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陶婷回到辦公室, 發現裏間的門敞著,她嚇得一激靈,把手裏的A4紙團成團背在身後。
看見裏頭空無一人, 陶婷鬆了口氣, 剛剛自己慌亂的樣子顯得可笑起來。
隔著門框她最後往裏看了一眼, Leon的辦公桌總是維持著幹淨整潔,一台電腦、一遝文件,幾隻筆,還有她買的那隻黑色馬克杯, 除此之外就沒什麽別的東西了。
陶婷注意到掛在門把手上的咖啡被拿走了,與此同時強烈的挫敗感襲來。
是啊,她一直以來的工作就是這麽無趣、重複、簡單,換了誰都可以。
擔心Leon隨時會回來, 陶婷把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地丟進紙箱裏。
她離開的時候Liam和Ann不在工位上,格子間裏空了一大半。
她都忘了,現在是部門例會的時間。
沒有和任何人說再見,也沒有回頭拍張照片留作紀念, 陶婷捧著紙箱一路來到地下停車場。
她坐在車裏, 沒插鑰匙, 因為她也不知道現在應該去哪兒。
手機裏有幾條未查看的新消息, 都是楊芳婷發來的, 問她今天晚上想吃什麽菜,幾分鍾後又發來一條說:爸爸說今天晚上帶我們去外麵吃。
陶婷捧著手機,看著家裏發來的文字,一瞬間鼻酸想要落淚。
她吸吸鼻子, 打字回複說:我和同事約了晚上吃烤肉,明天吧!
紙箱被她扔在一旁, 堆在最上麵的是她平時用來隨手記錄的筆記本。
陶婷拿到手裏,翻開第一頁,上麵寫著一段沒派上用場的英文自我介紹。
去機場接機的前一晚她在心裏反複排練了幾十遍開場白,但那天來的人不是Müller。
第一次參加會議的時候她手忙腳亂,根本不知道哪裏是point,在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短語,好幾個單詞因為不知道拚寫隻完成了一半。
越往後翻,她記錄的東西才逐漸有了框架、重點,變得完整並清晰。
有的時候她還會隨手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想法和疑問。
Leon說職場上學到的東西才是最有用的,她一直記得這句話。
她把每一次會議都當成課堂,認認真真地聽講、做筆記,努力彌補自己和他們的差距。
她在紙上寫:“要用做品牌的思維做營銷,用做營銷的思維做品牌,在拉動短期銷量的時候記得同時維護好長期口碑,維護口碑的同時也要思考怎麽製造爆點。”
她寫:“不要抱著‘賣東西’的想法去策劃營銷方案,首先要做的是讓產品被消費者記住。”
一頁一頁翻過去,陶婷都能回憶起Leon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和神情。
這本筆記本是她實習之後新買的,現在都快寫完了。
他明明說過她成長了,是她成長得太慢了嗎?不夠明顯嗎?
還是說她本來就不適合幹市場營銷,職場也不是學校,不是用來成長的地方。
他隻是隨口一說,客套而已。
陶婷不記得自己在車裏坐了多久,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她才驚覺都已經到下班時間了。
“你在哪呢?”李解在電話裏問她。
“我,我在外麵。”一開口才發現嗓子是啞的,陶婷咳嗽了一聲,說,“你們先過去吧,我馬上到。”
“行,等你啊。”
怕在公司門口撞見他和安今,陶婷特地多待了十分鍾才啟動車子離開停車場。
周五的夜晚,又臨近新年,路邊的樹上掛著彩燈,韓國街今天格外熱鬧。
陶婷拿著購物袋推開烤肉店的門,在大堂裏找到安今和李解的身影。
兩個人在說話,沒留意到她進來了。
陶婷悄悄走近,站著他們背後,一手一個把禮物放到兩人麵前:“Surprise!”
“什麽呀?”安今回頭找她,“幹嘛還帶禮物來?”
“新年禮物嘛。”陶婷在空位坐下,取下肩包,“今天下班挺準時的啊。”
李解歎了一口氣:“你不知道,諾伯特出大事了。”
“怎麽了?”
“高層大換血,可慘烈了。”李解倒了杯檸檬水遞給陶婷,“Jeffery也跳槽了。”
“他去獅子牙了?”
李解挑眉:“你怎麽知道?”
陶婷拿起水杯:“隨便猜的。”
“哎呀別說這個了,我和Liam也給你準備了禮物。”安今朝李解打了個響指,“快拿出來吧。”
李解笑著伸手從桌子下麵拿出一大束花。
陶婷愣住:“我剛都沒看見,藏這麽好。”
李解把花遞給她:“還有一條手鏈,安今說什麽轉運粉水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好不好。”安今朝陶婷眨了下眼睛,“招桃花的哦,為你精心挑選的。”
陶婷捧著花,那股鼻酸的勁又冒上來了:“謝謝你們。”
“客氣什麽。”安今把菜單和筆放到她麵前,“李解說今天他請客,讓咱們隨便點。”
“這麽好啊?”陶婷提高音調,故意說,“那我要吃和牛上腦。”
“誒誒誒。”李解急了,“哥一申漂也不容易,點兩盤五花肉就差不多了。”
陶婷笑笑:“知道知道,您今天破費了。”
她今天破格喝了燒酒,雖然那味道又辣又苦並不好喝,但陶婷還是一杯一杯地灌進肚裏。
“烤好了沒啊?”安今一向沒什麽耐心。
李解拿著架子,熟練地把肉翻麵:“沒呢,烤焦點好吃。”
陶婷一直笑著,和他們聊著天,好像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的樣子。
“阿姨。”吃到一半,李解抬手叫來服務員,“幫我們這桌再加一份上腦。”
陶婷瞪大眼睛:“你瘋啦?”
“我樂意。”李解把烤好的五花肉夾到她碗裏。
“好!”安今臉頰通紅,也沒少喝,“都最後一頓了,這盤肉算我的!”
陶婷不滿她的說法:“什麽叫最後一頓?我們以後也可以常聚啊,是吧?”
她一偏頭,卻發現李解的表情不太對。
“怎麽了?”陶婷雖然醉意朦朧,但還是敏感地覺察出什麽,“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你之前忙轉正答辯,我們就沒和你說。”安今頓了頓,“我要調去總部了,Liam要去中行當管培生,節後先去港城培訓三個月。”
酒精讓思維運轉變得緩慢,陶婷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你們都要走,那......Leon呢?”
“他官複原職,當然也回總部啊。”安今說。
陶婷看向李解:“你怎麽就要去中行了?”
“我和你說過的,我一直想去銀行工作。”
陶婷依稀記得有這回事,但隻當那是隨口一說。
一切變化的太快了,上個禮拜他們還在諾伯特的年會上,還在為了同一個項目焦頭爛額。
陶婷看著麵前的兩個人,腦子裏亂得打結,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
在來之前她都還在慶幸至少這次實習她遇到了兩個聊得來的朋友,不在一起工作了以後也可以常聚。
怎麽突然就告訴她,他們要各奔東西了?
氣氛轉瞬間變得低沉,李解拿起酒杯,對陶婷說:“我都還記得你剛來那天,不會用打印機又不好意思開口叫人,要是我不過去問你,你不知道要在那邊站到什麽時候。”
“是Leon對吧。”
“什麽Leon?”李解喝了口酒。
“是Leon幫你去銀行的。”陶婷盯著烤盤上滋滋作響的五花肉,麵無表情地問,“對吧?”
李解沒有否認。
“我就說呢,你為什麽會跟著他。”陶婷一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他一走,新能源車這個項目就是Darlene的了,怪不得後續執行他都交給一組做。”
她緩緩抬眸,看著安今說:“你反正一直都是他的人。”
視線被淚水模糊,陶婷不知是哭還是笑:“他真周全啊,介紹Jeffery去獅子牙,把項目留給Darlene,帶你去總部,幫你拿到了管培生的名額,走之前把每個人都安排得妥妥當當,那為什麽......”
——為什麽把我忘了。為什麽隻有我被否定了。
這一刻陶婷對自我的厭棄到達了頂峰,她哽咽著說:“我怎麽什麽都做不好?
喉嚨口疼得沒辦法繼續說話,她把腦袋低下去。
聽見嗚咽聲,安今酒都被嚇醒了,她抓住陶婷的胳膊,擔心道:“你沒事吧?”
李解也慌了,安慰她說:“你別哭啊,你才第一次實習,這都很正常的,何況諾伯特現在這狀況,你留下了我還得勸你再想想呢。”
“對啊。”安今輕撫著陶婷的背,“別哭了。”
陶婷搖搖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胸口疼得快沒辦法呼吸。
她不想表現得這麽孩子氣,但情緒管理的閥門好像壞掉了,她哭得整張臉通紅,想說她不是因為沒有轉正才難過的。
她隻是覺得自己丟人。
安今和李解沒有再說話,給她發泄情緒的空間。
等哭聲漸漸小了,安今抽了張紙巾幫陶婷擦眼淚。
她哭得嘴唇發白幹裂,啞著嗓子說:“我就是,舍不得你們。”
李解溫柔看著她道:“我也舍不得你啊,你老會讓我想起我剛實習的時候,也跟你一樣不敢問別人,但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那也是因為你們幫我很多。”陶婷抬起頭說。
“哎呀真是的。”受不了這種煽情氛圍,安今抖了抖身體,“認識兩個月才,幹嘛搞那麽深情啊。”
“別哭了,脆弱的女大學生。”李解把水杯遞給她,“補補水。”
陶婷被逗笑,接過水杯說:“謝謝。”
哭過一場後陶婷覺得整個人清醒了不少,也痛快了許多。
這頓飯吃得又哭又笑,夠他們記憶終生了。
散場時李解去櫃台買單,陶婷捧著花和安今站在門口。
氣溫越來越低,張口說話時都有白氣,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有望看見申城下雪。
“你喜歡Leon對吧?”安今冷不丁地開口。
陶婷詫異地抬眸,沒等她回答,安今又說:“你不用回答我,我就是想問,我這個人心裏憋不住事。”
陶婷小聲否認:“我沒有。”
安今笑了下:“說了你不用回答我,喜不喜歡他,你心裏清楚。”
“喜歡誰啊?”李解推開門出來。
陶婷低頭把臉埋進圍巾裏,沒吱聲。
“喜歡你啊。”安今夾著嗓子說。
李解嚴肅道:“可別喜歡我啊,你們都不是我的理想型。”
安今“嘁”了一聲。
手機屏幕亮起光,陶婷說:“我爸來了,我先走了。”
“嗯,拜拜。”
“再見啦朋友。”
陶婷邊走邊回頭朝他們揮揮手:“再見。”
陶澤均站在路邊,她一路小跑過去,喊:“爸爸。”
看她臉頰紅撲撲的,陶澤均問:“喝醉了沒?”
陶婷搖搖頭,把車鑰匙遞給他。
陶澤均笑起來,替她理好圍巾:“看不出來你酒量還可以啊。”
陶婷挽住他的胳膊:“還好吧。”
上了車,陶澤均看到座位上的購物袋,問陶婷:“這什麽啊?你買的?”
陶婷愣了愣,點點頭說:“對。”
裏麵是一條男士圍巾,陶澤均驚喜道:“給我買的?”
“嗯。”
陶澤均樂壞了,迫不及待拿出來戴在脖子上:“舒服,貴不貴啊?”
“不貴。”陶婷深呼吸憋住眼淚,幫他打了個結,“天冷了,陶老師要保護好嗓子。”
“還是女兒好。”想到什麽,陶澤均放平嘴角問,“給你媽買了沒啊?”
“買了,我上個月就送了她一件新外套,你忘了?”
“哦對對。”陶澤均放下心來,“買了就好,省得她嫉妒我。”
陶婷舔了下嘴唇,把腦袋撇向另一邊,藏住自己泛紅的眼眶說:“回家吧,我好困。”
“困了你眯一會兒。”
陶婷閉上眼睛,眼淚滑過臉頰滴在圍巾上。
短暫又充實的實習之旅正式結束了。
最想好好告別的人,卻連句再見都沒有機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