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漆夏否認得很快, 仿佛慢一秒都是對那個人的褻瀆,“不是,他是我高中同學, 在機場遇上了送我一程。”
“真的嗎?”漆圓努努嘴, 好像有點失望,“可是他長得這麽好看, 跟電影明星似的,姐, 你就沒點別的想法嗎?”
很長一段時間,漆夏都沒出聲, 花灑噴頭的水流柔和溫暖,她擠了一把貓咪沐浴露,打起泡泡抹在蛋糕身上, 想起了一件事。
2018年大學剛畢業那會,漆夏並沒有在《科學時刊》工作,而是通過校招進入一家京市小有名氣的報社。初生牛犢的她,懷抱滿腔熱血一頭紮進新聞理想中。
很快, 現實就給了她沉痛的一擊。
漆夏被分在社會新聞口線,新入行記者工資低壓力大,常常需要二十四小時待命,這些辛苦尚可接受, 但組內亂七八糟的小團體鬥爭和自媒體時代流量為王的工作標準, 時常讓漆夏懷疑自身,懷疑這份工作的價值。
印象最深的一次,她把稿件發給師傅檢查, 稿件內容沒問題,但師傅覺得標題沒爆點, 幫她改成一個帶幾分歧義的,說這樣才能吸引用戶點擊。
那段時間漆夏很迷茫,後來身體撐不住,感染肺炎住院了半個月,出院後她就辭職了。
辭職的時候,師傅告訴了她六個字:放下理想主義。
後來的職場生涯中,漆夏見過許多事許多人,慢慢有了一套處事準則,約束好自己,不強求他人。
從某種角度來說,陳西繁何嚐不是一種理想主義。
喜歡他,有一萬次臉紅心動,就有兩萬次苦澀若枳。
漆夏明白,喜歡他追尋他時,那些酸澀和委屈都是自找的,她沒有怪過任何人。
隻是她已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了,不再有那樣一廂情願奔向他的勇氣。
人間枝頭,注定各自乘流。
想到這兒,漆夏一邊給蛋糕洗澡一邊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漆圓:“誰啊?”
“姑媽之前在陳奶奶家裏當護工,他是陳奶奶的孫子。”
聞言,漆圓也是一噎。
之前在乙洲島,漆圓聽大人們說過,姑媽照顧的那位陳奶奶家族如何如何了不得,很多詞匯她聽不懂,反正得出的結論就是:
有錢有勢,不能想,更不能惹。
漆圓悻悻道:“哦,我隨便說說的。”
*
為了方便工作,畢業進世銘航空那年,陳西繁在首都機場附近買了一套公寓,平時下班開車十多分鍾就到。
飛行員工作和訓練比較忙,這幾年除了看望陳奶奶,他不怎麽來市區。
從半春裏出來,他驅車回西三環那邊的九章公館,途中遇到一個挺長的紅綠燈,陳西繁降下車窗視線隨意一掃,忽然看見路邊有家便利店。
他頓了頓,想起來,高三那年的聖誕節,他和漆夏曾在這家便利看過兩場電影,《阿拉丁神燈》和《十七歲》。
沒給他更多回憶的時間,綠燈亮了,後麵有喇叭聲催促,陳西繁收回視線,一路暢通無阻地回九章公館。
家裏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不過保姆安安姐定期過來打掃,一塵不染。
陳西繁上二樓,換一身寬鬆的衣物戴好運動手環,他有運動的習慣,每天至少一小時保持體魄,但今天,莫名有點提不起勁。
林霜玉去世後,九章公館一直閑置,很久不住人了。
房子空久了,便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那些精致名貴的家具冷冰冰,像一座華麗的墓地。
他坐在沙發上,想起剛剛車上和漆夏聊過的話題。
不得不承認,漆夏變化挺大的。
他記得以前,漆夏總是低著頭安安靜靜的模樣,僅有的幾次接觸也膽子很小,沒說幾句話就跑了。
他又想起剛剛路過的那個便利店。
高三聖誕節那天,他回紫玉書院取一些東西,進了家門,陳西繁一言不發地去二樓書房。
途徑父母臥室的時候,發現門開著,陳西繁便往裏瞧了一眼,就看見鄭蓉正指揮保姆,把林霜玉的衣物收起來,屋內陳設要大改,衣帽間重新裝修一遍……
理直氣壯,一副女主人做派。
而彼時,林霜玉正因為吃安眠藥進了醫院,洗胃結束躺在病**。
他眼神瞬間就冷了,拳頭捏緊,再也克製不住怒氣,一拳砸在門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鄭蓉和保姆嚇了一跳,陳奎鬆聞聲從書房出來,麵色一沉:“你幹什麽?”
從小陳西繁就被教育,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要心平氣和,要理性自省。
但那天,他和陳奎鬆打了一架,臉上的傷口懶得處理,他覺得心煩在外麵亂逛,走進便利店的時候,遇見了掉眼淚的漆夏。
原來,聖誕節不開心的人不止他一個,莫名有種同病相憐的慰藉。
陳西繁不知道怎麽應對女孩子的眼淚,問了兩句便沉默下來。
便利店外大雪揚揚,滿目都是寂靜白色。
傍晚,他想到很久沒去看奶奶了,就和她一起坐車回白塔巷,下車時,他記得,漆夏給了他一枚創可貼。
那枚創可貼帶著少女指尖的溫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貼上以後,傷口好像真的不疼了。
從小到大,陳西繁身邊總是人聲鼎沸,花團錦簇,他和各種人打交道都遊刃有餘,身邊好友良師圍繞,也不乏對他有所圖的人。
他可以給身邊所有人一個定義,唯獨無法定義漆夏。
如果非要定義的話,或許,她就像那枚創可貼。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考,是賀驍。
陳西繁接起,聲音淡淡的:“什麽事?”
“繁哥,不是說好今晚來紫貝玩兒嗎,你人呢?”
陳西繁這才想起來,今天是魏宇鵬的生日,前幾天大家說好一起慶祝。剛好他這周飛行時長已經滿了,明天後天休息,陳西繁打算去走個過場。
“在家,等會兒。”
賀驍說:“我來接你吧,正好去你家酒窖裏順幾瓶好的。”
陳西繁唇角一扯,“我拿過來就行。”
賀驍堅持:“不不不,我要自己挑,你在家等著我啊。”
一小時後,賀驍從酒窖出來,心滿意足地招呼他出門。賀驍叫了司機,陳西繁也就沒開車,兩人坐在後座。
路上,車子經過京平大學,夜晚大學校門口學生熙熙攘攘,陳西繁多看了一眼。
賀驍輕嘖一聲:“怎麽,都如願上天了,還遺憾呢?”
陳西繁:“想到一個人。”
賀驍一猜一個準:“莫非是……七號同學?”
七號同學的事,除了陳西繁,隻有賀驍知道,畢竟一起打過遊戲。大學那會他去倫敦找陳西繁,無意中知道了七號同學的更多細節。
比如七號同學很有才華,寫過原創兒童故事《飛鳥和魚》,比如七號同學很熱心,給陳西繁介紹心理醫生,又比如七號同學神通廣大,竟有本事找到那塊丟失一年的懷表。
賀驍當時就給七號同學取了個外號——當代活菩薩。
賀驍問:“繁哥,你怎麽知道七號同學就一定考上京平大學呢?”
“瞎猜的。”陳西繁說。
2015年四月,陳西繁收到快遞後,當即在q/q上聯係了七號同學,七號同學沒有回複消息。他又撥打了寄件人電話,但電話已經停機。
自此,他與網友七號同學徹底失聯。
賀驍湊熱鬧:“繁哥,你現在還忘不掉七號同學,該不會喜歡人家吧?網戀?”
“去你的。”陳西繁白他一眼,漫不經心回道:“你搞基我都不搞網戀。”
“也是,網絡太他媽可怕了,前幾天有個人妖加我微信,一開口就叫哥哥,給我惡心壞了。不過我猜想,七號同學應該是咱們身邊的人,不然她怎麽知道那塊表是你的?或許,她是哪個喜歡你的女生。”
確實,知道那塊懷表的,隻能是現實中有交集的人。
陳西繁能猜到七號同學現實裏認識他,也能猜到過往的聊天記錄裏,七號同學說的不全是實話,但具體哪些真哪些假,他辨別不出來。
陳西繁神色不明,“不一定是喜歡我的女生。”
他沒那麽自以為是。
“得了吧。”賀驍說:“不喜歡你,給你介紹心理醫生,給你找寶石懷表啊?圖啥呢?”
這正是陳西繁不解的地方。
從小到大,有很多女生向他示好。她們或者往他課桌裏塞情書,精致的禮物,或者明目張膽地堵他。那些女孩無一例外,都想從他這裏獲取回報。
可是七號同學呢?她這樣做圖什麽?
隻付出不索取,怎麽那麽傻。
車程過半,京平大學遠去了。
賀驍:“所以七號同學是誰?”
“我也想知道。”
賀驍回憶往事:“我記得,當初我發過朋友圈和q/q動態,發動大家幫你找那塊懷表,不少同學都轉發了,還有幾個學妹說假期到長宜看看。實際上,知道你丟東西的人挺多的。”
“繁哥,我太好奇了,你對七號同學不是喜歡,那到底什麽想法?”
霓虹飛快後退,車窗透進來燈光,昏暗但不那麽黑。
時至今日,他仍記得拆開快遞時,那種失而複得的心情。
xf0109號折斷了翅膀,再也不能飛行。
那天之後,他以為靈魂會陷入長眠,永棲地底,殊不知醒來時,發現是另一種重生。
陳西繁後仰,漂亮的眸子眯得狹長,他揉碎了眼前的光影,說:“感激,以及好奇。”
或許,還有那麽一些抱歉。
晚上十一點,車停在紫貝門口。司機去泊車,陳西繁賀驍坐電梯前往頂樓。
從電梯出來,賀驍接了個電話,支支吾吾半晌,掛斷後小聲說:“繁哥,宋清卓問我們在哪兒?他也想來。”
高中時候,大家在一起玩,宋清卓和魏宇鵬也認識,過生日聚一下也沒什麽。
陳西繁神色淡淡,“我無所謂。”
“呃……”賀驍頓了頓,說:“算了,我就說我們快結束了,下次吧。省的他來了,你尷尬。”
“我不尷尬。”
賀驍掌嘴,“對對對,您不尷尬,尷尬的是他。”賀驍低頭給宋清卓發微信,“畢竟當初,他和宋清月那事做的太不厚道了。”
上大學的第一年,陳西繁和宋清卓在一個城市,關係還算親近,後來宋清卓總在陳西繁麵前提宋清月,暗示宋清月單身。
陳西繁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接問他什麽意思。
宋清卓說沒什麽意思,過了幾天,他約陳西繁吃飯。陳西繁到了卻沒看見宋清卓,而是看到了宋清月。
據宋清月說,是她請求宋清卓幫忙約的,因為她自己也知道,如果她約陳西繁,一定約不出來。
那天,宋清月向他表白了,陳西繁冷漠地聽完,拒絕。
他拒絕人永遠是一副態度,直白且不留餘地:不搞姐弟戀,對你沒感覺。
宋清月也沒說什麽,麵上仍舊保持著笑意,優雅又大方地表示,陳西繁現在對她沒感覺沒關係,以後會喜歡上她的。
陳西繁不知道她哪裏來的自信,飯也沒吃就走了。
本以為這件事就此結束,可是一個多月後,圈子裏麵都在傳,說陳西繁有女朋友。
陳西繁當時狀態不好,整個人是拒絕社交的狀態,平時隻和外公外婆,兩三個親近的好友來往。直到賀驍打來電話求證,他才知道自己被“有女朋友了”。
幾經查證,竟發現謠言源頭是宋清卓。
後來宋清卓坦白,他為了讓宋清月死心,就在微信上告訴她,陳西繁有女朋友了,並且發了一張p過的圖片作為證據。
宋清卓強調說,宋清月喜歡陳西繁很久了,他知道陳西繁對宋清月沒那個意思,夾在中間很難受,這麽做隻是想讓自己的姐姐放棄。而且,他明明囑咐過宋清月不要外傳,但不知怎麽的,還是傳了出去……
後麵他越說聲音越小,陳西繁很平靜,一直沒說話。
兩人都明白,這朋友是沒法做了。
*
第二天是周五,漆夏正常上班。
出差過後格外疲倦,早晨七點,漆夏被鬧鍾叫醒,她躺在**愣神,心裏有一百個不想上班的理由。
她躺得太久了,蛋糕躍上床,窩在她胸口見縫插針地撒嬌,爪子撓啊撓,想抱著媽媽再睡個回籠覺。
漆夏把貓撈起來,揉揉貓頭,打著嗬欠說:“下輩子我做貓,你賺錢養我。”
“喵嗚——”蛋糕尾巴搖得歡快,同意了這個約定。
漆夏吸一口貓,反悔說:“算了,下輩子還是我繼續養你吧,指望你這隻嬌氣貓,家裏得喝西北風。”
精神百倍地起床洗漱,之後漆夏進廚房煮了兩個雞蛋,兩杯牛奶,外加兩個半成品三明治。
沙發上那位準大學生還在睡,漆夏沒叫她,吃完早餐進房間收拾東西。
手機屏幕亮了亮,是甘瑤給她發消息:【夏夏,我的充電寶是不是還在你那裏?記得帶來公司,我今天外出參加峰會要用哈。】
漆夏回複:【在的,等會給你。】
這幾年共享充電寶普及,但她們還是習慣外出時隨身帶一個,因為出外勤頻繁,且地方大多偏僻,沒有充電寶不方便。
前天在酒店收拾行李那會,甘瑤隨手把充電寶放進漆夏包裏了,後來在機場,漆夏拿出來給手機充電。
她低頭在包包裏翻找,卻沒找到。漆夏又找了行李箱,還是沒有。
回憶片刻,漆夏想,會不會……落在陳西繁車上了?
還真有這個可能,昨晚回來後,她就沒見過那隻充電寶。
漆夏拿起手機,點開微信。
陳西繁的頭像仍舊是蔚藍天空,昵稱“繁星曆曆看”,朋友圈的動態大多是世界各地的日落照片。
熟悉的頭像,熟悉的昵稱,真的很多年未見了。
她怔了一瞬,差點以為自己登錄的是q/q小號。
加上好友以後,兩人還沒有說過話,屏幕上隻有一行係統小字。
要不要發消息問問他?
猶豫片刻,漆夏覺得還是算了。一隻充電寶而已,丟就丟了,她買一隻還甘瑤就行,今天甘瑤出外勤,也可以暫借別人的。
想到這兒,漆夏拎包出門。
從家到雜誌社有八站地鐵,早高峰人人行色匆匆。上了地鐵果然沒有座位,漆夏一手拉著吊環,像往常一樣打開一款消除遊戲打發時間。
忽然,屏幕上方一閃,提醒:繁星曆曆看發來一張圖片。
她手一抖,手機差點沒拿穩。
漆夏退出遊戲點開對話框,圖片上正是她不翼而飛的那隻充電寶。
繁星曆曆看:【你的?】
漆夏的微信昵稱就是名字縮寫“qx”,頭像是朵向日葵。
她發了個點頭的表情包,然後在對話框裏打字: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不嫌棄的話你留著用……
字沒打完,屏幕上又蹦出一條新消息:
繁星曆曆看:【在家嗎?我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