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升仙儀式

依力昂不知道阿爸阿媽做了什麽決定,從那天起每天清晨阿媽到村子其他死過人的家裏的牆板上刮黑色的粉末,泡進水裏,調成濃稠的一碗“神仙水”,端回來給依拉勒喝。然後阿媽就會鎖上門,不許任何人進去探望,到第二天早上喝藥的時候再打開門。依力昂心急如焚,每天就喝一碗髒兮兮的灰塵水,依拉勒怎麽能好呢?他會餓死的!

第三天,依力昂趁阿爸阿媽不在家,揣了三個饅頭,從外牆爬進窗牖。依拉勒躺在**,被子隆起,像一個孤零零的小墳包。依力昂趴到依拉勒床前,輕聲喊他,依拉勒睜開一條眼縫兒,隻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

“依拉勒,你快把饅頭吃了。”依力昂把饅頭湊到他嘴邊。

“阿哥……”依拉勒氣若遊絲,“我看到……村子底下……有東西……”

“東西?什麽東西?”依力昂問。

“祂看著我……我好害怕……”依拉勒木木地轉過眼睛,“阿哥,你要走了嗎?帶我一起……”

“你先把饅頭吃了,吃了饅頭才有力氣,你有力氣了我就帶你走!”依力昂說。

依拉勒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依力昂急得團團轉,從窗牖遙遙看見小路上回來的阿爸阿媽,依力昂不敢再待下去,許諾之後再來探望他,便爬出窗牖離開。接下來幾天,阿媽還是那樣對待依拉勒,不給吃飯,也不給吃藥,隻喝那一碗濃湯。

依力昂恨急了他們,更恨村裏的老唄麾。每次村裏有誰病了,他總是說:“獻太歲。”病人一個個都死了,可村裏那些家夥還當他們活著似的,飯桌上擺一副空碗筷,好像他們還能上桌來吃飯。依力昂知道,他再不帶著依拉勒逃跑,依拉勒就要死在唄麾和阿爸阿媽手裏了。

第六天,依拉勒喝完藥,阿媽揣了一個大包裹從屋子裏走出來。她囑咐依力昂:“阿爸阿媽要去準備你阿弟的升仙儀式,你在家乖乖的,不許進你弟的屋子。”

阿爸阿媽都離開了家,依力昂收拾好衣裳幹糧,悄悄去阿爸阿媽房間偷了鑰匙。經過幾天的觀察,他早已掌握了阿媽藏鑰匙的地方。

依力昂打開大鎖,大喊:“依拉勒,我來救你了!”

進了門,他看見依拉勒站在床前,背對著他。

“依拉勒,你可以起身了?”依力昂非常高興,“太好了,我還以為我要背你。”

他上前拍依拉勒的肩膀,隻見依拉勒的腦袋動了動,忽地從脖子上掉了下去,正好砸在依力昂的腳麵上。此時此刻依力昂才看清楚,那腦袋並不是腦袋,而是頂戴了假發的木球。依拉勒的無頭身體直挺挺杵在眼前,脖子上血紅的斷口撞入依力昂眼簾。依力昂呆愣愣的,腦袋一片空白,光大張著嘴,卻喊不出聲兒。

剛才阿媽從屋裏拿出去的包裹,是依拉勒的腦袋嗎?

依拉勒的身體忽然動了,一寸寸地旋過身,麵向依力昂,還朝依力昂走了一步。依力昂尖叫了一聲,轉身跑出屋子,用力把門關上。他的手在發抖,上鎖上了好幾遍才成功。他把鑰匙放回阿爸阿媽房間,神色恍惚地坐在木梯上。

傍晚時分,穿著羽衣的唄麾們來了,敲鑼打鼓地到了他家門前。

“太歲在此,閑人回避!”

老唄麾念著聽不懂的經文,領著一眾年輕唄麾進了依拉勒的屋子,又抬著擔架走了出來。依拉勒被蒙上了白布,依力昂眼睜睜看著他被帶走。

阿媽抹著眼淚問老唄麾:“依拉勒什麽時候回家?”

老唄麾說:“等你家有了太歲的影子,依拉勒就回來了。”他忽然指了指木梯上的依力昂,“看好你們這個大的,太歲說他闖了屋,壞了規矩。”

阿爸阿媽突然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他。

依力昂打了個激靈,轉身跑上樓,把自己鎖進房間。

阿媽在他門口說:“你弟弟回來之前你不許出門。”

回來?依拉勒已經死了,怎麽還能回來?敲鑼打鼓聲遠了,依力昂望著那些人離去的背影,不止一次想起他在依拉勒房裏看見的無頭屍體。依力昂抹幹淨眼角的淚,背好包袱,爬出窗牖。他猴子似的跳上家門前的老樹,順著樹幹溜了下來,望著鑼鼓聲消失的方向跑去。

唄麾們進了祠堂,那是一處掛滿布幡的吊腳樓,木頭上長滿了黴點子,惡心死了,依力昂最討厭這個地方,很少來這裏玩兒。祠堂關上了門,太陽落山,夜色昏黑,依力昂看不清楚他們在搞什麽。他故技重施,爬上一棵歪脖子老樹,順著樹梢跳進窗台。等他跳進窗台的時候,老唄麾從大門走出,卻沒有抬著依拉勒的擔架,身後也沒有跟著其他唄麾。

依力昂皺了皺眉,他們把依拉勒留在祠堂了?

依力昂悄沒聲兒地摸下二樓,隻見周圍燃滿了燭台,蠟油淋淋瀝瀝往下淌。周遭無人,火光的正中央矗立著一個無頭木人,軀幹上雕滿了繁複的花紋。無數黑毛黴菌棲息在那花紋中間,構成神秘又恐怖的圖案。

依力昂四處張望,沒有找到依拉勒的屍體。

“阿哥……好黑啊……”

他忽然聽見依拉勒的呼喊,從那木人裏幽幽飄出。

“我好疼。”

“阿哥,你在哪兒?”

“好黑……不要丟下我……”

火光的陰影裏驀然有什麽東西動了動,依力昂看過去,悚然看見許多披著羽衣的無頭人立在黑暗裏。原來二樓不是沒人,隻是這些人站在陰影處,依力昂一開始沒發現。更可怖的是,他們穿的衣裳,與那些唄麾穿的一模一樣。依力昂嚇瘋了,轉身往三樓逃,他爬上窗台,躍上歪脖子老樹,溜下地麵,頭也不回地往山村外頭奔去。

依拉勒,對不起。他一邊哭,一邊向著廣大的密林奔跑。他那時還太小,在神秘的麵前,他猶如爬行的螻蟻。他選擇了逃跑,奔入廣袤無垠的細奴山脈,去尋找文明的所在。

他走了三天三夜,迷失在雨林之中,蚊蟲叮得他滿身是包。當他恍恍惚惚之時,似乎看見一個幼小的影子跟在他身後。他終於支持不住,跌下了山坡,腦袋磕在石頭上。細奴山地質調查員發現了他,把他帶回戛灑的醫院。當他再次醒來,那恐怖的往事已經在腦海裏模糊。他隻依稀記得,自己叫做什麽什麽昂。他被送進了福利院,由一對華裔夫妻收養,從此遠赴海外,改名為霍昂。

他忘記了很多事,又天生心大,所以當他發現自己攢了四五天的**忽然洗得幹幹淨淨晾在庭院裏,他從未多想,還以為是養母幫他洗了。他沒寫完的習題忽然完成了,他也沒在意,還以為自己做了後忘了,盡管他習題全對考試卻拿零分。至於床底的腳印、夜深人靜時的椅子移動聲、半夜開啟的冰箱更沒有被他放在心上。隻有他敏感的養母總是抱怨,家裏好像多了一個人。

十八歲,他離家遠行,奔赴遙遠的亞洲小國邊境。那裏充斥著烈日高溫,四處是光禿禿的褐色山脈和廣袤的沙漠。他們的前哨基地位於山脈深處,他被編入一個六人戰術小隊,第二天這個六人小隊莫名其妙成了七人小隊,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隊伍裏多了一個安靜又漂亮的男人。

霍昂終於想起了那天,突襲武裝分子的任務計劃失敗,他們被圍困在阿伯塔巴德山區等待救援。隊裏最後一個突擊手被爆了頭,腦花像豆腐渣似的糊了他一臉。

他抹了把臉,大喊:“一號二號突擊手都死了!我們隊沒有突擊手了!”

“你傻了!還有一個!”戰友指著趴在後方散兵坑的一個人。

“誰?”霍昂一臉懵。

“依拉勒,”那人從散兵坑裏探出頭來,琥珀色眼眸亮如星星,“我叫依拉勒。”

他看著依拉勒,覺得這個男人眼熟,又想不起來哪裏見過。他們同生共死,在炮火連天的戰場裏艱難求生。當他們九死一生回到基地,他帶依拉勒去了小鎮酒吧,還征用了店主的房間。

“這樣不好,我們……”依拉勒猶猶豫豫。

“有什麽不好?”他笑得桀驁,“依拉勒,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乖,很招人疼?”

依拉勒垂下頭,點了點腦袋。

他可憐兮兮的,霍昂不忍心動他了,於是轉身穿衣服,說:“以後別老這樣在我麵前晃,搞得我總想欺負你。算了,今晚回基地睡。”

依拉勒拉住他衣襟,輕聲說:“如果你以後去哪兒都帶著我,我就同意。”

霍昂扭頭看他,他神情認真,眸光如夜裏的池水,眨呀眨。霍昂是個浪子,今後他要去哪兒,他自己都不確定。或許將來他會死在非洲的無名荒野,被路過的獅子啃斷肚腸。又或許他會衣錦還鄉,成為一個優秀的狙擊手。他自己都沒想好的事兒,又怎麽向別人許下保證?可是望著這雙眼睛,他的心好像被什麽撞了一下,沒來由地開始疼痛。

他鬼使神差地開了口:“好,去哪兒都帶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