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要不是曾聽薑婉寧提起過鎮上書信代寫的事,陸尚根本不會參與到這種閑事中。

便是參與了,他身上也不曾攜帶任何紙筆。

也就是代寫書信的小攤開在書肆旁邊,書肆老板被外頭的喧囂吸引出來,如今更是想看個樂子,才好心提出:“小店可以提供紙筆,公子不如入店一坐?”

陸尚聞聲望去,和書肆前台階上的老板忘了個正著。

他稍一思量,也不拒絕,衝著老板遙遙一拱手,轉而帶著薑婉寧和老婦走過去。

為了避免被人質疑,陸尚在店裏取了紙筆後就走了出去,四處看了看,又跟老板借了店前的一張廢棄的桌木。

既是說好叫薑婉寧來寫,陸尚就不會有任何多餘的舉動。

他隻是幫著擺好了桌子,又將宣紙和筆墨準備好,整個過程中,他除了偶爾問一句:“這樣可以嗎?你看這個角度合不合適……”

其餘便無半句指點,至於那書信寫字,更是隻字未提。

直到一切都準備好,陸尚直接退到一邊去,揣著手,全看薑婉寧的發揮。

薑婉寧很少會在這麽多人的注視下做什麽,她平複了一番情緒,緩緩吐出一口氣,轉頭問道:“阿婆是要寫什麽?”

“我寫、我想寫——吾兒阿輝!”

老婦一輩子生活在小村子裏,沒讀過書,也認不得字,更是不會什麽文鄒鄒的官話,她想寫的話又長又冗雜,一個意思的話翻來覆去能說三四遍。

然而無論她說什麽,薑婉寧都隻是靜靜聽著。

她沒有像鎮上常見的幾個代寫書信的書生一樣,時間一長就不耐煩,更不會覺得這些不認字的老人掉價惹人嫌。

一直到老婦絮絮說完了,薑婉寧才說:“阿婆,這信紙太小,寫不下那麽多話。”

“不過我記下了,您就是想告訴您兒子,您的兒媳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拉扯到這麽大還沒個正經名字,就等著他爹回來起名了,還有您的丈夫,如今癱瘓在床,隻求在臨終前見他一麵,可對?”

“對對對,就是這樣……阿輝走了三四年了,他是一點消息也沒送回來啊!”說著,老婦又是淚眼婆娑,抓著布袋的手顫個不停。

薑婉寧沉下心,提筆落字。

他們從書肆借來的紙隻有兩個巴掌大,材質也是店裏最下等的糙紙,墨點落在上麵,很快暈出痕跡,稍微一個不注意,就會變成一團黑。

隨著薑婉寧提筆,圍觀人群也跟著安靜下來。

他們或許認不得多少字,卻有幸見過觀鶴樓的大家名帖,帖上的字規規矩矩,方塊大的小字鋪滿名帖,據說是店家求了好久才求到的。

可如今,最前麵的幾人拔著頭看了半天,撓撓腦袋,小聲說道:“我瞧著這姑娘寫的字,跟觀鶴樓掛起來的名帖差不多……”

一語激起千層浪,後麵的人更是好奇了,紛紛往前湧著,想要一睹真跡。

不知何時,陸尚站在了桌前,擋住擁擠的人潮,憑著單薄的身軀,給薑婉寧護出兩份安寧。

而薑婉寧更是全不為外物所動,直到最後一個字落下,才重新抬起頭。

陸尚第一時間湊了過去,小聲問道:“阿寧寫了什麽?”

薑婉寧有些錯愕,半晌才念叨道:“吾兒阿輝——”

她沒有用任何晦澀難懂的詞語,通篇讀來,說是大白話也不為過。

可莫名的,老婦嘴中的十幾句話,到她這裏三言兩語就能說清,而且隻要認字,定能清楚領會其意,就這小小一片紙,寫完後還留了一點空餘。

陸尚點點頭,剛想請旁人來看,忽然頓住。

他看了看一臉茫然的老婦,又看看人群裏許多滄桑黝黑的臉,又有了主意。

“阿寧你看。”他湊到薑婉寧身側,用手指在桌上劃來劃去,“我是想,在信上畫一點小畫可以嗎?就像這樣,不用太複雜,能映襯一下書信就好了。”

陸尚自然不會作畫,現在所演示的,也全是一個圈圈兩個樹杈的火柴人。

好在薑婉寧心思頗巧,稍微看了兩遍,就徹底領會了她的意思。

她想了想,重新提筆。

等人群裏漸漸有人等得不耐煩了,吵嚷起:“還能不能寫完了!是不是根本就不會寫啊!我就說寫信哪是隨便什麽人都會的,還是個不知哪裏來的丫頭……”

吵嚷的人喊完就縮回了腦袋,可陸尚還是眼尖的看見,吵嚷的正是代寫書信的那個書生。

他冷笑兩聲,忍不住想把人提溜出來。

就在這時,薑婉寧說:“好了。”

她將毛筆和硯台挪到一側,等紙上的字跡稍微幹了些,便將信紙遞給書肆的老板。

這也是他們提前說好的,老板借給他們紙筆,等寫好後先給他瞧瞧。

與街上的路人不同,老板經營著書肆,見過太多讀書人,有自視清高的,自然也有氣度斐然的。

可他見了這麽多人,沒有一人能比得上薑婉寧。

哪怕她長得瘦瘦小小,甚至比不上鎮上普通人家的姑娘,然隻要她一提筆,就好像換了個人,那是她獨有的自信,是在書香世家浸蘊十幾年才養出的氣質。

老板形容不出來,卻認定了她絕非池中物,甚至他都想不明白,這樣一個姑娘,如何會和後頭那個瞧著病歪歪的男人結親。

懷著這樣的心思,他再接過信紙時,更是懷了極大的憧憬。

事實證明,薑婉寧並沒有叫他失望。

“謔!”等看清紙上的字後,老板眼睛裏的光都藏不住了。

他店裏也會收些書生的抄書,但沒有一人的字比得上這個,這個據說隻粗略識幾個大字的姑娘。

等他把字句和下麵的小人畫一照應,更是忍不住笑出來。

他直接下了台階,快步走到老婦跟前:“大娘你瞧,你看下麵的畫,能猜出來畫了什麽嗎?”

隻見信紙最下麵畫了三幅小圖,第一幅是個大肚子的婦人,第二幅畫著被婦人領在手裏的小童,最後一幅則是一張破舊的木床,**躺著一個形銷骨立的老翁。

哪怕陸尚說了,簡單一畫,不用太複雜。

但薑婉寧理解的簡單,和陸尚的簡單仍舊不是一個概念的。

她隻簡化了衣衫發飾等,但人物的特征卻表現得淋漓盡致,隻消看上一眼,就能明白畫得是誰。

老婦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在老板的鼓勵下,猶猶豫豫說:“這個是兒媳婦?這個是兒媳婦和小剛吧……這個是我家老頭子?”

薑婉寧還貼心地把畫和字連接在一起,就算不找人念信,自己連蒙帶猜的,也能猜個大概。

老板把信給老婦看過,又拿回自己手裏。

要不是圍觀人群喊得太大聲,他根本舍不得給他們傳看。

就算把信傳出去了,也不錯眼珠地追著:“小心點小心點,可千萬別弄壞了!”

隨著帶有小人畫的書信在人群中傳閱過,他們的話也變了風向——

“不得了不得了,這樣一封又是字又是畫的信,可要多少錢噢!”

“這是那姑娘作的?別不是其他人提前寫好,她拿的現成的吧?”

“你瞎說什麽呢!那紙最開始分明一片空白,而且她寫時畫時,大家夥可是全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