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一個道理, 陳暮很早就明白,那就是人生中總是不可避免的會有遺憾,孩童時代可能沒有太大感覺,因為有父母會千方百計的滿足你所有心願。
但關於接受遺憾這事, 陳暮小小年紀便已釋然。
到江家後的第二個月, 轉去的學校舉辦親子活動, 陳暮得知消息後, 連著幾天晚上放學回家守在客廳,也連著幾天無功而返。
無奈,她隻得拜托保姆阿姨幫她轉告這事,隔天保姆阿姨給她回話, 說她媽媽最近在忙別的事,不得空陪她參加活動。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付女士每天在忙什麽, 但奶奶離開前,告訴過她, 媽媽有了新家庭, 也許不會像以前一樣把所有關注都放在她身上。
她告訴自己,沒關係的,學校裏的活動還有很多, 這次媽媽不得空,以後總有機會來的。
可等到活動當天, 她卻意外聽到別人在談論她那個不好惹的哥哥和她的媽媽。
那人說,付女士這個後媽, 做的真是沒話說,婚禮當天江家小少爺公然把他媽媽結婚時的婚紗擺在辦酒席酒店的大廳, 每個賓客的必經之路,就這樣, 付女士還能笑臉相迎的如期走完婚禮全程。
另一人說,要不怎麽就人家能小三上位呢,這點心理素質算是基本素養了吧。
幾個女人笑作一團,笑聲後,又一人說,你們沒聽說嗎,今天這活動那女人也來了,全程做小伏低的跟在小少爺屁股後麵,江家小少爺一天沒給她好臉色,就這樣她還見誰都笑嘻嘻的,到處聲稱自己是小少爺的後媽。
她旁邊的另一人補充,不是說那女人還把她前夫的女兒也接到這學校了嗎,今天的活動隻管小少爺不管自己親生女兒,也是夠心狠的,她是不是嫁進來之前沒打聽好,不知道在江家,小少爺的麵子比她嫁的男人管用,現在木已成舟,隻能換人巴結了。
幾個女人又是一團笑。
其實那時的陳暮,並不太能聽懂她們言論中更深層的意思,但她也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麽好話。
班裏的同學們都在和家長參加親子活動的遊戲,她沒有家長,老師讓她自由活動,她一個人在場地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江逾白所在的班級。
烈日高懸在天上,陳暮滿頭是汗的站在樹身後麵,看著付女士如那群女人所言,亦步亦趨的守在江逾白身後。
這和她記憶中的媽媽完全是兩個人,在她們家,付女士十指不沾陽春水,家裏大大小小的活計都是爸爸負責的,為此奶奶沒少罵爸爸,說他娶了個祖宗。
每當這個時候,爸爸總會笑笑,說他承諾過付女士,隻要嫁給他,就不會讓她吃一點苦。
她當時站在樹幹後麵,想,要是爸爸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很心疼媽媽吧,所以在江逾白第三次把媽媽遞過去的水瓶扔在地上的時候,她把額頭上的汗抹掉,沒一秒猶疑的走上前,撿起江逾白扔在地上的水瓶,擰開,喝了一大口,而後拿起另一瓶水遞過去,她說:“哥哥,這水能喝的。”
她舉著水瓶,站了好久好久,久到胳膊快要沒知覺,江逾白才伸手接過她手中的水瓶,之後不耐煩的命令付女士,“讓她走開,別站在我麵前煩我。”
付女士瞧見他喝了水,笑盈盈的又遞過去一盒水果,江逾白皺著眉接過,隨手便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再次重複:“趕緊讓她走開。”
她被媽媽拉著離開,走到江逾白視線之外,付女士和她說:“今天就算了,以後最好少出現在他麵前,不然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證你能繼續在這個家呆下去。”
她點點頭,問付女士,“媽媽,你說今天沒辦法陪我參加活動,就是為了照顧哥哥嗎,是的話,你可以提前告訴我的,我等了你好幾個晚上,也沒有見到你。”
付女士耐著性子聽她說了這麽一長串話,扭頭看了眼江逾白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知要去哪,她頭也沒回的說了句:“快回你們班的活動區去吧,媽媽還有事要忙。”
之後的很多年,她明明和付女士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又仿佛是一個人,付女士慢慢在江家站穩了腳跟,她的精力,轉而又放在了在太太圈們之間交際,仿佛可以由此證明,她的的確確嫁進了豪門。
她的整個學生時代,因為父母的缺失,有過太多太多遺憾,她也早早習慣去接受每一次的遺憾。
所以盡管船司最後沒能申請到長城站的參觀申請,她也隻是告訴自己,沒關係的,人生本來就處處充滿遺憾,傷心不可避免,但她心底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是以在跟著工作人員一路往準備室走的路上,她心裏麵都是恍惚的,她幾次三番地問工作人員,“請問你確定我稍後是可以去長城站參觀嗎?”
工作人員不厭其煩的回答她:“是的。”
她又問:“船司的申請不是因為科考站工作繁忙沒能成行,現在怎麽就又能去了呢?”
工作人員回頭朝她笑笑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是顧先生通過私人渠道申請的,我隻是負責去通知您。”
見工作人員一問三不知,陳暮便也放棄了繼續追問。
工作人員一路把她送到了準備室門口,示意她一個人進去,陳暮彎彎唇,向工作人員表達感謝,而後邁步走了進去。
顧時屹正站在準備室中間位置和副船長不知道在聊什麽,瞧見她進來,他笑著和她示意讓她坐在旁邊等他一會兒,片刻後,交談結束,副船長走到準備室的門口和工作人員簡單交待後,那位工作人員喊著一旁的幾人一起離開。
離開準備室前,陳暮和副船長的眼神在空中交匯一秒,兩人相互微笑表示問好,之後副船長再次向顧時屹點頭示意後,轉身出了房間。
偌大的準備室立時便隻剩她和顧時屹兩人。
她站在原地,看著顧時屹步調悠閑的邁步朝她走過來,她看著他熟悉卻又不熟悉的這張臉,心裏麵更加好奇了,明明這一天兩夜兩人一直在一起,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申請的長城站的參觀許可,連船司都沒拿下的申請,他又是怎麽做到的?
抱著這樣的好奇,陳暮問:“我們真的能去長城站參觀嗎?”
他笑:“等工作人員把東西搬來,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他們去搬什麽東西?”
“一些新鮮的水果和蔬菜,人家同意了我們的申請,我們總不好空著手去不是。”
她繼續問:“為什麽長城站會同意你的申請?”
連國際頂奢郵輪公司的參觀申請都能拒絕,為何會同意個人的申請,這很費解。
他說:“昨晚不是同你說了,我和你們院長認識,現任站長恰巧是他的學生,某人不是心心念念去拍照打卡,沒辦法,隻能拜托你們院長給個麵子,幫忙聯係一下他的學生了。”
陳暮聽著,覺得能讓她們院長輕易幫這個忙,兩人哪會是簡單認識的關係,他現在知道她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學什麽專業,可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和他這趟行程的原因之外,對他這個人一無所知,他太神秘,這好像不太公平。
“隻是認識就可以讓我們院長賣給你一個這麽大的麵子嗎,那我還算是我們院長的粉絲呢,他的課和講座我一節不落,多少也算在院長麵前露過臉,研究生麵試的時候他還誇我呢,就算是這樣,我去找他,跟他說我想參觀長城站,也不見得他會幫這個忙。”
顧時屹淡淡笑著,道:“大概是因為你是個臉皮薄的小姑娘,而我在生意場多年,每年都要和你們院長打交道,他從我這得過不少好處,所以我開這個口,他總是不好拒絕的。”
陳暮知道,學院的教授、老師除了在學院內任課外,大多還在外麵的公司有兼職。
這麽解釋,她大概也就明白了。
但那一刻陳暮隻是想,如果這一次的遺憾輕易被圓滿,她好不容易練就的,輕易接受遺憾的能力就此消失可怎麽辦呀。
好一會兒,她說:“顧時屹,其實我已經接受不能去長城站的事實了,你一聲不吭的又圓滿了這個心願,我以後可能會變得越來越貪心的。”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不想讓自己失去這個能力。
“會有很多心願嗎?”
顧時屹眉眼深情,慢條斯理地問道。
陳暮想,誰會沒有很多心願呢,若是在從前,她大概率會默默接受這事實,自我消化心願無法達成這事,不會有一個人知曉她的遺憾。
但那天清晨許是腦袋不夠清醒,她竟然當著他的麵直接講了出來,隨口說的一句話,更沒想到他會如此上心,大費周折的幫她達成。
她笑:“會啊,誰會萬事順心如意。”
顧時屹眼神定定看著她:“那就像這次一樣,講出來。”
他的聲音平穩沉緩,沒有絲毫的起伏,仿佛是在借這句話告訴她,隻要講出來,心願就會被達成。
陳暮鼻尖後知後覺的有點發澀:“講出來的心願就會被滿足嗎?”
她試過很多次的,告訴付女士自己的需求,可換來的隻是一次又一次的無視。
顧時屹平平笑著,說:“會盡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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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鋒艇登陸長城站的時候,已有工作人員等在岸邊,他身側停著一輛雪地車,瞧見她們上岸 ,他說:“顧先生您好,我是今天負責接待你們的。”
顧時屹伸手和他握了握,而後說,從船上帶了些新鮮水果,蔬菜,還有一些酒水,咱們搭把手一起搬到車上吧。
工作人員側臉往衝鋒艇上瞥了眼,瞧見足足幾大箱東西,開懷的笑起來:“酒在這兒可是稀罕東西,我代表大家,謝謝顧先生了,休息的時候,就想喝一口,奈何存貨早就沒了。”
卸完貨,探險隊員告訴她們兩個小時之後來接她們,便駕著衝鋒艇返程了。
三人乘車前往長城站,路上,工作人員邊開車邊和倆人介紹了一下站上哪裏是開放的可參觀區域,介紹完,他補充說:“手機應該很多天沒信號了吧,再過幾分鍾,進入長城站的信號區域,不用開漫遊,也能收到中國的信號。”
陳暮的手機的確已經許多天沒連過網了,船上流量費用太貴,中間Cassie因為海上行程太無聊,嚐試買了兩百美元的流量,結果發現遊輪航行中信號時有時無,就算僥幸連上,打開網頁也需要十多分鍾,自此之後,就再也沒想著上網的事了。
她不知道科考站的信號還能免費向參觀人員開放,算是意外之喜。
下了車,顧時屹沒讓工作人員再繼續陪同,難得的休息日,他覺得不該叫人把時間浪費在這,工作人員也沒同他們假客氣,向顧時屹留了電話,道是參觀結束給他電話,送倆人回去,便回宿舍去了。
待工作人員離開,陳暮伸手遙遙指向不遠處的指示牌,興奮道:“我看到那個牌子了。”
她幾步小跑到指示牌前,喊顧時屹,“幫我拍張照吧。”
顧時屹緊隨其後走過來,問她:“為什麽就想在這打卡。”
陳暮把手背到身後,仰頭望向寫有各個城市距離此地距離的指示牌,說:“有次院長在講座上說,八四年以前,因為中國在南極沒有自己的科考站,每次在南極條約會議表決的時候,中方代表都會被請去會議室喝咖啡,為了能有決策權,他帶著第一支南極科考隊從臨城出發,所有人在上船前都寫了遺書,抵達南極之後,他們每天隻睡兩三個小時,最後僅用二十七天便在南極升起了第一麵五星紅旗,我覺得我們院長特別有風骨,和平年代的臨危受命,很不容易,我很敬仰他。”
收回視線,她看向顧時屹,繼續說:“這上麵的每一個城市指示牌,包含了一代又一代科考人的家鄉,多有意義啊。”
說這話時,顧時屹瞧著陳暮眼中閃爍的光,他想,這還是個有誌向的小姑娘,假以時日,她也會在她的領域閃閃發光。
那一天,陳暮站在指示牌前,比著剪刀手,拍下了一張打卡照,發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條朋友圈。
【16559KM,這大概是此生我所能到達的最遠地方。】
結束打卡,倆人又在長城站上其他的開放區域逛了逛,參觀了極地種植大棚,在南極郵局裏領了蓋有紀念郵戳的證書。
在颶風來臨前,她們牽手離開。
上衝鋒艇前,陳暮回頭又望了眼風雪中的長城站,忽的,衝鋒艇因為風浪不受控的晃了下,晃動中,陳暮手心驀地被握住,她感受著來自顧時屹的溫度。
對著莊嚴的科考站,她想,由手心彌漫至心底的這股潮熱,會令她永久銘記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