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早說過她就是個喪門星,你不聽你偏不聽,就為了那幾兩銀子,把她招進家裏禍害人!如今尚兒不好了,全是你個毒婦害的!”

“我的尚兒啊,我的尚兒……都是奶奶沒錢,沒法兒給你娶個好人家的閨女衝喜啊!”

“都怪你個該死的喪門星,家務家務做不好,尚兒也照顧不好!你就給我跪到尚兒靈前去,但凡有丁點兒不順,我就把你發賣到窯子裏,叫你永遠出不來!”

一場喪事,卻叫村裏人聽了滿耳糟汙。

陸老二家的大兒子陸尚病逝,滿村人又覺正常,又覺意外。

說正常,是因為陸尚打小身子弱,動輒咳血暈倒,幾次病危,能活到現在全是老天保佑,今年自打過了年,他始終病怏怏的,連鎮上的大夫都搖頭說了不好,叫家裏準備後事。

意外則是陸老二家前不久才給陸尚買了個衝喜的媳婦,本想靠著衝喜的媳婦多挺上幾年,誰成想這成親才兩個多月,喜事成了喪。

懷著不知遺憾還是看熱鬧的心思,一村人全跑來陸老二家,明麵上說是吊唁,心底具體怎麽想的,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兩天下來,果然不叫他們失望。

自陸尚入了棺,陸老二家每天都要來上一場戲,家裏大小十幾口,哪怕一個三歲小童,也能踩上薑婉寧一腳,反口罵一句,不光不會被大人責怪,還要誇他罵得好。

薑婉寧便是陸老二家花了三兩銀子買來的衝喜妻。

陸家村的人並不知這個衝喜妻的底細,隻知她是個被判流放的犯官之女,流放路上賣給人做媳婦兒。

該說不說,不愧是曾經的大戶人家,饒是落魄了,也與他們這些泥腿子不一樣。

隻是再怎麽不一樣,到了陸老二家人嘴裏,就是個能肆意支使打罵的便宜貨。

就像現在,村裏死了人,很少會有停靈一說,尤其遇上夏天,為了防止屍臭,大多隻在家裏停上半日就要下葬,家裏富裕的就準備一口棺材,沒什麽錢的一張草席也就了事。

誰知陸老二家偏要學什麽城裏大戶,草草起了一間草屋,布置了個靈堂,一定要陸尚他媳婦兒日夜不停地跪足七日。

布做靈堂的草屋建得太倉促,四麵漏風不說,連屋頂也破破爛爛的,風一吹,整間屋子都顯得搖搖欲墜。

這靈堂與其說是為了懷念陸尚,倒不如說是為了折磨薑婉寧。

畢竟能幫家裏免稅的人不在了,總要有人能叫他們出口惡氣。

——是了,陸尚身子不好歸不好,卻是陸家村為數不多的秀才。

大昭曆規定,秀才見官不拜,犯事除刑,除每月二兩月俸外,另可免三十畝田地賦稅,凡家中所屬,亦可免除所有勞役。

也正是因為秀才身帶來的特權,叫陸尚這個前妻留下的獨子在家裏順當活下來,哪怕疾病纏身,也不至於病死在**無人搭理。

雖然苟延殘喘了這麽多年,折騰半天,他到底沒逃過一命嗚呼的下場。

……

月上柳梢,村裏吊唁的村民相繼散去,孤冷靈堂裏隻餘薑婉寧一人。

透過半掩的小門,一個清瘦單薄的身影倒映在地上,燭火閃動,影子也變得虛幻扭曲起來。

草屋裏空****的,隻中間放了一口暗沉沉的棺木,房屋四角點了四支蠟燭,但因用了太久,隻餘下短短一個蠟燭頭,燃起的火光更是微弱。

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哪怕單獨待在一間草屋都會害怕,何況屋裏還放了棺材。

兩天下來,薑婉寧被婆婆王翠蓮按在靈前,跪拜用的草墊也給撤去,雙膝連日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加上夏日衣衫單薄,她的雙腿早已麻木。

昨晚人都走了後,薑婉寧本是要起身休息的,然她才站起來不過片刻,就被前來檢查的王翠蓮抓了個正著,要不是她繞著棺材躲閃,隻怕又少不了一頓打罵。

也虧得是在半夜,王翠蓮怕著屋裏的死人,叉腰罵了一通,也就氣衝衝地離開了。

隻是有了昨日的教訓,薑婉寧怕又被逮住,便是膝蓋疼得發木,也沒敢動彈。

她不懼嗬責打罵,卻受不了真被發賣去窯子。

而陸家人能說出這種話,更是能把事真真切切做出來。

薑婉寧來了陸家三月,對這一家人看得透透的,被買來時的多少幻想,也在日複一日的冷遇謾罵中碎了個幹淨。

當初陸家買她時,便是為了給家裏的病人衝喜,如今陸尚走了,那她……

想到自薑家失勢後的種種,薑婉寧眼中閃過灰敗,對之後的日子更是絕望。

屋外夜色愈濃,夏風吹拂到草舍裏,帶來幾分涼意。

薑婉寧這半年來身子大不如從前,被風吹著不僅不覺清爽,反生出幾分寒意。

她動了動膝蓋,本想站起來活動一二,可才稍有一點動作,便被膝蓋上的針刺感紮得麵上一痛,隻得趕緊停了動作,再不敢有片刻妄動。

透過微弱的燭光,隻見那張稚嫩的臉上顯了幾分蠟色,一頭烏黑的青絲也在發梢露出一點焦黃,而曾經不沾陽春水的十指,更是覆了一層薄繭,指尖依稀可見細小的傷痕。

薑婉寧實在太瘦了。

本就不大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袖口仍是空****的,露出的手腕兩指就能圈起來,而她後肩也瞧不出一點肉,全是凸起的肩胛骨。

等她呼吸漸漸平緩下來,便是脊背佝僂得更厲害了,小小一團,在厚重的棺木下愈顯渺小。

隨著村裏的雞鴨鵝狗陷入沉睡,靈堂徹底陷入死寂之中,屋外稍微一點風吹草動,聽在薑婉寧耳中,都是一聲午夜驚響。

她再三告訴自己不用怕,可許多情緒上的東西,不是理智就可以控製的。

“沒事的沒事的,陸尚可弱了,就算詐屍了,我也能打過他……”想到那個病得風一吹就倒的丈夫,薑婉寧暗暗給自己打氣。

咚——

“啊啊啊!”不知何處傳來的一聲敲擊叫她猛一激靈,控製不住地尖叫出聲。

薑婉寧的瞌睡一下子就沒了,要不是被雙腿拖累,她早就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眼下雖然動不了,卻也不礙她捶打雙腿,就等酸麻緩和後,早早逃離這鬼地方。

隻是——

薑婉寧胡亂拍打的手忽然停住了,她愣愣地抬起頭,望著不遠處的棺木,竟想不出還能逃去哪兒。

莫說還沒見著鬼怪,萬一真有點什麽,陸家人不把她祭了鬼神都是好的,遑論是收留她避難。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回望過去這一年多時間,她從一個千嬌百寵的大家小姐,到流放路上為母籌診金的衝喜妻,她從未向旁人訴說過艱苦,也沒人能交談一二。

可這並不是說她不害怕、不委屈。

夏風吹滅牆角的蠟燭,草屋內更昏暗了幾分。

難過衝散了未知的恐懼,薑婉寧頹然地跪坐在地,屏息細聽,確定再沒有那奇奇怪怪的聲響後,終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停下哭泣,隻可憐兮兮地抹著眼淚。

就在她準備坐下歇一歇的時候,又一聲悶悶的敲擊聲響起。

“啊啊啊啊!”薑婉寧被嚇壞了。

這一回,仿佛是故意嚇她似的,敲擊聲沒有消失,而是每隔一段時間就響兩下,那聲音沒什麽規律,輕重也不一。

薑婉寧不想探究聲音的來處,卻耐不住那聲響在這草屋裏太明顯,不過稍稍定神,就能尋到發出聲響的地方。

她吞了吞口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聲音的來處還沒有變。

薑婉寧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發出聲響的棺木。

咚,咚,咚……

敲打聲就像催命符,一下下全打在了她心上。

在又一聲敲打聲響起後,薑婉寧哇一聲哭了出來:“嗚嗚雖然你不待見我,但我好歹是你過了門的妻子,看在我照顧了你兩個月的份上……陸尚你別嚇我嗚——”

她邊哭邊往後退,不小心撞在待客的桌子上,偏她被嚇得六神無主,連繞開都不會,隻顧著往後擠,半天沒挪動地方。

伴著棺材裏響起的敲打聲,夜風都變得陰森起來。

就在薑婉寧幾乎要嚇昏厥過去時,那棺材裏的聲音忽然停下了,下一刻,整個棺材板都劇烈抖動起來。

“!”大驚之下,薑婉寧已經忘記了哭,隻剩木訥地呆坐著,一眨不眨地盯住棺材。

棺材板上下抖動著,從兩側的卡槽中移了出來。

咣當一聲,棺材板被推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草屋裏都是死寂的。

隻有棺木裏傳出的微弱喘息,以及偶爾響起的兩聲熟悉的悶咳,輕飄飄地傳到薑婉寧耳中,威力卻毫不亞於夏日驚雷。

下一刻,一隻蒼白泛青的手扒上棺材簷,那手慢吞吞地往外挪動著,一直到抓住借力的點,才驟然用力,把棺木裏的人拽出來。

於是,薑婉寧便看見,她那死了兩日的病秧子夫君,喘著粗氣,一點點從棺材裏爬了出來。

借著昏暗的燭火,她恍惚瞧見了陸尚泛著鬼光的眼睛。

“……”

“鬧鬼啊!”

薑婉寧眼淚嘩嘩往下掉,慌張中磕在桌腿上,她也顧不得疼了,扭頭就往外麵逃。

陸尚半個身子都掛在棺木簷上,他實在沒了力氣,手下一鬆,放任自己摔出棺材。

他忍過昏沉,聽著耳邊的尖叫,一睜眼,卻見一個女子四肢並用,慌裏慌張地往外爬著。

好不容易從棺材裏爬出來,陸尚可不想再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他重重喘息兩聲,張口喊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