水。
他端出來,放在漆夏麵前的茶幾上,“喝點水。”
“謝謝。”漆夏並不渴,但捧起杯子喝了一口,解釋道:“我今天剛好在附近采訪,本想把你那件外套送過來,但是……”
好拙劣的借口,她自己都編不下去了。
陳西繁卻沒糾結,“不著急。”
“你是不是感冒了?”
陳西繁揚眉,“嗯?你怎麽知道。”
漆夏握著杯子的手漸緊,指了指他的嗓子,說:“聽你的聲音有點啞,而且……看起來不太有精神。”
陳西繁愣了愣,垂眸看她,開玩笑的語氣:“觀察很仔細啊。”
“我……”漆夏耳朵發燙,幸好她今天沒紮頭發,陳西繁應該看不到,“我們當記者的,都比較注重細節。”
“厲害了,漆大記者。”陳西繁笑起來,聲音懶洋洋的,有點像打趣她,回應說:“這幾天一直發燒,請假了。”
“吃藥沒有?退燒了嗎?”
陳西繁無所謂道:“昨晚吃過一顆,應該是退了。”
“退燒藥每天一到三次,你要按時吃。”漆夏著急,也沒想那麽多,下意識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家裏沒有溫度計嗎?什麽叫應該退了啊……”
距離猝然拉近,梔子香氣一瞬間席卷而來,呼吸間全是她的味道,清新淡雅,像被夏天的風包圍。
陳西繁僵住,一動也不敢動,他看見漆夏那截雪白的腕子貼近眼前,隨後,額上傳來一陣清涼。
他垂眼,喉結上下一滾,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從前漆圓生病發燒的時候,漆夏經常這麽做,聽聞陳西繁不確定退沒退燒,她幾乎是本能反應地伸手去探。直到掌心貼到他的額頭,漆夏才驚覺自己這樣做很不合適。
可是,感受到陳西繁明顯偏高的體溫,漆夏也沒心思糾結合不合適了。
“陳西繁,你在發燒。”漆夏收回手,鄭重其事地說。
“哦,那我再吃一次藥。”
藥就在茶幾上,看得出來拆封沒多久,漆夏問他:“你今天吃東西了嗎?”
“沒,一直睡到現在。”
漆夏說:“先吃點東西吧,吃完再吃藥。”
“好。”
他其實很少這樣被對待,尤其父母離婚後,他從紫玉書院搬出來,身邊沒人管,也不喜歡被人管。
但現在,無論漆夏說什麽,陳西繁都隻想順著她。
漆夏問:“家裏有什麽吃的嗎?不如點外賣?”
“之前賀驍的媽媽送過來一些湯,我看看。”說著,陳西繁起身去廚房,漆夏跟在他後麵。
保溫飯盒裏有鯽魚湯和桂圓烏雞,都是一些好消化有營養的食物,隻是有點涼了,放在微波爐加熱一下就好。
食物的分量不多,而且沒主食,陳西繁說:“再點些外賣吧。”
他掏出手機,問:“想吃什麽?”
漆夏怔了怔,“點你想吃的吧。”
“上次在榕城吃的那家火鍋還記得嗎?剛好附近開了分店,想不想試試?”
漆夏睜大眼睛,“不行,你生病不能吃這麽辛辣的東西。”
陳西繁微微一愣,有點詫異地看著她。
印象中,她還是第一次這麽嚴肅地和他說話。他有點高興,解釋說:“我隻是覺得這個天氣,吃火鍋正好。”
“那也不行。”漆夏義正言辭地拒絕他,“感冒發燒的人忌辛辣,點清淡的吧。”
陳西繁嘴角翹了翹,“好,聽你的。”
等外賣的時候,陳西繁上樓換衣裳。生病這幾天他一直在家裏,除了陳奶奶賀驍,沒人會來,今天看見漆夏著實意外。
他很難形容病中看見漆夏的心情,那陣意外過後,更多的是一種,與她共處一室的折磨,以及觸不可及的焦躁。
他在這種焦躁折磨中,慢慢品出一些微妙的情緒。
身上忽冷忽熱,那是感冒的典型症狀。陳西繁洗把臉,簡單收拾一下,換好衣服下樓時,看見漆夏站在客廳儲物格那兒,正翻閱一本集郵簿。
陳西繁走過去,左手往儲物格上撐了撐,“對集郵感興趣?”
漆夏一驚,後退,略微慌張地就要把集郵簿放回去:“抱歉,不是故意翻你的東西。”
集郵簿打開的那頁,正好收藏了那套特5-2003,漆夏一眼認出,不禁多看了會。
“沒事,隨便看吧。”
正好這時,外賣到了,漆夏把郵票簿放回去,沒再繼續看。
吃過晚飯,盯著陳西繁吃了退燒藥,時候不早,漆夏就準備走了。
陳西繁一根手指勾起車鑰匙,撈了件外套往外走,說:“我送你。”
“不用,我打車就好了。”
反應過來他目前還在發燒,開車不安全,陳西繁一頓,掏出手機,“等會,我叫人送你。”
他打了個電話,沒多久,就有一輛黑色的車停在院門前。漆夏認出,好像是高中那會,經常接送陳西繁上下學的那輛黑色奔馳。
大門打開,冷風呼地灌進來,漆夏縮了縮脖頸,這才發現外麵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雪了。
京市冬天幹燥,雖冷卻不常下雪。雪勢不大,雪花打著旋從天上飄下來,像柳絮一般。
思緒不禁回到高三那年的聖誕節,他們從便利店出來,也是這樣滿世界的白。漆夏想不到,許多年後,會有再和他一起看雪的契機。
漆夏回頭。朝他揮揮手:“希望你早日康複,拜拜,我走啦。”
陳西繁定定看著她,說:“好,到家告訴我一聲。”
黑色轎車慢慢駛離,陳西繁在門口站了許久,回屋關上門,滿室冷寂,他忽然有些不適應這些的靜。
腦海裏有個唐突的想法,如果……她能再多留片刻就好了。
他趿著拖鞋準備上樓睡一覺,這時,門鈴又響了。
這次是陳奶奶身邊的王阿姨,過來給他送吃的。
王阿姨進屋,抖落身上的細雪,“小繁,老太太做了點魚粥,叫我送過……”說著,她看見廚房收拾好的碗筷,“怎麽,你吃過了?”
“嗯。”陳西繁悶聲說,“剛剛有個朋友過來,我們一起吃過了。”
王阿姨沒多想,“那我放廚房溫著吧,說不定你夜裏餓,你上樓去睡,我弄完就走。”
“行,那我先上去了。”
東西送到王阿姨還要趕回去照顧陳奶奶,她處理好魚粥,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地毯上有一根頭發。
王阿姨奇怪,趴在地上撿起來,發現是一根黑色的長發,明顯屬於女性。
這頭發肯定不是她的,她一把年紀頭發都白了,長度也不對。
王阿姨沒聲張,把頭發放進垃圾桶,拿上東西回白塔巷了。
陳西繁的病拖了四五天,康複後繼續排飛。元旦過後,農曆新年的腳步也近了。
陳西繁抽空,回了一趟白塔巷。
他來白塔巷的次數不算頻繁,但隻要得空幾乎都會過來,陪老太太下棋,吃一頓飯就走,從來不留宿。
這天也是一樣的,祖孫二人吃過晚飯,坐在茶室裏下棋。
陳奶奶執白棋,察覺到孫子有意讓著她,老太太不高興地嘟囔:“你小子,小瞧人了不是?”
“哪敢啊。”陳西繁隻是笑,把人哄得越發高興,“是您棋藝又精進了。”
陳奶奶眼角的皺紋樂成一團,落下一子,“你這孩子,越來越會哄人了,你這哄人的招數,是從哪兒學來的?”
陳西繁波瀾不驚地落下一枚黑子,淡淡道:“天生的。”
陳奶奶輕嗤,“得了吧,小時候一股倔樣兒,可沒見你這麽會哄人,說吧,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話題轉變簡直猝不及防,陳西繁好笑,“奶奶,您前兩個月剛問過,忘了?”
“沒忘!”老太太理直氣壯的,“兩個月前沒有,不代表現在沒有,都把人帶家裏去了還嘴硬呢。說說吧,那姑娘是誰,做什麽的?”
陳西繁一愣:“帶家裏?”
“不是嗎?跨年夜那晚。”
王阿姨在茶室外解釋了句“那天屋裏有一根長頭發。”
女人的偵察能力太可怕,陳西繁哭笑不得,“您眼睛可真夠亮的。”
“那是。”王阿姨一點也不謙虛,“年輕時候5.2呢。”
陳奶奶催促:“說吧,到底是誰?叫什麽?哪裏人?”
陳西繁無奈閉眼,腦海中慢慢浮現一張白淨的麵孔,說:“暫時還沒有。”
雖然是否定的答案,但陳奶奶麵上一喜,知道這次情況不一樣了。以前問他,陳西繁哪次不是斬釘截鐵地說沒有,這句“暫時還沒有”就很耐人尋味。
陳奶奶抓重點能力一流:“敢情你還沒追上啊。”
“行了,以後再告訴你。”
陳西繁撈過外套起身,“走了啊。”
“那你要抓緊,現在好姑娘可搶手了,送花送鑽石什麽的,殷勤點……”
一路嘮嘮叨叨送到門口,陳奶奶沒忍住,猶豫再三還是開口說:“小繁,再有十來天就是除夕了,你回這兒和奶奶一起過吧,就咱們兩個人。”
怕惹他不開心,陳奶奶補充說:“放心,其他人不來。”
自從林霜玉去世後,陳西繁就不過除夕了,讀大學那會他泡在讀書館,工作後排飛,無論做什麽,總能把這個節日打發過去,年初三再去掃墓。
陳奶奶知道,林霜玉那件事,一直是他心裏的一根刺。
可是人生還長,往後幾十年,一想到每年的除夕,別家都圍在一塊慶祝團圓,孫子卻孤零零的一個人,陳奶奶心如刀絞。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小繁,你一定能想明白這句話,對嗎?”
陳西繁隻是垂眼沉默。
並非有意折磨,而是除夕對他而言,實在不算美妙。況且過年期間,少不了親戚走動,他不想看見陳奎鬆。
陳西繁道:“再說,您回去吧,外邊挺冷的。”
知道勸不動他,陳奶奶笑笑,也沒勉強,說:“好,那你開車慢點。”
*
每次臨近過年京市都有大批人人返鄉,整座城一下空了。這幾天上班,漆夏都能順利找到座位。
有些家遠的已經休年假了,漆夏今年不打算回乙洲島,所以這幾天還在正常上班。
年底工作告一段落,不怎麽忙,到辦公室她打開電腦,看見有人給她發微信。
王鵬:【漆記者,你們雜誌社的雜誌怎麽買啊?我想買幾本有我的那期。】
CAC08首飛相關的主刊副刊上個月剛發,漆夏找到雜誌社官網鏈接發給他,順便聊了幾句:【你們也還沒放假嗎?】
王鵬:【沒呢,不過春節排飛計劃已經出來了,我年初三開始飛,今年能和家人吃個團圓飯。】
漆夏:【陳西繁呢?也和你一樣嗎?】
王鵬:【不是,繁哥每年除夕都主動要求排飛,不愧是四年升機長的人,卷王啊。】
每年除夕都工作嗎?
漆夏知道後,心裏很不是滋味。
和王鵬聊完,漆夏點開陳西繁的對話框,他們的聊天記錄停在三天前,當時陳西繁說要飛巴黎,問她有沒有什麽想帶的,漆夏說沒有。
她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斟酌措辭打字,然後又刪掉,不知道要聊點什麽。
這時,屏幕忽然一閃。
陳西繁:【今天有空嗎?一起吃飯。】
漆夏:【可以。】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約飯已經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自然了。
陳西繁:【好,下班我來接你。】
這段時間的工作不多,漆夏摸魚到六點準時下班,下樓的時候,陳西繁已經等在那兒了。
晚餐吃的一家港式茶餐廳,期間漆夏一直想聊聊過年的話題,但不知怎麽開口。無論如何,她還是希望陳西繁能開心,無論春節還是別的節日。
吃完飯,陳西繁送她到半春裏樓下,汽車熄火,他忽然說:“等等。”
漆夏解安全帶的手頓住,“怎麽了?”
陳西繁從儲物格拿出一個紙袋,遞給她,“這個給你。”
“給我的?”
“嗯。”
紙袋裏有隻長形盒子,裝著一支非常漂亮的錄音筆,看那個logo就知道不便宜。
“上次聽你說錄音筆不太好用,出差剛好看到就買了。”
漆夏驚訝,錄音筆不好用,她記得隻是兩人微信聊天時,她隨口提了一句而已。
“很貴吧?”
“不貴。”
東西已經買了,漆夏不好推拒,“謝謝。”
說著,她解開安全帶拿好東西,說:“那我走了,拜拜。”
“嗯,拜拜。”
下了車,漆夏踩在雪地上,慢吞吞往小區走。走了一段路,漆夏回頭,看見陳西繁的車還在原地。
他的春節會怎麽過呢?
正常工作,下班後,回那個空無一人的大房子嗎?
漆夏隻覺得殘忍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忽然轉身小跑回去。
“怎麽了?”看見她跑回來,陳西繁以為出了什麽事,下車詢問。
漆夏跑到他身邊,一鼓作氣,大著膽子說:“陳西繁,你……你想不想和我一起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