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長眠地底
水聲滴滴,似琴弦暗撥,拂動耳畔。臉上一片潮濕,有氤氳的水霧蒙住了臉。薑也似乎夢見乳白色的霧氣,高樓大廈斷裂懸浮,無限水滴飄然靜置。夢很長,很悠遠,寂靜無聲。等他緩緩蘇醒,卻見四周一片黑暗,即使戴著夜視儀,也什麽都看不清。身下似是水潭,淺淺沒過手掌和腳踝。遠方,不知何處,有陶塤似的風鳴,聽著又像是呼吸,伴隨著鍾鼓般的沉重心跳。
這裏是哪裏,難道這裏就是世界的盡頭,一切的終點,瘋狂的真相?
“恭喜你,活著走到了這裏。”一個聲音驀然響起。
薑也悚然一驚,下意識要抽出腰後的手電。
“不要開手電,這裏的東西你都不能看,即使你擁有神明的金瞳。”
是江燃,薑也恍然辨認出這聲音的主人,心中暗暗一驚。等等,靳非澤呢?他記得他和靳非澤一起落下來了。他茫然地摸索,摸到了掉下來的青銅棺木。棺材的一半沒入了地下,薑也撫摸著冰涼的金屬,伸手往裏麵探,卻什麽也沒有摸到,裏麵空空如也,單有幾件衣服和一條長褲。薑也摸了摸,尚帶體溫,他瞬間辨認出,這是靳非澤的衝鋒衣。放到鼻子下嗅,果然,還帶著他的味道,口袋裏還有他送給他的鑽石戒指。
衣服在這裏,人呢?
“你在找靳非澤麽?”江燃說,“他已經走了。”
“走去哪裏?”
江燃沉默了一瞬,輕聲道:“小也,你知道答案。”
薑也心中一震,苦澀的心潮幾乎要溢出咽喉。
“他為什麽不等我?”
“為什麽要等你?”江燃說,“要同化神,一個人就夠了。我原本希望你來完成,沒想到有人願意替代你。”
剩下的話江燃不說,薑也也明白了一切。江燃告訴了靳非澤同化神的辦法,而他選擇替薑也前行。薑也強行壓住苦澀的心潮,問:“我現在去追他,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同化已經開始。你聽——”
鍾鼓般的心跳停止了,薑也感到四周的空氣微微一震。緊接著,新的心跳開始搏動,薑也感受到水麵如鼓皮一般簌簌震動。這心跳不如之前那個那麽古奧莊嚴,卻也充滿神秘的威壓。
“秩序開始重建,新神在舊神的屍骨上誕生。小也,新的長眠開始了。”江燃的聲音裏有顯而易見的疲憊,“終於到這一天了,天閽計劃完成了。”
薑也抱著靳非澤留下的衣服,心裏充滿茫然。
明明說好要一起,為什麽不等他?
“他留了句話給你。”江燃說。
薑也喉嚨發梗,艱難地詢問:“什麽話?”
“他說,你之前說活著就有希望,他本來不相信,但現在,他想試一試。”
薑也想起來了,那是之前他在岫雲觀的山上對靳非澤說的話。他說,活著就有希望,活著就能重逢。其實那大部分是安慰的話,盡管有可能,可可能性微乎其微。薑也自己也不確定成為神之後要花多久才能找回自己,又或者,或許永遠都找不回來。
白霄君是記起“薑也”了,可他記起來的隻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他追問薑也是誰,甚至想拆開薑也的身體看看,他並不知道“薑也”這個人對他到底有什麽意義。
他會徹底忘記他。靳非澤早就看穿了他意在安慰的謊話,才會在廟子村那麽頹廢。
“我會忘記他,對麽?”薑也輕聲問。
“理論上會。”江燃道,“成神之後,他就變成那種不可言喻的東西了。不可言、不可聞、不可視。一旦你無法描述,也就無從記起,你們所有人都會遺忘他。你可能會模模糊糊記得有這麽一個人,但你又說不出他到底是什麽。聽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麽?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如果他忘記他了,那希望又在哪裏?
“不過,”江燃話鋒一轉,“你的身體有點奇怪,他可能對你動了什麽手腳。”
“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我快死了,我看不清楚。”
薑也嚐試著向江燃的方向靠近,這裏空曠無垠,他把握不準江燃的方位。
“別過來,也不要睜眼。”江燃低低喘了口氣,“你不會想要看見我的樣子。”
薑也停下腳步。
“我很慶幸,在生命的終程,還能有人和我說說話。”江燃似乎笑了笑,“這個地方……實在太黑了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失不見。薑也側耳聽,再也沒聽到他的聲息。慢慢摸過去,薑也觸碰到一麵堅硬的壁壘,有一定的軟度,可以微微戳下去一個坑。附耳聽,心髒的跳動聲從“牆麵”裏傳至耳畔。他意識到,這是祂的軀體一角。祂似乎擁有不止一顆心髒,所有心髒同時共振,所以這心跳聲如宏大如鍾鼓。
小心翼翼往邊上摸,他摸到一個“人”。或許不能稱為“人”了,因為他僅有半邊頭顱和臉頰,許多脈絡狀的東西貫通了他的腦袋,和神的軀體相連。
薑也緩緩在江燃的屍骨旁邊坐下,心中茫然無措。
該怎麽辦呢?他連記住靳非澤的時間都在倒計時了。
他睡著,醒來,又睡著。背包裏的幹糧快吃光了,水早已喝完,他的身體有了脫水的症狀。昏昏沉沉間,他又夢見遼遠的白霧。他等待著靳非澤的出現,可無論等多久,世界依然寂靜無聲。再後來,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順著聲音走去,攀爬、跋涉,走了許久許久,聲音卻始終在遠處。
後來,恍惚中似乎有人給他輸液,還有人背起了他,路途顛簸,他蹙緊眉關。再一次陷入昏迷,這一次好像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等他再次醒來,已經在首都人民醫院。
薑若初正在削梨,她顯然不習慣做這種照顧人的事情,削得坑坑巴巴。她看他醒了,連忙去叫醫生,好幾個白大褂的醫生進來,對他檢查來檢查去。他偏頭望向窗外,陽光正好,花壇裏色彩繽紛。一切都一如往常,隻是心裏空空的,少了什麽。來了許多人,圍繞在他床前,都是熟悉的麵孔,有薑若初、霍昂、張嶷,還有妙妙。聶南月也來了,帶了一大捧花,還有天閽計劃的錦旗。
他們開啤酒慶祝,絮絮叨叨地說在黑山城的事兒。說薑也跳下黑洞後不久,所有猴頭屍都轉化為白色的屍煞,而且不再攻擊他們。他們守在地穴裏等了一個禮拜,即將要放棄的時候,李妙妙衝到洞口大聲喊他的名字。大家一起跟著喊,結果薑也真的自己爬出來了,就是剛爬出來,馬上就暈了,給大家嚇得夠嗆。
薑若初把黑山戈壁的照片給薑也看,原本黑色的戈壁群全部變成了白色,形成一道奇異的景觀。好多觀光客慕名去看,結果可能不小心進了禁區,失蹤了。學院派人把那片區域保護了起來,不允許旅客和居民靠近。因為這個規定,廟子村也要搬遷了。
聶南月說,經過他們的測量,影子的長短已經恢複了正常,祂的陰影從世界上消失了。今次之後,他們會持續監測世界各地的異常現象,判斷祂還有沒有蘇醒的可能。雖然不知道薑也到底用了什麽辦法,但他們很高興無人傷亡。
“無人傷亡……”薑也喃喃。
醫生進病房說,要讓他安靜休息,不要大吵大鬧。他們要離開,薑也突然出了聲,“你們還記得靳非澤嗎?”
“誰?”霍昂摸不著頭腦。
“……”薑也閉上眼,“沒什麽。”
原來這就是靳非澤留給他的希望。
全世界都遺忘了他,隻有薑也記得。
薑也好些了之後,白銀實驗室的醫生給他和薑若初看他的顱腦CT。醫生指著片子說:“你看,你的腦組織有一圈白影,非常奇怪。我們懷疑你的大腦可能有什麽病變,不排除是你受到了祂的影響的原因。我們檢查了你媽媽和其他進入過黑山城的人的大腦,都沒有出現像你這樣的病變症狀。你仔細回憶一下,你在裏麵有沒有發生什麽不同尋常的事兒?”
薑若初說:“他進過黑洞,近距離接觸過祂。會不會是這個原因?”
“還有其他事嗎?”醫生問。
“吃過山楂味的仙丹算嗎?”薑也問。
“什麽?你吃了什麽?”
薑也淡淡道:“不用治了,謝謝。”
他抗拒治療,無論誰勸都沒用,薑若初霍昂甚至沈鐸都來了,任他們怎麽說,他以沉默回應。大家都看出來他心不在焉,卻不知道為什麽。他的人好像回到了他們的身邊,可他的心永遠留在了那片白色的荒城。
“小也,”薑若初忽然說,“走吧。”
“去哪兒?”病**,他茫然抬頭。
“再去一遍黑山城。”薑若初說。
薑也沉默片刻,“你是阿爾法還是……”
她笑著說:“我倆都同意,走吧,媽媽們陪你。”
他們瞞著眾人上路,跋涉到白山戈壁。一如照片,這一片戈壁真的變成了純白色。在黃色的荒漠和湛藍的天中間顯得無比奇異,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薑若初不知道從哪兒偷到了沈鐸的權限,刷開了學院設置的關卡。
二人偷偷進入薑也原先走過的那條路,穿過鬼像磚,越過地宮,等待三天,進入峽穀深處。黑山城裏,鼓樂和人聲都消失了,廟裏的黑菩薩也不見了。這座城徹底成了一座死城,毫無聲息。薑也用攀登工具爬上石塔,上到黃金棺上。二人合力撬開了棺板,卻發現裏麵隻有斷肢和血水。白霄君是裝著神明意誌的傀儡,並非不可能毀滅,他已經和黑菩薩同歸於盡了。
薑也也不知道他來這裏到底想要找到什麽,他明明知道,這裏不可能有靳非澤。
薑若初抽了根煙,問:“還想要找什麽嗎?”
她的話卡在了半截,因為她看見,薑也垂著眼眸,淚水一滴滴滑落腮邊,掉進棺木中髒汙腥臭的血水中。
薑也開始尋找降臨神的辦法,他們在黑山城裏待了五天,直到食物和水耗盡。期間時時有白毛屍煞過來偷窺他們,這些東西的攻擊性遠沒有猴頭屍那麽強,隻要不去招惹它們,它們就不來招惹你。
薑也收集了所有白霄君降臨相關的記載和資料,把壁畫相片和文字記錄帶回了學院。他和薑若初盜用權限偷進黑山城的行為得到了學院的嚴厲批評,領導找薑也談話,薑也全程心不在焉,學院覺得他在黑山城遭受了嚴重的心理創傷,決定強製他參加心理谘詢。
後來,薑也去了趟岫雲觀。靳老太爺的骨灰供奉在那裏,薑也給老太爺上了香,坐在青石階上聽山裏的鍾聲。他下意識地撫摸腕間,手腕空空如也,靳非澤原先係在他腕間的頭發早已隨著他的存在消失了。
“你還好吧?”張嶷一邊掃地一邊問。
“嗯。”
“你到底咋了,自從回來就怪怪的。”張嶷拍拍他肩膀,“有什麽事跟我們說唄。”
“張嶷,”薑也忽然抬頭,“你能不能再點一次香問一次鬼?”
“你想問什麽?”
“怎麽找到祂。”
“他?”
“禮字旁的祂。”
張嶷撓撓頭,問:“找祂幹嘛?”
薑也沉默了一瞬,道:“我無法解釋。”
張嶷:“……”
既然薑也提了,他也隻好幫忙。薑也這個人,不輕易找人幫忙,一旦找人幫忙,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棘手大事。
張嶷歎氣:“誰讓咱們是哥們兒呢,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咱也得跟你闖啊。”
“謝謝。”薑也很鄭重。
“不過……”張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明兒我能帶小妹去遊樂園逛逛嗎?”
薑也的眼神倏然變冷,“為什麽要帶妙妙去遊樂園?”
“小妹喜歡啊。”
薑也看著他良久,清冷的目光像芒針,刺得張嶷心頭發毛。薑也忽然起身要走,張嶷攔住他,“誒誒誒,幫你點幫你點。”
張嶷弄來香爐,恭恭敬敬點起香來。
“先說好,我不確定你能問到什麽答案,不過咱們在道觀問,應該不會招來什麽坑爹的鬼魂。”張嶷點好了三根香,咪咪嘛嘛說了一連串話,然後問,“神仙老爺,仙女娘娘,路過吃口香,行行好,告訴我們怎麽找到祂?祂,你懂得,那個祂,不可名狀的祂。”
白色的煙氣嫋嫋升起,薑也看不出什麽端倪。張嶷眯著眼看了半天,搖頭說:“沒人理你。”
“再試。”
“……好吧。”
張嶷一連點了三百根香,從早上點到晚上。
“行行好啊,給個答案吧,哪怕是騙我們呢?”張嶷快哭了。薑也這個家夥太固執,他懷疑他要點到天荒地老。
煙氣忽然繞出了一個形狀,張嶷眼睛一亮,說:“有了有了!”
“什麽?”薑也問。
“這個鬼大爺說……”張嶷分析著煙氣透露出來的答案,說,“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