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遮掩的死因
臨安城南,太尉府。
自打去吳山南園赴宴歸來,楊次山便臥病在床,已有兩日了。這兩日裏,官居太尉的他告假在家,朝中官員竟沒幾個前來探望,換作以往,探望的官員怕是多到連門檻都要踏斷。今時不同往日,北伐呼聲高漲,韓侂胄在朝中一手遮天,他政見一向與韓侂胄相左,再加上嶽祠一案令楊家聲譽受損,自然沒什麽官員敢在這時候來與他親近。比起韓侂胄的吳山南園之宴,幾乎所有朝中高官都爭相前去赴宴,如今的太尉府卻是門庭冷落,鮮有人往來。
楊次山久居官場,深明趨炎附勢的道理,對此並不放在心上,倒是妹妹楊皇後專門派來太醫為他診治,弟弟楊岐山也是每日都來探望,令他老懷大慰。
今日楊岐山也來了。此刻下人送來煎好的湯藥,楊岐山親口嚐過,確定湯藥溫熱適中,方才端至床前,親手喂楊次山喝藥。楊次山喝著湯藥,見一直擔憂他病情的楊岐山麵有喜色,問楊岐山怎麽了。
“大哥,我在來的路上,聽說了一事。”楊岐山道,“那個三番兩次與我楊家作對的宋慈,今日被府衙抓起來了。”
楊次山拳眼抵嘴,咳嗽了幾聲,道:“宋慈不是奉韓侂胄之命,在查西湖沉屍的案子嗎?他為何會被府衙抓起來?”
“聽說韓侂胄隻給了宋慈三天查案,宋慈為了能在限期內破案,居然捏造證據,逼人做假證,汙蔑韓?殺人,因而被抓了起來。他膽敢跟我楊家過不去,活該他有此下場。”
楊次山微微皺眉,道:“以宋慈的為人,當不至於此。你說他汙蔑韓?殺人,殺了誰?”
“聽說是韓府的一個婢女,是以前叛將蟲達的女兒,好像是叫蟲惜。”
“蟲達的女兒?”楊次山眉頭皺得更緊了。
就在這時,有門丁來報,說府外有人探望。
“什麽人?”楊岐山回頭問道。
“一個太學生,自稱是前吏部侍郎劉彌正的公子,叫劉克莊。”
“劉彌正?”楊次山道,“他不是好些年前已經貶官外放了嗎?”
“一個外官之子,也敢來太尉府探望,不見。”楊岐山此話一出,門丁應了聲是,便準備退下。
楊次山卻道:“讓他進來,在偏廳候著。”
門丁領命退下後,楊岐山不解道:“大哥,你病才稍見好轉,還未痊愈,太醫囑咐你要好生休息。一個外官之子,這時候來探望,一看便是有事相求,有什麽好見的?”
楊次山卻伸出手道:“岐山,扶我起來。”
太尉府的偏廳裏,劉克莊已等候多時。此時已是午後,一想到宋慈被抓去府衙已有兩個時辰,不知道此刻怎樣了,他就免不了擔心,在偏廳裏來回踱步。
一陣輕咳聲響起,楊次山在楊岐山的攙扶下,緩步來到了偏廳。
方才還焦躁踱步的劉克莊,此時立馬恢複了鎮定自若,上前行禮道:“太學外舍生劉克莊,拜見太尉。”
楊次山沒有任何表示,走向上首座椅,慢慢地坐下。楊岐山朝劉克莊看了一眼,略略皺眉,隻覺得有些眼熟。
劉克莊走向茶桌,那裏疊放著六隻錦盒。他拿起上麵四隻錦盒,一一打開,道:“學生聽聞太尉抱恙,特購得潞黨參、五花芯、紫團參及高麗參數支,望太尉能早日康複。”
潞黨參、五花芯和紫團參產自金國境內的河東潞城、陵川和壺關,高麗出產的人參更是稀少至極,要走海路才能運至臨安,這些都是諸參上品,常作為上貢皇室之物,民間甚是難得。楊次山向這些禮品瞧了一眼,看著劉克莊道:“你是劉彌正的公子?”
“是。”
“我與劉公素有舊交,他離京數載,可還安好?”
“家父在外數年,一切都好,隻是常追憶故人舊事,多提起太尉高風亮節。學生入京求學時,家父特意囑咐,讓學生到臨安後,一定要記得來拜見太尉。”劉克莊這話倒是沒說謊,他來臨安求學時,劉彌正給了他許多錢財,讓他到臨安後,記得抽空拜訪那些與劉彌正曾有過舊交的官員,其中便有楊次山,隻是他全然沒當回事,來臨安後我行我素,沒拜訪過任何官員,直到這一次來到太尉府。他說著將裝有上品諸參的四隻錦盒奉上。
“劉公費心了,你來就行,這些禮品就不必了。”
劉克莊將四隻錦盒放在楊次山身旁的方桌上,又打開剩下的兩隻錦盒,裏麵各有一幅書畫卷軸,道:“聽聞皇後娘娘精於經史,好於書畫,這裏有黃庭堅和李唐真跡各一幅,特來獻上。”
黃庭堅乃百餘年前的書法名家,李唐則是高宗年間的畫院待詔,以山水畫聞名於世。楊次山沒想到劉克莊不但給他送禮,居然還給楊皇後送禮,所送之禮都是貴重之物,知他定然有事相求,而且不是小事,道:“你有何事,直說吧。”
劉克莊將兩隻錦盒放在方桌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太尉既然問起,學生不敢隱瞞。學生在太學有一同齋好友,名叫宋慈,他遭人陷害,蒙冤入獄,學生特來求太尉相救。”
楊岐山一聽劉克莊提及宋慈的名字,頓時想起宋慈破嶽祠案時,劉克莊就在宋慈身邊,難怪看起來如此眼熟。他臉色一沉,很是不悅。
“宋慈?”楊次山倒是神色如常,“是前不久那位破了嶽祠案的宋慈?”
“正是。”
“宋慈不是提刑幹辦嗎?”楊次山故作不知,“他怎會蒙冤入獄?”
劉克莊如實說了宋慈入獄的經過,絲毫沒有隱瞞這一切是他劉克莊輕信人言,心急查案,落入韓?設下的圈套所致。
楊次山聽罷,道:“宋慈入獄,你為何要來找我?”
劉克莊沒有提及宋慈留字一事,道:“時下朝堂上下,隻有太尉能救宋慈。”
楊次山輕咳了兩聲,道:“你知道韓?是誰吧?”
“知道,”劉克莊道,“他是韓太師之子。”
“他不但是韓太師之子,還是獨子。”楊次山徐徐說道,“宋慈為人處事,我素有所聞,對他也算頗為欣賞,可他奉韓太師之命查案,卻查到韓太師府上,證據不足便妄言韓?殺人。韓太師乃股肱之臣,深得聖上信任,我雖是太尉,卻也無能為力。”又是幾聲輕咳,道:“送客吧。”
門外立刻有下人進來,請劉克莊移步。
劉克莊也不多言,向楊次山作揖行禮,道:“既是如此,那就叨擾太尉了,學生告辭。”
“這些東西,都拿回去吧。”楊次山指了一下身旁的六隻錦盒。
劉克莊卻不上前取回錦盒,恭恭敬敬地退出偏廳,跟著下人,離開了太尉府。
但他不是真正地離開,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酒樓,於樓上窗邊落座,遠遠望著太尉府的大門,耐心地等待著。
劉克莊記得宋慈留給他的“太尉”二字,當時他稍加琢磨,便明白了宋慈的意思。此案牽連韓?,也就與韓侂胄扯上了關係。韓侂胄位高權重,年事漸高卻無後繼之人,韓?是他唯一的子嗣,就算殺了人,韓侂胄隻怕也不會大義滅親,府衙的趙師睪又唯韓侂胄馬首是瞻,對韓?自然是各種枉法包庇。韓?一直將宋慈視作眼中釘,此番好不容易將宋慈下獄,定不會善罷甘休。眼下唯一有能力左右局麵的,便隻有太尉楊次山。楊次山是韓侂胄的政敵,在朝堂上屢遭韓侂胄排擠打壓,隻因有做皇後的妹妹楊桂枝在,才不至於失了權位。可韓侂胄權勢日盛,說不定哪一天楊桂枝的皇後之位都難保,到時候楊次山也隻有任其宰割的份。楊次山一向城府深沉,這樣的人必不甘心坐以待斃。如今韓?殺了人,好不容易有打擊韓家的機會,楊次山豈會輕易放過?宋慈雖然因嶽祠案得罪了楊次山,可那是私怨,朝堂政敵之爭,卻關係到身家性命,孰輕孰重,劉克莊相信楊次山比他更為清楚,也相信楊次山最終會出手搭救宋慈。
楊次山倘若要搭救宋慈,用不著公然與韓侂胄作對,隻需派人通知楊皇後,請楊皇後在皇帝趙擴耳邊說上幾句話,讓趙擴下旨,命宋慈戴罪出獄,繼續查案即可。隻要宋慈能繼續查案,一旦查實韓?殺人之罪,無論韓侂胄怎麽應對,對韓家都將是一大打擊。劉克莊深明此理,所以才在探望楊次山時,故意提出要給楊皇後送禮,他相信楊次山必能明白個中意思。
但劉克莊此舉也是在賭,或者說是宋慈在賭。倘若楊次山謹小慎微,不敢在此時對韓侂胄發難,那宋慈將難有獲釋之法。
劉克莊就這麽遠遠盯著太尉府的大門。太尉府位於城南,楊皇後所在的皇宮大內還在更南邊,倘若太尉府的大門打開,有人出來往南而去,就代表他賭對了。
劉克莊將手搭在欄杆上,手指“嗒嗒嗒”地不斷敲擊欄杆,如此等了良久,終於望見太尉府的大門打開,從中出來一人,快步往南去了。
“嗒嗒”聲戛然而止,劉克莊收回手臂,長籲了一口氣。一切都在宋慈的預料之內。麵對望湖客邸極端不利的局麵,宋慈在極短的時間裏,不但洞悉到韓?最想對付的人是他,想出以他自己攬下一切來換取劉克莊、葉籟、辛鐵柱等人的安全,還想到了解救自己的途徑。
“好你個悶葫蘆,平日裏看起來除了刑獄什麽都不懂,心裏卻比誰都明白,看得比誰都遠,我算是徹底服你了。”劉克莊這麽想著,拿起桌上一杯斟了許久的酒,微笑著一飲而盡,叫道:“小二,結賬!”
就在劉克莊入太尉府拜見楊次山時,遠在西湖東岸的韓府書房內,韓?正垂手立在一旁,挨著韓侂胄的訓斥。
韓侂胄今日退朝回府,聽說了宋慈入獄一事,將韓?叫到書房一問,才知道在他上朝期間,府上竟發生了這麽多事。
韓?講述事情經過時,故意誇大其詞,說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等人的各種不是,最後道:“爹上次說嶽祠案一了結,我便可以找宋慈算賬,隨我怎麽做都行。我還沒去找宋慈算賬呢,那宋慈倒好,指使劉克莊和辛鐵柱擅闖府上,挖斷爹最珍愛的枇杷樹,還把請纓的屍骨挖出來,那是欺負到爹的頭上了。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這才教訓了他們一頓。”
韓侂胄聽罷,卻不提挖斷花木和挖出請纓屍骨一事,道:“蟲惜當真死了?”
韓?目光躲閃,低下了頭。
“如實說。”韓侂胄道。
韓?道:“是死了……”
“月娘被逼落水淹死,也有其事?”
“是有這事……”韓?抬起頭來,“不過這事與馬墨他們無關,那晚蘇堤上積雪路滑,是那角妓自己不小心掉進水裏……”
韓侂胄猛地一拍案桌:“一群下人,讓你慣得無法無天!”
韓?很少見韓侂胄對他如此發火,不敢再作解釋。
“引人掘屍,毀去血跡,諒你也想不出來。”韓侂胄道,“今日之事,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是……史兄。”
“史寬之?”韓侂胄臉色一沉,“他不是史彌遠的兒子嗎?你和他有過節?”
“沒有,我和史兄親近得很。”
“原本沒人知道蟲惜的事,讓馬墨對外泄密,今天又鬧這麽一出,這下誰都知道蟲惜已死,還知道她的死與你有關。這個史寬之,要麽是自作聰明,要麽便是沒安好心,你以後少與他往來。”
“爹,史兄與我義氣相連,他不會……”
韓侂胄瞪了韓?一眼。
韓?扁了扁嘴,道:“我以後少見他就是了。”
“我早就說過,北伐在即,你不要再給我添亂。”韓侂胄道,“這段時間,沒我的允許,你不準再出門!”
韓?接二連三地挨訓,心中有氣,卻也隻能忍著,點頭應了,又問:“那宋慈怎麽辦?”
“宋慈那裏,我自有處置,輪不到你來管。”
韓?不敢多嘴,低頭道:“是,爹。”
韓?在自家挨訓之時,府衙司理獄中,宋慈的脖子都快斷了。
這是十天之內,宋慈第二次入獄了。一如上次入獄,他仍是安之若素,不見絲毫慌亂,也不見任何擔憂。他一進牢獄,便躺在幹草上,如同躺在習是齋的床鋪上,閉上雙眼,暗自推想起了案情。
可這份平靜沒持續多久,牢門忽然打開,馮祿領著兩個獄卒,抬著一副重枷進來了。馮祿低聲道:“宋提刑,對不住了……”吩咐兩個獄卒給宋慈戴上了重枷。那重枷是用幹木製成,重達二十八斤,壓在脖子上,宋慈連頭都抬不起來。
宋慈知道枷鎖共分三等,依次為十五斤、二十五斤和二十八斤,最重的這一類重枷,通常是給死囚戴的。馮祿隻是一個獄吏,他知道這不是馮祿的意思。他就這麽戴著重枷,從早晨至午後,又從午後至傍晚,好幾個時辰過去了,隻覺脖子疼得如要折斷一般,手腕被長時間套在枷鎖中,早已發麻。這期間,他被關在獄中一直無人搭理,別說趙師睪和韋應奎,便連獄卒也沒來過一個,也未送來任何飯食,似乎有意讓他餓著肚子飽嚐戴枷之苦。
就這麽到了入夜時分,獄道中終於響起了腳步聲,韋應奎帶著兩個差役來了。
韋應奎來到關押宋慈的牢獄外,見到宋慈身戴重枷的樣子,吃驚不已地道:“宋提刑,你這是……好大的膽子,是誰給宋提刑上的枷?”當下喚來馮祿和所有獄卒,一番喝問之下,馮祿承認是自己給宋慈上了枷。
韋應奎指著馮祿的鼻子罵道:“宋提刑可是浙西路提刑幹辦,沒有趙大人的命令,你個沒大沒小的東西,竟敢私自動用枷鎖,還不快給宋提刑卸枷!”
馮祿唯唯諾諾地點頭,帶著獄卒鑽進牢獄,卸去了宋慈脖子上的重枷。
韋應奎道:“宋提刑,這幫獄吏太不懂事,我一定好生管教。”
宋慈知道韋應奎這是假作不知,故意唱戲給他看,也不說破,揉了揉脖子和手腕,坐直身子,對卸枷的馮祿輕聲道了一句:“多謝了。”
馮祿麵有愧色,退出了牢獄。
“宋提刑,趙大人要見你,請吧。”韋應奎吩咐兩個差役將宋慈押出司理獄,由他領路,前往中和堂。
中和堂內,趙師睪已等候多時。一見宋慈被押進來,他立刻板起了臉:“怎可對宋提刑不敬?還不快鬆開。”兩個差役趕忙鬆手,放開了宋慈。趙師睪一改冷臉,笑著朝身旁的椅子抬手:“宋提刑,請坐。”
宋慈立在原地不動。
趙師睪尷尬地笑了笑,收回了手,衝韋應奎使了個眼色。韋應奎道:“下官告退。”帶上兩個差役,退出了中和堂。
“西湖沉屍的案子,聖上極為關心,聞聽宋提刑入獄,特命內侍傳下手詔,著宋提刑以戴罪之身出獄,在金國使團北歸之前,查清西湖沉屍一案。”趙師睪取出一道手詔,“這是聖上手詔,宋提刑,接詔吧。”
“這麽說,我可以走了?”宋慈道。
“那是自然。”趙師睪道,“有聖上旨意在,宋提刑……”
趙師睪話未說完,宋慈接過手詔,轉身便走,將張口結舌的趙師睪拋在了原地。
從中和堂出來後,宋慈一邊走,一邊展開手詔,借著廊道上的燈籠光,看清了手詔上的旨意,是讓他即刻出獄,戴罪立功,查清西湖沉屍案。他知道一定是劉克莊去找過太尉楊次山,借助楊皇後之力,說動皇帝趙擴下旨,這才讓他有出獄查案的機會。他腳下不停,徑直走出府衙大門,一眼便看見了等在街邊的劉克莊。原來劉克莊知道他遲早會出獄,早就在府衙大門外候著了。
劫後相見,兩人捉住彼此肩膀,相視一笑。
這一笑後,宋慈很快恢複了麵如止水。明天就是正月初十了,金國使團北歸就在明天上午,留給他查案的時間,隻剩下最後一晚。他抬頭看了看天,這夜色仿如潑墨,不見絲毫星月之光。他緊了緊青衿服,沿街快步而行。
“現在去哪裏?”劉克莊問道。
宋慈應道:“城南義莊。”
這是三天之內,宋慈第三次來到城南義莊了。前兩次義莊都鎖了門,隻能聽見犬吠聲,這一次義莊的門沒有再上鎖,而是虛掩著,門內也沒有犬吠聲傳出,倒是飄出了一股濃濃的肉香。
宋慈推門而入,拖長的吱呀聲中,白慘慘的燈籠光映入眼簾。燈籠之下,一隻破瓦罐掛在兩口棺材之間,其下柴火劈劈啪啪地燃燒著,陣陣肉香裹著煙氣從瓦罐中噴出。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半蹲在瓦罐旁,穿著滿是汙垢的破襖,後背頂著個大駝子,手捧一塊狗肉,正飛快地啃著。聽見推門聲,那老頭轉過臉來,一目已瞎,另一目眼白大,眼珠小,瞅了宋慈和劉克莊一眼,見二人都不認識,繼續悶頭吃自己的狗肉,側了側身子擋住瓦罐,生怕來人搶他狗肉似的。
宋慈見那老頭駝著背,猜到那老頭便是看守義莊的祁駝子。他朝義莊大門的左側看了一眼,那裏有一根鐵鏈橫在地上,鐵鏈旁有血,血還沒幹,還有狗的皮毛和內髒,看起來狗剛被剝剖不久。他眉頭一皺,前兩日來義莊時,都能聽見犬吠聲,顯然義莊裏養著狗,今日這犬吠聲卻沒了,隻有一地的皮毛內髒和瓦罐中燉煮的狗肉。他知道,是祁駝子將自己養的狗殺來吃了。
宋慈向祁駝子走去。
祁駝子這一次沒有回頭,嘴裏包著狗肉,冷言冷語地道:“寄頓屍體,一百錢。”
“我們不是來寄頓屍體的。”劉克莊道,“這位是提刑司的宋大人,想找你問些事情。”
宋慈道:“你是這城南義莊的看守吧?本月初五,府衙送來了一具女屍,在這裏停放了一天一夜,你還記得吧?”
祁駝子吃完一塊狗肉,把手伸進瓦罐,不顧湯水滾沸,撈起一塊狗肉,又吃了起來,嘴裏道:“打聽事情,兩百錢。”
“啊呀,你這老頭……”劉克莊道。
宋慈攔住了劉克莊,問道:“那具女屍停放期間,可有人來到義莊,動過屍體?”
“記不得。”祁駝子隨口應了一句,埋頭大咬大嚼,再不理會宋慈和劉克莊。
宋慈知道,兩三天前的事情,不可能忘得那麽快,祁駝子這般樣子,無非是想要錢。祁駝子嗜賭如命,隻怕是把錢財輸了個精光,連飯都吃不上,這才把自己養的狗都殺來吃了。他伸手入懷,摸出了錢袋。
劉克莊見狀,道:“讓我來。”從懷中摸出一張行在會子,放在祁駝子身邊,“老頭,看清楚了,這可值五百錢。”
祁駝子把嘴一抹,手上湯水往破襖上一揩,拿起行在會子,獨目放光。他把行在會子揣在懷裏,不再吃狗肉了,把瓦罐蓋子一扣,幾腳將火踏滅,起身就要往外走。
劉克莊一把拉住祁駝子,道:“你還沒回答問話呢!”
“沒人動過屍體。”祁駝子應道。
“那你還收我的錢?”劉克莊道,“把錢還來。”
祁駝子弓著駝背,手按在胸前,道:“這是我的本錢,我的本錢,你不能搶……”
劉克莊覺得祁駝子不可理喻,道:“我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你這樣占便宜的人。”
“當真沒人動過屍體?”宋慈忽然問道。
“沒有,沒有……”祁駝子死死地按住胸前,“府衙來了人,運走了屍體,沒人動過屍體。”
“你應該見過那具女屍吧,”宋慈又問,“屍體上可有傷痕?”
“有傷痕。”
“哪裏有傷痕?”
“脖子。”
宋慈奇道:“脖子上哪來的傷痕?”他記得蟲娘的屍體從西湖裏打撈起來時,脖子上並沒有傷痕,此後他去長生房驗屍時,蟲娘的脖子上也沒有驗出任何傷痕。
祁駝子道:“司理大人在這裏驗屍,我瞧見了的,脖子上有傷痕……司理大人悄聲問我,怎麽才能把傷痕弄沒了……芮草融醋掩傷,甘草調汁顯傷,司理大人居然連這都不懂……”說著要往外走,嘴裏又道,“我的本錢,別來搶我的……”
“裝瘋賣傻想走,沒那麽容易。”劉克莊拉住祁駝子,說什麽也不放手。
“克莊,我們回提刑司。”宋慈說了這話,忽然掉頭往外走。
宋慈走得很急,劉克莊見狀,對祁駝子道:“老頭,打聽事情兩百錢,你還欠我三百錢,你可記住了,我下次來找你拿錢。”鬆開了祁駝子,追著宋慈去了。
宋慈以最快的速度趕回提刑司,途中路過一家藥材鋪,買了一些甘草,讓藥材鋪的夥計碾磨成末。一入提刑司,他直奔偏廳,來到蟲娘的屍體前。他讓劉克莊幫忙取來一碗清水,將甘草末倒入,混合攪拌,調成了一碗甘草汁。他將甘草汁均勻地塗抹在蟲娘的脖子上,靜候片刻,將甘草汁洗去,隻見蟲娘的脖子上赫然多出了兩道淡淡的瘀痕。他伸出雙手,對著這兩道瘀痕翻來覆去地比畫了幾下,心下明了:“蟲娘是被人掐死的!”
這兩道掐痕不長,尺寸也不大,然而完顏良弼生得膀大腰圓,他那粗大的雙掌,與這兩道掐痕根本不相符。
“原來韋應奎早就驗出了蟲娘脖子上的掐痕,明知這極可能是致命傷,卻從祁老頭那裏問得遮掩屍傷之法,故意用芮草將掐痕隱去。隻要有這兩道掐痕在,完顏良弼就不可能是凶手,韋應奎這麽做,想是為了迎合上意,將完顏良弼定罪。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金國使團的人在屍體上動了手腳,想不到竟是韋應奎。韋應奎不是什麽地位低下的仵作行人,堂堂的臨安府司理參軍,驗屍草率也就罷了,居然知法犯法,遮掩屍傷!”宋慈想到這裏,兩腮微鼓,很少見地臉色鐵青。
他轉念又想:“芮草融醋掩傷,甘草調汁顯傷,居然真有這種遮掩屍傷的方法。祁老頭隻是一個義莊看守,他怎會懂得這些?韋應奎向他詢問遮掩屍傷之法,似乎知道他很懂驗屍之道。這個祁老頭,看來不簡單啊。”
劉克莊見宋慈神色數變,知道宋慈定然想通了什麽重要關節。他關心蟲娘的案子,問道:“怎麽了?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誰了?”
宋慈搖了搖頭,盯著蟲娘脖子上的掐痕,凝思片刻,忽然道:“走。”
“去哪裏?”劉克莊問。
宋慈應道:“錦繡客舍。”他有了一些新的猜想,為了驗證這些猜想,他必須走一趟錦繡客舍,這個此前他一直不想涉足的地方。
錦繡客舍位於太學東麵,名字取錦繡前程之意,因為離太學很近,不少學子親屬和旁聽求學之人常在此落腳。一些進京趕考的舉子,心慕太學之風,也會來此處投宿。十五年前入臨安參加殿試的宋鞏,就是帶著妻子和年僅五歲的宋慈住進了這裏。如今十五年過去了,當宋慈又一次踏入錦繡客舍的大門,曾經那些滿是鮮血的畫麵,不可避免地從記憶深處翻起,出現在他眼前。
與十五年前相比,錦繡客舍的瓦頂和檻牆皆已翻新,但整座客舍的規模大小並無變化,甚至連掌櫃也還是當年那個叫祝學海的人,隻是略微白了胡子,花了頭發。宋慈和劉克莊踏入錦繡客舍的大堂時,映入眼簾的是明窗淨幾,一派井然有序。祝學海站在櫃台後麵,衣冠齊楚,渾身不見任何皺褶,便連胡子也梳得整整齊齊。
祝學海正在仔細地擦拭櫃台,櫃台已被他擦得幹淨發亮,可他還是在檢查是否有還沒擦到的地方。見來了客人,他仔細擦淨了自己的雙手,微笑著道:“二位公子,是要投宿嗎?”
“掌櫃,行香子房可還空著?”宋慈問道。
“行香子房已有住客了。菩薩蠻、鷓鴣天、定風波,就剩這三間房還空著……”祝學海的話戛然中斷,湊近了眼,看清宋慈出示的腰牌,上麵“浙西路提刑司幹辦公事”的字樣,令他喉嚨一哽。
“我們是來查案的。”宋慈表明了來意。
“查案?”祝學海微微一愣。
“本月初四那天,行香子房應該有客人退過房。”宋慈問道,“掌櫃對退房的客人可還有印象?”
“初四?退房?”祝學海想了想,回答道,“沒記錯的話,是一男一女兩位客人,那位女客人的臉上還有文身。”
宋慈一聽這話,知道祝學海說的兩位客人是袁朗和妹妹袁晴,道:“這兩位客人,此前是一直住在行香子房嗎?”
“是的。”
“他們住了有多久?”
祝學海取出賬本,查看了記賬,道:“這兩位客人是臘月十五住進來,正月初四走的,攏共住了有二十天。”
宋慈眉頭一凝,拿過賬本,仔細看了,上麵清楚地記著袁姓客人二位,一男一女,從臘月十五入住,到正月初四退房。他暗覺奇怪,袁朗來臨安是為了尋找失散多年的妹妹袁晴,按理說他找到袁晴後,就該盡快返鄉,為何要在錦繡客舍住上二十天這麽久呢?他又看了一眼賬本上的花費,行香子房二十天裏的各種開銷,共計十八貫出頭,隻怕抵得上袁朗半年的工錢了。他問道:“這兩位客人住進來後,可有什麽奇怪之處?”
“這兩位客人是犯了什麽事嗎?”祝學海難忍好奇。
“沒犯什麽事。”宋慈道,“你隻管回答我的問題,他們是否有什麽奇怪之處?”
“奇怪之處倒是不少。”祝學海答道,“那兩位客人投宿之時,我看他們衣著破舊,尤其是那位女客人,身上很髒,一大股酸臭味,像個乞丐,我一開始以為他們是來討食的,哪知他們卻要住上房,還提前付了好幾天的房錢,後來不斷加錢,前後一共住了二十天。那男客人自稱姓袁,身子很壯實,說是在外幹力氣活,又說那女客人是他妹子,失散了多年,好不容易才找著了,他不想讓妹子再受苦,所以才要上房給他妹子住,又讓每日的飯食都要做最好的,每晚都要送去熱水給他妹子洗浴,常常深更半夜還要添一頓消夜,對他妹子真是好得沒話說。那男客人每天早出晚歸,但又擔心他妹子出事。他妹子極怕見生人,這裏也不大好使,”祝學海朝自己的腦袋指了一下,“他怕妹子再走失,每次出門時,都把房門從外鎖住,不讓任何人打開。早晚飯食都是他到大堂來取,再端進房去,中午也會特地趕回來一趟,親自把飯食送進房……”
祝學海說到此處,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跑堂夥計從過道轉角跑來,在櫃台左側的酒壇裏打了一壺酒,又急匆匆要原路奔回。
“是哪間房要酒?”祝學海問道。
那夥計應道:“行香子房。”
“那客人這麽能喝,又要了一壺酒?”祝學海一邊說著,一邊拿起筆,在賬本上記下了這筆酒賬。
“可不是嘛。”夥計捧著酒壺,一溜煙地去了。
“掌櫃,”宋慈道,“你方才的話還沒說完。”
祝學海將賬本仔細收起來,一邊回想,一邊接著道:“那兩位客人還有不少奇怪之處。在上房住了一夜,那男客人便說房中的棉被啊,水壺啊,浴桶啊,便桶啊,都是舊的,讓全部換成新的。他那妹子渾身又髒又臭,我沒有嫌棄他們,讓他們住了進來,他們倒好,反倒嫌棄上房裏的東西都是舊的。我這客舍經營多年,最注重的便是幹淨整潔,在這臨安城中,那是有口皆碑的。不管是上房下房,隻要住過客人,房中的物什該清洗的清洗,該擦拭的擦拭,都會打整得幹幹淨淨。行香子房中那些物什雖是舊的,可也隻用過一兩年,他們住進去之前,我還特意讓夥計清理了一遍,哪有什麽不能用的?我經營客舍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麽挑剔的客人。”說著搖起了頭。
宋慈略作沉思,道:“我想去行香子房看看,可以吧?”
祝學海麵露為難之色,道:“大人,行香子房已經有客人了,眼下是晚上,隻怕……不那麽方便。”
宋慈點了點頭,祝學海還當宋慈能體諒難處,哪知宋慈點過頭後,邁步就朝過道轉角走去。
祝學海不由得一愣。
劉克莊早就習慣了宋慈的行事風格,笑道:“掌櫃,叨擾了。”緊隨宋慈而去。
無須任何人引路,宋慈徑直走過轉角,去到過道的最裏側,那裏有一扇微開的房門,門上掛著刻有“行香子”三字的木牌。房門之外,方才那個送酒的跑堂夥計,此時正貓著腰,朝門縫裏偷偷地窺望。
劉克莊不知那跑堂夥計在看什麽,走上前去,戳了戳那跑堂夥計的後背。那跑堂夥計驚了一下,回頭見了劉克莊和宋慈,忙將房門拉攏,尷尬地一笑,匆忙退下了。
劉克莊狐疑地瞧了那跑堂夥計一眼,上前叩響房門,道:“裏麵的客人,有事叨擾一下。”
房中無人回應。
劉克莊又問了兩遍,房中還是無人應答。
劉克莊回頭看著宋慈,宋慈點了一下頭。
房門方才還微開著,可見並未上閂,劉克莊伸手一推,房門應聲而開。
映入眼簾的是氤氳白汽,撲鼻而來的是淡淡清香,半開半閉的屏風上搭著衣裙,擺放酒盞的方桌旁是一隻漆木浴桶,一個女子側坐水中,酥肩外露,藕臂輕抬,正在洗浴。那女子伸出濕漉漉的手,柔荑般的手指鉤住桌上酒盞,送到唇邊,輕哼一聲:“躲在門外看不夠,還要進來看嗎?”
劉克莊頓時臉皮漲紅。他之前聽跑堂夥計說行香子房的客人要酒,還打了一壺酒送去,以為房中客人是在吃酒用飯,哪知竟是在洗浴,而且還是個女子。“對……對不住。”他忙側過臉,急慌慌地退出房外,拉攏了房門。
宋慈就站在劉克莊身後,也看見了房中的這一幕。兩人相視一眼,劉克莊神色極是尷尬,宋慈卻是麵不改色,上前又一次叩門,道:“提刑司查案,冒昧打擾姑娘,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房中無任何回應,好半晌後才有水聲響起,又過得片刻,“吱呀”一響,房門被拉開了。一個女子身披淺黃裙衫,發梢微濕,手把酒盞,目光在宋慈的臉上流轉,聲音一揚:“提刑司?”
宋慈出示了提刑幹辦腰牌。
那女子看了看宋慈的青衿服,道:“你是宋慈?”
“姑娘認識我?”
“聞聽太學出了個會破案的學子,原來是你。”那女子打量宋慈,麵含淺笑,“得見宋公子真容,長得也不過如此嘛。”
宋慈容貌穩重,本就談不上英俊,對這話並不在意,倒是一旁的劉克莊聽得莞爾一笑。
宋慈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才伴遊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牆。”那女子微笑道,“宋公子叫我韓絮就行。”
劉克莊一聽韓絮所吟詞句,乃是出自歐陽修的詠蝶詞,借用何郎傅粉和韓壽偷香的典故,以蝴蝶比喻那些風流輕狂的美男子。這詞句便是劉克莊也難以吟出口,居然從一妙齡女子口中吟出。他看著那女子,心中奇之,想到方才那女子沐浴飲酒的場景,暗道:“此女名為韓絮,卻是一點也不含蓄。”
宋慈別無他想,一腔心思都在查案上,道:“韓姑娘,這間行香子房與一樁命案有關,牽連可謂重大,我可否入內查看一番?”
“宋公子說的是西湖沉屍案嗎?”
“姑娘怎知?”
“蘇堤驗屍,鼎鐺有耳,臨安城誰不知道宋公子在查此案?”韓絮將手中酒盞遞出,“難得與宋公子一見,也算緣分,何不飲了這一盞?”
宋慈隻向酒盞看了一眼,並未伸手去接。
劉克莊笑道:“宋大人不沾壺觴,姑娘要飲酒,我劉克莊可以奉陪。”接過韓絮遞出來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韓絮淡淡一笑,道:“既不好酒,那也不必勉強。”讓到門邊,酥臂一抬,“宋公子,請吧。”
宋慈這才踏入行香子房,環眼一望,房中布局與十五年前頗為相似,東西兩側牆壁上的題詞還在,其中東牆上題著“問公何事,不語書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都將萬事,付與千鍾,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西牆上題著“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這些詞句出自蘇東坡的兩首《行香子》,都是膾炙人口的佳句。
錦繡客舍的房間皆以詞牌為名,又請來書法好手,在房內牆壁上題寫該詞牌下的詞作佳句,可謂別具一格。宋慈看著牆壁上的題詞,想起當年舊事,心中鬱鬱。
此行是為查西湖沉屍一案,宋慈定了定神,開始在房中慢慢走動,四處細細觀察。他將行香子房的角角落落都看遍了,並未有任何發現,卻因房中一切宛如當年,心中總是念起舊事,想起死去的母親,眼前漸漸模糊。他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流淚,繞過屏風,來到窗邊。窗戶是支摘窗,中間的窗扇已經支起,窗外是一條人跡稀疏的小巷子。他背對著劉克莊和韓絮,好一陣才收住了淚水。
宋慈入臨安太學求學,已將近一年光景,錦繡客舍距離太學那麽近,他卻從未來過這裏,更別說進入這間行香子房了。他沒有任何發現,不想再在房中多待,打算離開。
可就在即將走出房門之時,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回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盯著韓絮。
韓絮被宋慈瞧得有些不自在,輕輕咳了兩聲,以此提醒宋慈。可宋慈依然如故,盯著韓絮不放。韓絮覺得宋慈的目光有些奇怪,往旁邊挪了兩步,卻見宋慈的目光並沒有跟著自己偏移。她這才發現,宋慈並不是盯著她看,而是一直在看她身後的漆木浴桶。
宋慈似有所悟,忽然轉身疾步出門。
“又走得這麽急。”劉克莊倒是不忘禮數,向韓絮道,“多謝韓姑娘美酒。冒昧打擾,得罪之處,還請韓姑娘見諒。”執手一禮,方才出門。
宋慈疾步回到錦繡客舍的大堂,找到了櫃台後的祝學海,道:“掌櫃,你方才說那袁姓客人將房中物什都換了新的,那換下來的舊物什,眼下都在何處?”
“全都清洗幹淨,放到其他房間使用了。”祝學海應道。
“浴桶放在何處?”
“大人,你到底是來查什麽案子啊?”祝學海實在好奇不已。
宋慈卻道:“你隻管回答我,浴桶放在何處?”
祝學海對客舍中的大小事情了然於胸,說浴桶放到了樓上的定風波房。
定風波房沒有住客,宋慈立刻讓祝學海帶路前去。
定風波房雖是上房,但因為緊鄰樓梯,聲響嘈雜,算是上房中最差的一間,擺放的物件也比行香子房稍次,但收拾得極為幹淨整潔,幾乎到了一塵不染的地步。當初從行香子房換下來的浴桶,此刻就放置在這裏。宋慈湊近查看,浴桶的形狀大小,與行香子房中的漆木浴桶一致,隻是漆色稍顯陳舊。他圍著浴桶轉起了圈,仔細地尋找著什麽。
劉克莊看不明白宋慈在找什麽,祝學海也看不明白,兩人都站在宋慈的身後,極為好奇地望著宋慈。
宋慈仔細找了一圈,忽然指著浴桶邊緣上一處地方,問祝學海道:“這裏是修補過嗎?”
宋慈所指之處,漆色比周圍稍顯明亮,隻有指甲蓋大小,若不湊近細看,實難發現。祝學海湊過來看了,道:“大人真是眼細,這裏是修補過。”
“這裏原本缺了一塊?”
“是缺了一小塊。”
“幾時修補好的?”
“從行香子房搬出來後,我發現了浴桶上這處缺口,叫夥計找來木匠,粘上木片,又上了漆,這才將浴桶搬來了這間房。”
宋慈略作沉思,道:“掌櫃,借筆墨一用。”
祝學海回到大堂櫃台,取來紙筆,交給宋慈。
宋慈將紙撕成條狀,寫上“提刑司封”四個大字,又署上自己的姓名,貼在定風波房的房門上。
祝學海吃了一驚,道:“大人,你這是……”
“在我回來揭下封條前,這間房不許任何人進入。”宋慈道,“此事關係重大,還請掌櫃切記。”
“記……記下了。”祝學海點了點頭。
宋慈叫上劉克莊,出錦繡客舍,往東而行。
“現在又是去哪?”
“竹竿巷,梅氏榻房。”
梅氏榻房是一處貨棧,供商旅寄放各類貨物,也提供住宿,但大都是通鋪,一間房住幾人到十幾人不等。來此落腳之人,大都是些貨郎、腳夫,尤其是正月期間,持續十數日的燈會,吸引了眾多外地商旅擁入臨安,搬運貨物的腳夫多了起來,做各種小生意的貨郎也是隨處可見。這些貨郎、腳夫賺的都是辛苦錢,賺到錢也不舍得花,不肯住那些好的客邸旅舍,大都選擇在一些貨棧榻房的通鋪落腳。
宋慈和劉克莊來到梅氏榻房時,榻房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驛”字木牌,三色吊飾,這是都亭驛的馬車。馬車內空無一人,周圍也無人看守。宋慈和劉克莊相視一眼,快步走進了梅氏榻房。
此時已是戌時三刻,這個時辰,臨安城內華燈四起,遊人如織,正是貨郎、腳夫們外出忙碌的時候,梅氏榻房內幾乎走空,沒剩下幾個人。
宋慈找到一個榻房夥計,打聽是不是有一對賣木作的父女住在這裏。
“又是來找那對父女的?”那榻房夥計朝西頭一指,“瞧見了吧,那邊轉過去,最盡頭的房間就是。”
“還有人來找這對父女?”宋慈道。
“可不是嗎?剛來了一撥人,才進去沒多久。”
宋慈和劉克莊朝榻房夥計所指的方向走去,轉過一個彎,劉克莊脫口道:“果然是這幫金國人!”
兩人的身前是一條過道,過道的盡頭是一間通鋪房,此時緊閉的房門外直挺挺地站著幾人,皆非宋人打扮,而是金人穿著。這幾個金國人,宋慈和劉克莊此前見過,是跟在趙之傑和完顏良弼身邊的那些金國隨從。
見宋慈和劉克莊到來,幾個金國隨從伸手阻攔,不讓二人進入通鋪房。
“你們可弄清楚了,這裏是大宋臨安,不是你們金國,還不趕緊讓開。”劉克莊見幾個金國隨從無動於衷,打算硬闖。
宋慈攔住了劉克莊。金國隨從在此把守,趙之傑和完顏良弼勢必在這間通鋪房內。他隔著房門,朗聲道:“趙正使,提刑司宋慈、太學劉克莊前來查案,還請開門。”
房內很快傳出趙之傑的聲音:“讓他們進來。”
幾個金國隨從這才打開房門,讓宋慈和劉克莊入內。
通鋪房內油燈昏黃,角落裏一張簡陋的床鋪上,躺著神色委頓的桑老丈,麵有愁容的桑榆坐在床邊,身前立著趙之傑和完顏良弼。
這間通鋪房可住十人,其餘床鋪都空著,住客都外出忙活了。桑老丈染病在床,桑榆為了照顧桑老丈,這兩天一直留在梅氏榻房,沒有外出擺攤做買賣,裝有各種木作的貨擔,一直靜悄悄地擱在房角。
桑榆已從說話聲中聽出是宋慈,眼見宋慈進來,愁容為之一展。
宋慈來到床鋪前,看望了桑老丈,見桑老丈臉色蠟黃,數日不見,仿佛蒼老了許多,知他病得不輕,道:“克莊,你找個榻房夥計,去劉太丞家請大夫來。”
劉太丞家是臨安城北的一家醫館,醫館主人曾在翰林醫局館做過太醫丞,一向以醫術精湛著稱。桑老丈這幾日患病臥床,通鋪房內一些住客關心他的病情,曾提到城北的劉太丞醫術高超,藥到病除,叫他去劉太丞家看病。可桑老丈聽說劉太丞家看病很貴,說什麽也不肯去,隻讓桑榆到附近的藥鋪抓了些藥,哪知吃過藥後不見好轉,反而病得越發嚴重。此時聽宋慈說要去劉太丞家請大夫,他老眼中透出急色,顫抖著擺手,道:“使不得……”
宋慈明白桑老丈心中所憂,道:“老丈放心,這看病的錢我來出。”
桑老丈更是搖頭:“公子,不可……”
“老丈是建陽人吧。”宋慈緩緩說道,“不瞞老丈,我也是建陽人,以前在建陽縣學門前,還與老丈有過一麵之緣,隻怕老丈不記得了。”說話間,一旁的劉克莊已快步出門,很快返回,向宋慈點了點頭,示意已差榻房夥計去劉太丞家請大夫了。
桑榆怕桑老丈著涼,將他的手放回被窩裏,比畫了睡覺的手勢,讓他安心將養,又起身向宋慈和劉克莊行禮,比畫手勢道了謝。
宋慈道:“桑姑娘不必客氣。”
“聞聽宋提刑今日身陷囹圄,想不到這麽快便全身而退,還能在這梅氏榻房中見到。”趙之傑忽然道,“世上的事可真巧,趙某不管去到何處,似乎總能見到宋提刑。”
宋慈這時才向趙之傑行禮,道:“見過趙正使。”
完顏良弼見宋慈隻對趙之傑行禮,卻不對自己行禮,冷冷哼了一聲。
“宋提刑既是來查案,”趙之傑讓開一步,將床鋪前的位置空了出來,“那就請吧。”
宋慈卻站在原處沒動,道:“趙正使請便。”
兩人正容亢色,隔著一步之遙,對視了半晌。
趙之傑忽然淡淡一笑,站回床鋪前,向桑老丈道:“老人家,你方才說到,初四那晚蟲娘下馬車時,清波門外有人起了爭執,那是怎麽回事?”
桑老丈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地講了起來,原來初四那晚有車夫推著車從清波門出城,不小心與一個進城的挑擔貨郎發生了磕碰。那貨郎原本和桑氏父女一樣,也是在城門口擺攤,旁人都喚他黃五郎,賣的是撥浪鼓、風車、花籃、木花鱸等小玩物,可生意實在不大好,便把貨物收拾了,對桑老丈和桑榆道:“這裏生意也不好做,我先回去了,看來下回還是要去老地方才行啊。”挑上擔子,打算回城歇息。他與出城的推車這一磕碰,擔子上好幾樣貨物掉在了地上,倒有一兩樣貨物摔壞了。黃五郎身形瘦削,脾氣卻大,攔住推車不讓走,定要車夫給個說法。那車夫身子強壯,反倒一點也不蠻橫,不住口地賠不是,還要給貨郎賠錢。兩人口音相似,這一爭執,彼此問起故裏,才發現竟是同鄉,又各自卷起袖子露出左臂,臂膀上竟有相同的太陽狀文身。黃五郎頓時紅臉變笑臉,說什麽也不肯收那車夫的錢了,一場爭執就這麽化於無形。兩人各走各的路,一個出城,一個入城。就在這時,都亭驛的馬車經過,忽然在清波門外停下,蟲娘從馬車上下來了。
趙之傑道:“你說的這輛推車,可是加了篷子,鋪了被褥,上麵還睡著一個人?”
桑老丈點了一下頭。
趙之傑又問:“推車上所睡之人,可是個女子,臉上有文身?”
桑老丈奇道:“你怎麽知道?那姑娘原本……在篷子裏睡覺,鬧爭執時,她探頭出來看發生何事,我瞧見了她的模樣……我當時還覺得奇怪,哪有女人在臉上文身的……”他身子虛弱,稍微多說一些話,便要喘上一兩口氣。桑榆守在他身邊,神色盡是擔憂。
趙之傑問到此處,轉過頭來,朝宋慈看了一眼。
宋慈來到梅氏榻房,本就是為了找桑榆和桑老丈,打聽初四那晚兩人在清波門外是否另有見聞。他記得之前送桑榆出府衙時,問桑榆是否在清波門看見過韓府的家丁,當時桑榆比畫手勢,說她沒看見過家丁,隻看見了一些貨郎和車夫。他想到袁朗帶妹妹袁晴出城時,正是推著一輛推車,所以想來問問桑榆和桑老丈當晚有沒有看見過袁氏兄妹,此時一聽桑老丈的回答,便知道與黃五郎發生爭執的車夫就是袁朗,那個臉有文身的女子則是袁晴。他沒想到趙之傑打聽的方向與自己一致,也向趙之傑看了一眼,但沒作其他表示,繼續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既然趙之傑所問方向與自己相同,那他隻需繼續旁聽下去即可。
上次在熙春樓的側門外,是宋慈向袁朗盤問,趙之傑和完顏良弼始終站在一邊旁聽,劉克莊還曾因此事著惱。這一次卻是趙之傑各種提問,宋慈和劉克莊在一旁堂堂皇皇地聽著。
“你們兩個不走,杵在這裏做什麽?”這一次輪到完顏良弼表達不滿了。
“這裏是我大宋土地,我等皆是大宋子民,愛在哪裏,便在哪裏。”劉克莊道,“幾時輪到你一個金人來管?”
完顏良弼怒而上前,卻被趙之傑攔下了。趙之傑有信心憑自己的真本事破案,不怕宋慈旁聽,道:“老人家,蟲娘下馬車後,你可有看見她往何處去了?”
“沒太留意,但肯定沒回城……”桑老丈答道,“我就在城門邊上擺攤,望著城門下進進出出的人,就盼著能有客人來照顧生意……那姑娘若是回城,我定會瞧見的……”
“沒回城,那就是出城了,你隻是沒瞧見她出城後去了哪個方向?”趙之傑道。
桑老丈點了點頭。
趙之傑想了想,道:“老人家,打擾了。”轉過身,似乎想到了什麽,急著要走。
“趙正使,我有一事相詢。”宋慈忽然道。
趙之傑腳步一頓,道:“什麽事?”
“本朝有一將軍,名叫蟲達,曾在六年前背國投金。”宋慈道,“趙正使可知此事?”
聽到“蟲達”的名字,宋慈身後的桑榆忽然神色一怔,臥病在床的桑老丈則是微微顫了顫眉。
趙之傑反問道:“宋提刑為何打聽此事?”
“隻是好奇。”
“此事我不清楚。”
“完顏副使久在兵部,”宋慈知道完顏良弼是金國的兵部郎中,轉而向完顏良弼問道,“想必知道此事吧?”
“蟲達?”完顏良弼隨口道,“沒聽說過這號人。”
“蟲達原是池州禦前諸軍副都統製,完顏副使當真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就是沒聽說過。”完顏良弼口氣不悅。
趙之傑不願留下來過多糾纏,道:“宋提刑,就此別過。”快步往外走去。完顏良弼哼了一聲,招呼上門口把守的幾個金國隨從,隨趙之傑一並去了。
劉克莊瞧著趙之傑等人的背影,道:“這幫金國人,在臨安地界上,竟如此橫行無忌。”
宋慈來到桑老丈身邊,道:“老丈,你方才說,那叫黃五郎的貨郎,與那車夫口音相似,是同鄉?”
桑老丈點了點頭。
一旁的桑榆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也跟著點起了頭,當晚她也聽到了兩人爭執,口音的確很相似。她比畫手勢,朝右手邊的牆壁指了指。
劉克莊一頭霧水,完全看不明白桑榆在比畫什麽。宋慈卻道:“你說黃五郎也住在這裏,就住在隔壁?”
桑榆點了點頭。
宋慈立刻便要往隔壁去,桑榆卻連連搖手,用手勢比畫著解釋,不久之前黃五郎來到這間通鋪房,叫上幾個在同一條街上做買賣的貨郎,挑上各自的擔子,一同結伴出去做買賣了。
“你可知黃五郎在何處做買賣?”宋慈問道。
桑榆點了一下頭。
“我有一些事要找這個黃五郎打聽,還請桑姑娘帶我去找他。”
桑榆向桑老丈看去。她知道宋慈不認識黃五郎,通鋪房裏認識黃五郎的人都走光了,眼下隻有她能帶宋慈去找人,可桑老丈臥病在床,留桑老丈一人在這裏,無人照看,她實在不大放心。
劉克莊看出了桑榆的擔憂,微笑道:“你們去吧,我留在這裏照看老丈。劉太丞家的大夫來了,我就讓大夫給老丈看病,姑娘隻管放心。”話未說完,已在床邊坐了下來。
桑老丈感激宋慈為他請大夫看病,也道:“榆兒,你去吧……”
桑榆比畫手勢示意她去去就回,又替桑老丈仔細地掖好被子,這才與宋慈一道離開。
從梅氏榻房出來,桑榆沿著竹竿巷往東而行。快到巷口時,路邊出現了一家腳店。宋慈原本跟在桑榆的身側,這時忽然停下了腳步。
桑榆見宋慈望著路邊的腳店,也好奇地轉頭望去,隻見那家腳店門前豎著一塊招牌,上麵寫著“朱氏腳店”四字。她不知道宋慈在看什麽,等了片刻,見宋慈仍然一動不動,於是伸出手,在宋慈的眼前晃了晃。
宋慈回過神來,道:“桑姑娘,初四那晚從推車上探頭出來,臉上有文身的女子,當時你也瞧見了嗎?”
桑榆點了點頭。
“你隨我來。”宋慈邁步就往朱氏腳店裏走。
桑榆心中奇怪,心想宋慈明明是要去找黃五郎,為何突然進路邊的腳店?她跟了進去,見宋慈找到店家,打聽店中有沒有臉有文身的女子入住。
“我丟了盤纏,住不起錦繡客舍,就在附近竹竿巷的朱氏腳店找了間便宜的房,讓妹妹住下了。”宋慈記得袁朗曾說過的話,他走進這家朱氏腳店,就是為了見一見袁朗的妹妹袁晴。
店家朝右側角落裏的房間指了一下,道:“是有個滿臉文身的女人,就住在那邊。不過房門已經上了鎖,是房中客人自個兒鎖上的,你進不去的。”
宋慈去到那間房外,果然見房門上掛著一把鎖。這一點和宋慈在錦繡客舍打聽到的情況一樣,知道是袁朗自己上的鎖,以防袁晴再次走失。他見門縫裏透著光,於是湊近門縫,朝房內瞧了瞧。房內極為狹小,陳設簡陋,隻一桌一床而已,連窗戶都沒有,比之錦繡客舍有著天壤之別。在小小的方桌上,一燈如豆,昏暗的亮光照見了一個半趴在桌上的女人。那女人正在撥弄茶壺蓋子,茶壺蓋子在桌上翻轉落定,弄出一陣嘎啦啦的響聲。她就那麽趴著,不厭其煩地反複撥弄茶壺蓋子,像一個兩三歲的孩童,把玩著一件極好玩的玩具。
房中女人是朝裏側趴的,宋慈瞧不見她的麵容。他想了一想,抬手敲響了房門,想看看那女人是何反應。
敲門聲一響起,那女人便如針紮一般,丟了茶壺蓋子,躥到**,縮在床角,拉起被子裹住自己,很是驚怕地盯著房門方向。被她丟掉的茶壺蓋子,在桌上滾動了半圈後,摔落在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宋慈這一下看清了,那女人臉上布滿了青黑色的文身,文身呈波紋狀,應該就是袁朗曾提到的泉源紋,那女人自然便是袁晴了。文身太過綿密,顏色又極濃,袁晴隻剩一對眼睛露在外麵,一張臉看起來奇醜無比。
宋慈讓桑榆過來,透過門縫瞧了一瞧。
“是初四那晚推車上的女子嗎?”
桑榆點了點頭,指了指自己的臉,意思是她認得袁晴臉上的文身。
宋慈微微凝眉,暗想了片刻,沒再驚擾袁晴,離開了那間房,讓桑榆帶他去找黃五郎。
黃五郎在竹竿巷東麵一條大街的街尾擺攤,這地方離熙春樓不遠,街上滿是花燈,吸引來了眾多遊人,這使得他今晚生意不錯,收入頗豐。他笑容不斷,一口外凸的黃牙很是顯眼。他看見桑榆遠遠走來,笑著揮手打招呼。他本以為桑榆是要去附近的藥鋪抓藥,隻是從這裏路過,沒想到桑榆徑直來到他的貨擔前,停住了腳步,又指了指身邊跟著的宋慈。
宋慈出示了提刑幹辦腰牌,請黃五郎到一旁人少的角落裏說話。
黃五郎不知道自己攤上了什麽事,有些愣住了。桑榆向黃五郎比畫手勢,示意宋慈是好人,讓他放心跟著宋慈去,她留在這裏代為照看貨擔的生意。黃五郎想了想這段時間自己來臨安做過的事,似乎沒犯過什麽事,但還是心中惴惴,跟著宋慈來到了一旁的無人角落。
“你不是漢人吧?”宋慈問道。
“我是瓊人。”黃五郎應道,“我可沒犯過事啊。”
“你把左手的袖子卷起來。”
“卷袖子做什麽?”黃五郎一邊問著,一邊卷起了袖子,很快露出了左臂上一團青黑色的文身。這團文身形似太陽,想是年月久了,顏色已略有些淡,與袁朗左臂上的文身極為相像。
“這處文身是什麽意思?”宋慈指著黃五郎的左臂問。
“這是宗族紋。”
“宗族紋?”
“我們瓊人有很多宗族分支,各宗族都有自己的宗族紋,族人要把宗族紋文在身上。”
宋慈的目光落在黃五郎的臉上,道:“我之前有見過一些瓊人,會在臉上文身,為何你沒有?”
“你說的是打登吧。”黃五郎道,“我們瓊人隻有女人才打登,到十二歲就繡麵,在臉上文一些穀粒紋、泉源紋、樹葉紋之類的。男人都不打登繡麵,隻文宗族紋。各宗族有自己崇拜的東西,有的是蛙,有的是蛇,有的是蟲,崇拜什麽就文什麽。我們這一支崇拜的是日月,男人在手上文太陽,女人在腿上文月亮,平時隻要見到宗族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宗族的人。”
宋慈眼神一變,仿佛猛然間想通了什麽事。他提起初四那晚黃五郎與袁朗發生爭執一事,道:“聽說你與那車夫是同鄉?”
“是啊,那車夫姓袁,和我一樣,也是從瓊州來的。他也是瓊人,還和我文著一樣的宗族紋,我們祖上是同一支宗族的。他說來臨安是為了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趕著帶妹妹回瓊州與爹娘團聚。”黃五郎感慨道,“能在這臨安遇到同鄉同族,那真是太有緣了。我同他約好了,等以後我回了瓊州,定要抽空去找他。”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過往遊人都轉頭望去,隻見一群身穿金國服飾的人在大街中央招搖過市,一邊走一邊齊聲高喊:“西湖沉屍一案,已由金國正使查破,明日一早,府衙破案!”喊完一遍,又喊第二遍、第三遍……如此不斷地高喊,唯恐沿途遊人不知。
這群身穿金國服飾的人,正是不久前離開梅氏榻房的金國隨從,他們中間是一輛緩緩行駛的都亭驛馬車。
宋慈皺了皺眉,迎了過去,當街而立,攔住了馬車的去路。
這些金國隨從都認得宋慈,立刻有人去到車窗下,向車內稟報了情況。很快車簾撩起,趙之傑探出身子,道:“宋提刑,你這是何意?”
車簾撩起的一瞬間,宋慈已看清馬車內除了趙之傑外,還有完顏良弼,以及雙手被綁住、耷拉著腦袋的袁朗。他知道趙之傑一直在追查蟲娘沉屍一案,看來趙之傑已然認定袁朗是凶手,這才要將袁朗抓走。他道:“趙正使剛才急著走,是趕著去熙春樓抓人嗎?”
“不錯,我已抓到了凶手,可惜宋提刑來遲一步。”趙之傑微笑道,“明日巳時,臨安府衙,趙某恭候宋提刑大駕。”說罷手一揮,坐回車內。幾個金國隨從不再客氣,一把將擋路的宋慈推開,護著馬車前行,一邊繼續高喊,一邊往遠在城南的都亭驛而去。
宋慈被推了個趔趄,趕來的桑榆忙扶住了他。桑榆很是氣惱,瞪了那些金國隨從一眼。宋慈卻不以為意,也不打算再去問黃五郎,道:“桑姑娘,我們回去吧。”
兩人沿著來路而回,這一次宋慈的步子快了不少,似乎有些著急。
沒過多久,兩人回到了梅氏榻房。
通鋪房中,一個長須花白但麵色紅潤的老先生正在給桑老丈診脈。這老先生便是以醫術精湛而著稱的劉太丞,身旁還立著一個梳著單髻的藥童。
“怎麽了?”劉克莊從宋慈走進房中的步子,已看出宋慈有些起急。
宋慈不作解釋,叫劉克莊跟著他走。離開之前,他沒忘記把錢袋留給桑榆,用來付劉太丞的診金。他給出錢袋後,不由得稍稍遲疑了一下。他很罕見地覺得自己有些過於著急了。這個錢袋一麵繡著蘭草,一麵繡著竹子,是桑榆一針一線親手繡上去的,那個用紅繩係了千千結的竹哨,此刻還放在錢袋之中。他應該把裏麵的錢留給桑榆,自己留下錢袋和竹哨的。可錢袋是他親手給出去的,實在不好意思又立馬要回來,隻好向桑榆和桑老丈告了辭,有些急著逃離似的離開了梅氏榻房。
宋慈帶著劉克莊,直奔同一條巷子裏的朱氏腳店,來到了袁晴所住的房間外。
房門依然鎖著,透過門縫,能看見袁晴又回到了桌邊,隻不過茶壺蓋子已經摔碎,她沒法再撥弄著玩,而是玩起了油燈,不時地吹一口氣,看火苗偏偏倒倒。
劉克莊記得以前查問袁朗的事,道:“裏麵是袁朗的妹妹?”
宋慈點了點頭,將劉克莊拉到一邊,說了袁朗被趙之傑抓走一事。
“這幫金國人真是無法無天,竟敢在臨安城裏抓人。”劉克莊甚是不滿,“那趙之傑當自己是大宋提刑嗎?”
“袁朗被抓,他妹妹無人守護,我怕出什麽問題。”宋慈道,“今晚我就住在這朱氏腳店,不回太學了。”
“那我也不回去,陪你一起……”
宋慈卻搖頭道:“我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什麽事?”
“還記得上回淨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的事吧?”
劉克莊不明白宋慈為何提起這件事,道:“記得。”
宋慈湊近劉克莊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劉克莊皺起了眉頭,道:“又找那群人做什麽?”
“現下還不能告訴你,明天你就知道了。”宋慈道,“快去吧。”
“每次都賣關子。”劉克莊微微一笑,“也罷,我這便去。”
劉克莊走後,宋慈沒有找店家要房間,而是在大堂裏找來兩條長凳,拚在一起,算作一張簡易的床。他打算今晚就睡在大堂,守在袁晴的房門外。他身上隻剩下十來文散錢,一起付給了店家,算是借宿一夜的費用。店家見他穿著太學生的衣服,以為他是落魄學子,沒趕他走,還給他抱來了一床被子。
宋慈將被子鋪開在凳子上,在上麵半躺半坐,身邊不時有住客來來去去,他全不理會。如此過了不知多久,劉克莊回來了。
“這裏有我就行,你回太學休息吧。”宋慈道。
“可別以為我是回來陪你的。”劉克莊道,“有人找到太學去,非要見你,我才帶他來的。”
“誰要見我?”
劉克莊身子一讓,身後走出一人,一身武學勁衣,劍眉朗目,卻是葉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