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句奇怪的話

岑詞接到電話的時候是淩晨兩點半。

窗外懸著一牙月,月色慘白,掩在層層疊疊的陰雲裏,周遭跟潑了墨似的黑。她沒有拉窗簾睡覺的習慣,所以電話那頭在說“岑醫生,閔薇薇是你的病人吧”時,她瞅著一窗之隔的茫茫夜色,心想,真是個不安的夜。

出了單元門,岑詞打了個寒顫。

初冬的南城氣溫並不友善,風一過,掃得人臉生疼,幸存在小區清潔員掃帚下的枯葉卻逃不過風卷的命運,嘩啦啦摩擦著地麵,像是被強行拖走的殘肢。

她攏了長發緊了一下大衣,臨上車前又停頓了一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下意識地朝身後看了一眼。

靜寂的小區陷入大片的濃黑裏,借著大門口牆燈昏暗的光暈能看見空氣裏浮遊著絲縷未散的霧氣,人世間的煙火氣還沒醒,燈光大亮的是保安室,身穿棉大衣的小保安窩在椅子上雙手插袖,臉近乎都要埋進衣領裏打盹兒。

一切看上去都稀疏平常。

岑詞轉眼瞅向夜空。

那月就像是有人在黑色幕布上隨手畫上了一筆似的,似鉤。

下弦月。

車門關上的瞬間,岑詞冷不丁想起莎士比亞的一句話——

凡是過去,皆為序曲。

**

“我沒殺他。”

審訊室裏,閔薇薇低垂著臉。頭上懸著刺眼的光,她的整張臉被罩在陰影下。很快她又抬頭,補上了句,“而且,我壓根就不認識他。”

閔薇薇,風頭正盛的節目主持人,漂亮又風趣,惹得不少宅男們的喜愛。豈料就在傍晚時分她突然性情大變,持刀企圖殺害其未婚夫周軍,連捅兩刀都朝著要害部位招呼,家裏血流成河,住家保姆嚇得魂掉趕忙報警。

此時此刻,周軍被送往醫院搶救,而向來在電視上露麵最多的閔薇薇被拘留審訊。

鐵證如山,有人有物,所以閔薇薇上述那番話就跟隔靴搔癢似的,怎麽聽著都不像是很有誠心地為自己辯白,連借口都聽著荒誕,由此審訊的警員皺了眉頭,語調提高,“還說不認識?不認識他你住人家裏?不認識他你拿刀子捅他?你看你自己衣服,上頭還沾著受害者的血呢!”

閔薇薇低頭瞧著衣襟,沾了噴射狀血點,密密的一片。她眉頭擰在了一起,好半天抬眼,一臉的疑惑,“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刑偵隊隊長裴陸叉著腰隔著單向玻璃看著一臉無辜的閔薇薇和拚命壓著脾氣的同事,稍許轉過身,在煙灰缸裏摁滅手裏的煙頭,拇指和食指一點點將煙頭碾碎,“岑醫生,你怎麽看?”

岑詞沒答話,始終在翻看警方遞上來的資料,五分鍾前她剛到,大衣上的寒氣都似乎未散。

裴陸也沒催她回話,手搭放兩邊,“據現場的同事反映,當時閔薇薇就站在受傷的周軍身邊,神情很木訥,直到被帶上警車她才開口說話,卻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他頓了頓打量岑詞的反應,一般人聽到這話十有八九都會問上句:什麽奇怪的話?再或者給出個詢問或者你繼續說的表情。

然而岑詞仍舊頭也沒抬,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裴陸抬手蹭了蹭鼻子,一時間覺得挺掉鏈子的,清清嗓子給自己搭了台階,“她跟警方說,我不是我。”

“保姆親眼看見閔薇薇傷人?”岑詞抬頭,沒迎合裴陸的問題,卻冷不丁問了這麽句話。

裴陸覺得這姑娘的反應真是……處處讓他意外啊。

她在閔薇薇的人物關係譜裏占據重要位置,是閔薇薇的心理輔導師,後來再查下去,發現這個岑詞來頭還不小,一手創辦了名為“門”的精神會所,被業內稱為“巫師級”精神分析師。

但關於岑詞這個人,外界也有不少聲音出來:性情寡淡,又很不合群,很少參加業內學術會議,也不愛參與學術討論,自有一套處理精神類疾病的方式方法,“門”會所每周隻接待三名來訪者,規矩又怪又多,卻擋不住“門”會所日益攀升的口碑。

裴陸在沒見著岑詞之前,想著該是個上了歲數的,畢竟從事心理這行的閱曆和年歲掛等號,見著岑詞之後……

他第一時間調過來同事堆在桌上的檔案,岑詞,女,26歲。

又往後翻了幾頁資料,看完後,對這姑娘簡直是刮目相看。

年輕。

漂亮是漂亮,但很是清冷,眉眼淡涼,讓你一時間無法判斷她的立場。

如果不是看了資料,他必定會憑著這年齡和長相認定她是行業混子,搞心理的不是應該長得喜慶點嗎?

見岑詞盯著自己,裴陸清清嗓子回應,“住家保姆聽見動靜下樓之後,正好看見閔薇薇手持水果刀捅了周軍第二刀。岑醫生,周軍的別墅就是第一現場,據保姆交代,案發時一樓大廳就隻有閔薇薇和周軍兩人,經現場排查,案發時的確沒有第四人的痕跡。”

岑詞明白裴陸的意思,走到鏡子前看著閔薇薇,沉默。

往往大半夜接到電話總歸不是什麽好事,隻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次見到閔薇薇不是在診療室,而是在警局。

裴陸在岑詞的身後站定,雙手插兜,“另外,閔薇薇在審訊過程裏說,她一直很聽你的話。”

這一次岑詞如他所願有了反應,她轉過身來,目光清冷得打量了他一番,愛穿夾克衫,性情自由又硬朗,單眼皮似含笑,眼鋒卻犀利,是個久經沙場的硬角色。

裴陸心想,可終於有反應了,我還真怕你沒反應油鹽不進。

“一個月前,南城破獲了起最大古董走私案,犯罪分子被抓獲的時候死活不肯吐口贓物的下落,聽說岑醫生隻是跟對方說了幾句話,對方乖乖交待贓物的藏處。精神分析就是催眠吧?可瞧著岑醫生又不像是催眠那麽簡單,外邊都說岑醫生的治療手段劍走偏鋒,我實在是好奇得很。”

那件古董走私案當時不是他負責,也是看過資料才知道當中內情。當時岑詞進審訊室前要求警方關閉所有攝像、監聽和錄音設備。所有人都聽不清岑詞進去後跟罪犯說了什麽,因為她是背對著玻璃那麵,警方隻能看見罪犯的表情。她好像做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做,隻有一分鍾的光景,罪犯離奇地麵露恐懼,然後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交代了一切。

當然,此案還有後續。

罪犯在坦白後的第二天意外身亡,經鑒定是心源性猝死。雖說經警方調查那名罪犯在走私過程裏是背了人命的,這麽一死怎麽看著都有點報應的意思,但是身亡來得太突然總會叫人懷疑。

警方找過岑詞問話,岑詞說,解決問題是要先發現弱點,他殺過人的秘密在我這藏不住,但不意味著我就操控了他的死亡,法醫不是也鑒定過他有心髒病病史嗎。

亦正亦邪難以捉摸,這是上起案件中局裏對岑詞的評價,或許,也是因為她治療手段奇怪不走尋常路,才被封了個“巫師”稱號。

不想時隔短短一個月,她又扯進了案子裏。

岑詞直逼裴陸的目光,答非所問,“裴隊如果咬死了我有罪,那我現在應該待在審訊室裏,而不是被當成顧問站在鏡子後頭。”

裴陸笑了,“眼睛挺毒啊。你的情況特殊,一方麵要以顧問身份協助我們警方辦案,一方麵也要以被懷疑人身份配合警方調查。我這個人隻信證據,不會冤枉好人,當然也不會放過壞人。”

岑詞麵色平靜,眼裏無波無瀾的,“我配合你們的調查,另外,我需要跟閔薇薇談談。”

“沒問題。”裴陸細細揣摩她的性格,既被當成顧問又被懷疑,擱尋常姑娘早就激動地先為自己辯護了,甚至會翻臉,這個岑詞倒是有點意思。

臨出門前岑詞突然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他。

裴陸自認為從警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倒是被她這麽冷不丁一眼瞅過來竟打了個激靈。這做心理的不是應該撫慰人心嗎,怎麽眼神就跟冰錐子似的?

“裴隊。”岑詞的聲音聽著倒是溫和,“糾正一句,催眠的確是精神治療過程中的手段,但精神治療的方式方法不隻局限於催眠,所以就算劍走偏鋒也正常。另外,做警察的難免焦慮,適當焦慮能夠激奮進,可是過度焦慮就成了遠憂,早晚會出問題。平時調整心情,安眠藥少吃,人的神經就跟你的朋友一樣,你不愛惜它,它也不會愛惜你,必要時可以約心理醫生談談。”

從進屋到現在,這是她說的最多的話,裴陸聽在耳朵裏心裏有點別扭,總覺得像是在人家專家麵前耍大刀,又生出說不出尷尬來。

便連連道謝。

等岑詞跟著手下離開房間後裴陸才反應過來,誰啊?誰焦慮了?他年輕有為剛毅猛如虎的怎麽焦慮了……

那個……關於他焦慮的事兒,她是怎麽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