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驗不出致命傷的女屍

金國使團一行人離開後,宋慈站在長生房中,望著蟲娘的屍體,腦中所想,全是屍體上驗不出致命傷一事。眼下能確定蟲娘不是死於中毒,那凶手無論用何種手段殺害她,勒死也好,掐死也罷,或是重物擊打、銳器捅刺,她身上總該留下致命傷才對。驗不出致命傷,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致命傷位於極其隱秘之處,比如之前他提到的火燒釘顱案,是用燒過的鐵釘釘入死者的頭頂,因為傷口細小又沒流血,且被發叢遮掩,所以不易驗出;又比如致命傷位於穀道或陰門,一些驗屍官羞於查驗,沒能驗出來。可是蟲娘的發叢、穀道和陰門,他都仔細查驗過,沒有致命傷存在。另一種可能,是屍體上原本有致命傷,隻是被人為動了手腳。他記得父親宋鞏就遇到過類似的案子,在廣州增城有一方姓富紳,其子殺害了書院同學,又放火毀屍滅跡,驗屍的仵作行人收受賄賂,故意掩蓋焦屍身上的致命傷,想讓富紳之子脫罪,幸得宋鞏明察秋毫,最終才將富紳之子繩之以法。

想到這裏,宋慈問道:“韋司理,除你之外,還有哪些人接觸過蟲娘的屍體?”

韋應奎應道:“沒什麽人接觸過,就差役們搬運屍體時碰過。”

“金國使團的人有沒有接觸過?”

“沒有,剛才金國二使來此,還是第一次見到蟲娘的屍體。”

宋慈想了一想,道:“蟲娘的屍體曾在城南義莊停放過,對吧?”他記得之前剛到長生房時,趙師睪曾提及蟲娘的屍體是從城南義莊運回府衙停放的。

韋應奎心神微微一緊,點了點頭。

“屍體在義莊停放期間,府衙可有安排差役看守?”

韋應奎應道:“我最初以為這隻是樁尋常命案,便沒安排差役看守。”

“雖說沒有差役看守,可義莊總該有人打理吧?”

“有一個姓祁的駝背老頭,在看管義莊。”

“屍體在義莊停放了多久?”

“隻停放了初五那一天。初六一早,我便把屍體運回了府衙。”

宋慈暗暗心想:“初五蟲娘的屍體打撈起來後,消息很快便傳開了。屍體在城南義莊停放了一天一夜,又隻有一個老頭照理,金國使團若真與蟲娘之死有關,想進入義莊在屍體上動手腳,顯然不是什麽難事。趙之傑曾是金國西京提刑使,方才他一見屍體上的梅餅,便認出是梅餅驗傷法,可見他在驗屍方麵造詣頗深,他真要在屍體上動手腳,將致命傷掩蓋掉,隻怕我未必驗得出來。看來我要走一趟城南義莊才行。”

就在宋慈這般暗想之時,桑榆惦記著桑老丈的病,過來向他告辭。

宋慈回過神來,道:“桑姑娘,我送你吧。”也不管桑榆願意與否,徑直與桑榆並肩而行,一起走出了長生房。

這一幕倒是讓身後手捧屍圖的劉克莊愣住了。

“桑姑娘?你居然知道人家姓什麽,原來是認識的。好你個宋慈,來臨安這麽久,同住一個屋簷下,偷偷認識了其他姑娘,卻把我蒙在鼓裏。”劉克莊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屍圖,默默卷起來,心中暗道,“叫我做書吏,你倒好,說走便走,卻把我晾在這裏。”回頭朝蟲娘的屍體看了一眼,心中哀傷,搖了搖頭,走出了長生房。他並未追上去,而是遠遠跟在宋慈和桑榆的後麵,有意與二人保持了一段距離。

趙師睪和韋應奎還在長生房中,府衙差役也大都聚集在長生房,宋慈穿行於府衙之中,沿途空無人跡,一片悄然,隻有桑榆輕緩的腳步聲響在耳畔。

“桑老丈病了嗎?”宋慈看了一眼桑榆手中的藥包。

桑榆輕點了一下頭。

“不礙事吧?”

桑榆又輕搖了一下頭。

“那就好。之前前洋街一別,後來沒再見到你,我還以為你已經離開臨安了。”

桑榆將兩服藥都提在左手,用右手比畫了一座座的房子,接著比畫了推人的動作,最後比畫了一下城門,意思是說,前洋街上到處是店鋪,店家不讓她和桑老丈在附近擺攤,其他好位置都被別的貨郎和攤販占住了,去哪裏都是被人驅趕,最後不得不到城門外擺攤賣木作,所以宋慈才沒見到她。

桑榆的手勢雖然簡單,宋慈卻一下子明白了個中意思,道:“這幾日買賣還好嗎?”

桑榆搖了搖頭。她把手攏在耳邊,比畫了一個聽的手勢,又朝宋慈豎起大拇指,意思是宋慈破案一事她聽說了,覺得宋慈非常厲害。

宋慈很少見地笑了笑,又很快恢複了一貫的沉靜臉色,道:“桑姑娘,初四那晚,蟲娘下車之後,你可有看見她往何處去嗎?”

桑榆回以搖頭。當時已是深夜,木作沒賣幾個錢,桑榆忙著收攤,隻朝蟲娘看了一眼,見她從馬車裏下來,沒注意她後來去了哪裏。

“還記得前洋街上那群招搖過市的家丁嗎?蟲娘在清波門下車後,你可有在附近看見過這樣一群家丁?”

桑榆記得當時夜已經很深了,清波門不像湧金門那樣緊挨著豐樂樓,所以進出的人不多,她沒有看見這樣一群家丁。她搖搖頭,又模仿了挑擔子和推車的動作,意思是她沒有看見那群家丁,隻看見了一些挑擔的貨郎和推車的車夫。

兩人交流之時,已走到了府衙的大門口。桑榆比畫手勢,請宋慈留步。

“不知桑姑娘住在何處?蟲娘一案關係重大,往後或許還要再來叨擾姑娘。”

地名沒法用手勢比畫,身邊又沒有紙筆,於是桑榆拿起宋慈的手,示意宋慈將手掌攤開。她用指尖在宋慈掌心一下一下地認真寫畫,每寫畫幾下,便在宋慈掌心上輕輕一抹,以示寫完了一字,接著再寫下一字。

待她指尖離開掌心,宋慈道:“竹竿巷,梅氏榻房?”竹竿巷就在太學東邊不遠,梅氏榻房他也知道,那是一處存放貨物的貨棧,也供人住宿,隻是房間都是大通鋪,通常是給搬運貨物的腳夫住的。

桑榆笑著點點頭,又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宋慈的手上。

宋慈低頭看去,那是他自己的錢袋,上次在前洋街遇見桑榆時,他曾將這隻錢袋偷偷扣在木籃子底下,留給了桑榆。

桑榆比畫手勢,說她上次收攤時發現了宋慈留下的錢袋,她當時便想還給宋慈,可她地位低下,又是一個女子,不敢擅入太學。當時已是深夜,她要照顧桑老丈休息,隻好先行離開,打算白天有空時再去太學中門守候,找機會把錢袋還給宋慈。可後來她忙於在城中四處奔走討生活,桑老丈又患了病,她一直沒得空閑。錢袋原封未動,她沒碰過裏麵的錢,又怕不小心把錢袋弄丟了,於是一直隨身帶著。這次見到宋慈,她沒忘記此事,將錢袋物歸原主。

宋慈還想說什麽,桑榆卻笑著衝他揮揮手,拿起那兩服藥,抱在懷中,徑自去了。

宋慈手握錢袋,目送桑榆的背影遠去。他低下頭,朝錢袋多看了幾眼,這才發現錢袋上多了幾抹明翠。這個錢袋他用了好幾年,早有不少磨損之處,可這些磨損之處全都被縫補好了,為了不讓人看出縫補的痕跡,還特地用絲線勾出竹子和蘭草的圖案,一針一線極是精巧。他捧著這個一麵是竹、一麵是蘭的錢袋,隻覺掌心一陣暖意,抬起頭來,桑榆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遠處。

宋慈將錢袋揣入懷中,打算回身進府衙,哪知這一轉身,卻撞上了站在他身後的劉克莊。劉克莊何時來到了身後,他居然毫無察覺。

“那是哪家姑娘?模樣好生清秀。”劉克莊麵含笑意,望著遠處。

宋慈臉色微微一紅,道:“走,去司理獄。”

司理獄是臨安府衙裏的牢獄,劉克莊奇道:“去司理獄做什麽?”

“見夏無羈。”宋慈沒忘記夏無羈被抓入府衙後,就再沒有放出去,韋應奎之前提及夏無羈時,曾說將夏無羈關押在司理獄裏。夏無羈是蟲娘一案的關鍵人物,哪怕韋應奎已經複述過夏無羈的供述,宋慈還是要親自審問過才能放心。

劉克莊見宋慈紅著臉轉頭就走,不覺莞爾,還想調笑幾句,可一聽到夏無羈的名字,頓時想到韋應奎講起蟲娘遇害前的經曆,說在豐樂樓遭遇韓?時,夏無羈居然嚇得不敢反抗,全然沒有保護好蟲娘。他臉上笑意頓消,緊趕幾步,跟了上去。

夏無羈被關押在府衙東側的司理獄,司理獄則由身為司理參軍的韋應奎主管。當獄吏趕到長生房稟報韋應奎,說宋慈入獄見夏無羈時,長時間躬身行禮的韋應奎,才剛剛直起身來。

自打金國使臣、宋慈和劉克莊相繼離開長生房後,趙師睪便支走所有差役,對著韋應奎一頓數落:“韋應奎啊韋應奎,當初是你查到各種線索和證據,說那完顏良弼是凶手,本府才敢向韓太師誇口,說這案子是鐵證如山。現在倒好,連蟲娘的死因都沒查清楚,還讓那完顏良弼找到了做證的人,你讓本府怎麽向韓太師交代?”

韋應奎低頭挨訓,半晌才道:“大人,蟲娘的死因……我……我……”

“你什麽?”趙師睪道,“你倒是說啊。”

“我其實……早就查到了……”

“你知道蟲娘是怎麽死的?”

韋應奎點了點頭,朝長生房外看了看,似乎怕被人聽去,湊近趙師睪,小聲說了幾句話。

趙師睪驚訝地盯著韋應奎,愣了好一陣才道:“你居然不告知本府,就敢擅自做出這種事?”

“我今早驗出死因,本想稟告大人,可大人一早便去了南園。我本打算等大人回來再向大人稟明,可沒想到宋慈也跟著大人來了,更沒想到金國二使會來……”

“韋應奎,你讓本府說你什麽好?方才宋慈當著趙之傑和完顏良弼的麵驗屍,幸好沒有驗出什麽端倪來,不然你將本府置於何地?此事也不知能瞞上多久,若是被宋慈查了出來,讓韓太師知道了,你讓本府如何是好?”

韋應奎聽著這番數落,心中卻漸漸有氣,暗暗想道:“之前明明是你催得急,叫我無論如何也要查實完顏良弼殺人之罪,我這麽做也是遵照你的吩咐,如今你卻來責怪我……”心裏雖這麽想,卻絲毫不敢表露出來,躬身請罪道:“都是下官的錯,請大人責罰。”

“責罰?責罰你有什麽用?”趙師睪顧不得彌漫的屍臭味,在長生房中氣惱地來回踱步。

這時忽有一名差役從外奔入,稟報道:“啟稟大人,司農寺丞張鎡大人求見。”

“張鎡?”趙師睪道,“他來做什麽?”

“張大人說家中失竊,特來報案,非要見大人不可。”

司農寺丞官雖不大,但掌管倉儲委積之事,臨安城中文武百官的祿稟,還有宮中朝會和祭祀所需,皆由其供給,可謂職責重大。張鎡此人,乃南渡名將張俊的後人,如今皇帝趙擴和韓侂胄大張北伐之議,不但尊崇嶽飛,對同為中興四將的其他三將的後人也是禮遇甚重,張鎡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其官位雖不高,分量卻很重。

“你讓他稍等,本府一會兒便到。”趙師睪揮揮手,打發走了差役,又來回踱步,權衡了一陣,對韋應奎道,“宋慈今日沒有驗出來,想來以後也不會驗出什麽。即便他驗出來了,告知了韓太師,哪怕是韓太師親自來過問,你也不能承認做過此事,記住了嗎?還有,以後做什麽事,先讓本府知道,再敢擅作主張,你這司理參軍就不要當了。”

“下官謹記大人教誨,絕不會再犯!”韋應奎一直保持躬身行禮的姿勢,直到趙師睪拂袖而去,走得不見人影了,他才直起身來。

獄吏就是在這時趕到的。

“舅舅,宋提刑剛剛去了司理獄,說是查案,要見夏無羈……”

“宋慈便是宋慈,叫什麽宋提刑!”韋應奎心中的怨氣正好沒處撒,瞪了那獄吏一眼,“宋慈隻說要見那姓夏的,沒提別的事?”

那獄吏應道:“沒提別的。”

韋應奎心中有氣:“這個宋慈,夏無羈交代的那些事,我一五一十都跟他說了,他還要去獄中見夏無羈,明擺著是信不過我。”嘴上道:“馮祿,你回去告訴宋慈,就說我奉知府大人之命外出辦事,已經離開了府衙,叫他先等著我。等我回來同意了,他才能入獄見夏無羈。”

那名叫馮祿的獄吏卻道:“宋提……宋慈他有提刑司的腰牌,又說是奉韓太師之命查案,我……我不敢阻攔……”

“你放他進去了?”

馮祿點了點頭。

韋應奎氣得直跺腳,道:“看在你娘臨終囑托的分上,我才讓你進府衙做了牢頭。這都快一年了,你怎麽還是沒長進?那宋慈又不是府衙的人,你就不知道刁難他幾句,他說進你便讓他進?再說那姓夏的現在是什麽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讓外人瞧見嗎?”罵聲未絕,已氣衝衝地走出長生房,奔司理獄而去。

馮祿暗自嘟囔了幾句,埋頭跟在韋應奎的後麵。

宋慈和劉克莊置身司理獄中,望著被羈押的夏無羈,各自都呆住了。

夏無羈被鐐銬鎖住了手腳,渾身是血,遍體鱗傷,曾經斯文儒雅的文士模樣,如今是半點也瞧不出來。他身子蜷縮在幹草上,亂發覆麵,不見動彈,若不是喉嚨裏偶爾發出一兩聲微弱的呻吟,隻怕宋慈和劉克莊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他身上的血跡尚未幹透,顯然不久前才被用過刑,足可見韋應奎為了查找完顏良弼殺人的證據,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對夏無羈這樣的證人也是往死裏拷問。

進司理獄前,劉克莊原本還對夏無羈抱有怨恨之意。那晚與蟲娘分別時,他萬般不舍,最終還是成人之美,將蟲娘交給了夏無羈,還叮囑說韓?不會善罷甘休,讓夏無羈務必把蟲娘照顧好,沒想到就是這一別,再見蟲娘時,已是陰陽永隔。夏無羈在豐樂樓沒有保護好蟲娘,他因此對夏無羈心生怨恨,換作是他,便是拚了性命,也要護心上人周全。可當他進入牢獄,親眼看見夏無羈的慘狀後,心中的怨恨頓時消弭,倒是另一股恨意從心底升了起來。“韋應奎真不是個東西!”他一拳捶在牢門上,“我以前就說他會栽贓陷害,酷刑逼供,想不到他真是這種人。”

“宋……宋大人,劉公子……”夏無羈聽見說話聲,吃力地側過頭,認出來人,隻說出這幾個字,聲音便哽咽了起來。

“夏公子,”宋慈的嗓音一如平常,聽不出半點憐憫,“能聽見我說話吧?”

“能……能……”

“蟲娘一案,我有些事要問你,還請你如實告知。”宋慈一上來便直接開問,“蟲娘離開提刑司那晚,你沒有送她回熙春樓,是因為她突然提出要與你私奔。你連夜帶她出城,在湧金門外的望湖客邸住下,第二天獨自回城收拾行李,蟲娘的金銀首飾則是由熙春樓的袁朗幫忙收拾的。你打算帶蟲娘連夜離開臨安,卻遇上了韓?,被韓?帶上豐樂樓,你不敢反抗,蟲娘卻跳窗而逃。事情經過是這樣嗎?”

“是的……”

“我方才所述,與事實可有出入?”

“沒……沒有出入。”

宋慈聽罷夏無羈的回答,臉色一沉。

便在這時,獄道裏腳步聲響起,韋應奎人還未到,聲音先傳了進來:“這個姓夏的,我已審得一清二楚,何勞宋提刑再專程跑一趟司理獄?”

劉克莊不等宋慈說話,道:“韋應奎,你來得正好。夏公子明明是本案的證人,你為何要對他用刑?”

“劉公子此言差矣。”韋應奎帶著馮祿,來到宋慈和劉克莊跟前,“案子結清之前,是證人還是凶犯,那可難說得緊。劉公子身在太學,學的都是聖人先賢的大道理,不懂刑獄之事,殊不知有些凶手殺了人,故意假裝發現屍體,或是故意裝作自己是證人,那是常有的事。”說這話時,他有意無意地朝宋慈瞧了一眼。之前的嶽祠案中,何太驥的屍體最初就是由宋慈發現的,本案之中,蟲娘的屍體也是由宋慈最先發現並打撈起來的,韋應奎如此說話,那是在故意針對宋慈。“再說了,”他又朝夏無羈斜了一眼,“這姓夏的說起話來支支吾吾,我不略施微刑,誰敢保證他說的就是實話。”

劉克莊道:“把人打成這樣,你卻說是微刑?”

韋應奎冷冷一笑:“若是重刑伺候,以他那羸弱身板,還能有命活到現在?”

劉克莊看著夏無羈的慘狀,不由得想起嶽祠案發生時,宋慈險些被韋應奎抓去府衙審問,蟲娘的屍體被打撈起來時,他自己也差點被韋應奎帶走。對一個無冤無仇的夏無羈都能下此重手,倘若換作是他或宋慈,隻怕半條命都會折在韋應奎手中。劉克莊氣憤更甚,正要還嘴,宋慈卻道:“還請韋司理尋大夫來,為夏公子治傷。”

韋應奎道:“好說,宋提刑交代的事,韋某人一定照辦。”

“嘿嘿。”便在這時,一聲冷笑忽然在眾人的側後方響起。

宋慈轉過頭,見側後方一間牢獄中,一個戴著枷鎖、披頭散發、血跡斑斑的囚犯閉著雙眼,盤腿而坐。這聲冷笑,便是從這囚犯嘴裏發出來的。

“‘我來也’,你笑什麽?”韋應奎喝問道。

那囚犯緩緩張眼,道:“我自笑我的,與大人何幹?”

“別以為你死不認罪,本司理便拿你沒辦法。旬月之間,你行竊十一家大戶,每戶牆上都留下‘我來也’三字,本司理親自檢查過,那字是用石灰寫成的。府衙增派差役巡邏,你還不知收斂,行竊時被抓個正著,從懷裏搜出了石灰塊,居然還敢抵賴。本司理勸你及早認罪,不然每日進那刑房,滋味可不大好受。”

宋慈和劉克莊相視一眼,隻因“我來也”這個名頭,兩人此前都是聽說過的。就在不久前的臘月間,臨安城中忽然出了個大盜“我來也”,隻盜富戶,不竊貧家,先後盜竊了十一家富戶,大都是為富不仁的貪官奸商,每戶牆上都用石灰留下了“我來也”三個大字,隔三岔五,城中窮苦人家便會天降財貨,財貨都用黑布包裹著,上麵同樣寫有“我來也”三字。大盜“我來也”的名頭漸漸傳遍了臨安城。府衙為了抓到“我來也”,增派差役,夜夜巡行。到了正月初四,城中忽有消息傳開,說大盜“我來也”已被府衙抓獲。市井百姓談論起大盜“我來也”,都是憎惡者少,誇讚者多,稱頌他為俠盜,得知他被抓捕入獄,不少人都替他感到惋惜。

那囚犯慢條斯理地道:“我不是什麽‘我來也’,隻是從張大人家外路過,石灰是用來防潮的,這些話說了不知多少遍,是大人不信。”

“嘴還這麽硬,那你就別鬆口。本司理倒要看看,你還能撐幾日?”

那囚犯“嘿嘿”一笑,道:“不消大人擔心,不出一兩日,我便能從這獄中出去。”說罷,慢悠悠地閉上了眼睛。

韋應奎氣不打一處來,道:“還敢逞口舌之利,馮祿,押他去刑房!”

馮祿朝那囚犯望了一眼,沒有掏出鑰匙開門,反而遲疑道:“舅……司理大人,萬一……萬一這囚犯所言非虛,他不是‘我來也’……”

韋應奎瞪了馮祿一眼:“你替一個賊囚說話,難不成是收了他的好處?”

“沒……沒有……”馮祿連連擺手,趕緊掏出鑰匙,去開牢門。

便在這時,一名差役急匆匆趕來司理獄中,請韋應奎立刻去中和堂。“趙大人在中和堂見了司農寺丞,之後便大發脾氣,吩咐小的過來,請韋大人即刻過去。”

趙師睪又是大發脾氣,又是急著叫韋應奎去,隻怕不是什麽好事。韋應奎隻好暫且將給那囚犯用刑之事擱下,把馮祿叫到一旁,低聲吩咐他盯住宋慈和劉克莊,記下二人查問了夏無羈哪些事,然後跟隨差役趕去了中和堂。

劉克莊衝韋應奎遠去的背影“呸”了一聲。宋慈卻絲毫不受韋應奎一來一去的影響,看著牢獄中的夏無羈,道:“夏公子,蟲娘一案如今已由我接手,你若不想蟲娘枉死,便要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宋大人來查此案,那真是……太好了。”夏無羈吃力地撐起身子,鐐銬嘩啦啦地一陣響。

“你不必起身,坐著就行。”

“多謝宋大人。”

“你可認識月娘?”宋慈開始了問話。

“月娘?”

“她和蟲娘一樣,也是熙春樓的角妓。”

“我不認識。”

“那熙春樓的袁朗呢?你請他幫忙收拾蟲娘的金銀首飾,想必是認識的吧。”

“我也不認識袁朗,是小憐說與袁朗相熟,讓我去找此人幫忙。小憐還說整個熙春樓,隻有袁朗會真心實意地幫她,還會替她保守秘密,不讓雲媽媽知道她私奔的事。”夏無羈和以前一樣,依然稱呼蟲娘為“小憐”。

“你去熙春樓後,是如何找到袁朗的?此事你要詳細說來,不可有半點隱瞞。”

劉克莊在旁聽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宋慈為何如此在意這個叫袁朗的人。

“小憐說袁朗長得又高又壯,是熙春樓所有廚役中最有力氣的,每天傍晚,熙春樓附近的街口會有人收泔水,袁朗會按時把泔水桶搬出熙春樓的側門,運去街口傾倒。我按小憐所說,傍晚到熙春樓側門候著,果然等到了袁朗出來。我請袁朗幫忙收拾小憐的金銀首飾,他毫不猶豫便答應下來,趁著樓裏的人都在忙著招呼客人,他偷偷去到小憐房中,把能找到的金銀首飾全都打包好,帶到側門交給了我。”

“這些金銀首飾現在何處?”

“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

“小憐出事那晚,這些金銀首飾原本由我背著。小憐翻窗逃出豐樂樓後,韓公子和他的家丁都追出樓去,我當時也急著追趕,忘了拿包袱,等我再回到豐樂樓時,包袱已經不見了,不知被誰拿走了。”夏無羈搖頭歎道,“我沒找到小憐,在豐樂樓外等了一宿,沒等到她回來,又想她是不是回了望湖客邸,趕回客邸還是不見她人。第二天我四處尋她,始終尋不到,卻聽人說西湖裏撈起了一具女屍,死的是個角妓。我擔心是小憐,便想著去府衙打聽,哪知到了府衙門外,剛找到官差問話,我一說自己是夏無羈,便被官差抓了起來……”

“蟲娘的金銀首飾有多少?”

鐐銬嘩啦作響,夏無羈抬起雙臂,環在胸前:“很多,這麽一大包。”

“倘若我沒記錯,正月初二那天,蟲娘才首次點花牌接客人。一個剛開始點花牌掙錢的角妓,怎麽會有這麽多金銀首飾?”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小憐沒跟我提起過。想是她在熙春樓待了六年,雲媽媽要捧她做頭牌,平日裏賞給她的吧。”

一旁的劉克莊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心想:“那雲媽媽一看便是錙銖必較之人,蟲娘有那麽多金銀首飾,隻會被她拿走,哪會倒給蟲娘?定是蟲娘太過貌美,還沒開始點花牌,便引來不少恩客的追捧,送了許多金銀首飾給她。”

“你和蟲娘自小便相識?”宋慈忽然另起他問。

夏無羈點了點頭:“我與小憐比鄰而居,我長她四歲,幼年時常在一起玩。”

“你叫她小憐,她本名叫什麽?”

“小憐本就姓蟲,名叫蟲憐。”

“她如何會淪落青樓,成了角妓?”

“那是因為……因為她父親犯了事,她受牽連,才被罰入青樓為妓。”

能讓女兒受牽連充妓,其父所犯之事必然不小,隻怕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宋慈追問道:“她父親是誰?犯了何事?”

“她父親是……是……”夏無羈欲言又止。

“到底是誰?”

“是……是將軍蟲達……”

“蟲達?”一旁的劉克莊脫口道,“你說的莫不是好幾年前,那個背國投金的叛將蟲達?”

夏無羈點頭道:“原來劉公子也知道蟲將軍。蟲將軍原是池州禦前諸軍副都統製,六年前叛投金國,累及全家坐罪,家中女眷要麽被罰為奴,要麽被罰為妓。小憐便是那時入了熙春樓。”

六年前,劉彌正還沒被貶黜,劉克莊還跟著父親居住在臨安,蟲達叛國投金一事,當時鬧出了不小的動靜,他是聽說過的。他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原來蟲娘是蟲達之女……”

宋慈沒再追究蟲娘的家世來曆,暗自沉思了片刻,忽然道:“夏公子,你既然不希望蟲娘枉死,那你為何要撒謊?”

“我沒有撒謊,小憐當真是蟲將軍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宋慈打斷了夏無羈,“我說的是,你為何要謊稱與蟲娘私奔?”

夏無羈一愣,道:“我與小憐私奔,乃是確有其事,並非撒謊……”

“你還敢說確有其事?我方才提到一個名叫月娘的角妓,熙春樓中與蟲娘最為親近的,便是這個月娘,可她已經失蹤了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裏,蟲娘想盡辦法尋找月娘,甚至甘冒被鴇母責罰的風險,私自離開熙春樓,出城打聽月娘的下落。我與蟲娘素不相識,她都會請我幫忙尋找月娘,而你與蟲娘自小相識,如今又有琴瑟之好,她怎麽可能不把月娘失蹤的事告訴你,請你幫忙尋找?你卻回答我,說你不認識月娘。”宋慈的語氣越發嚴肅,“你說護送蟲娘回熙春樓途中,她突然提出要和你私奔,要知道在那之前,她剛在提刑司求我尋找月娘。她那麽在意月娘的安危,豈會轉過頭便不管月娘的死活,突然要與你遠走高飛?”

夏無羈呆住了,半晌才道:“宋大人,私奔一事是真的,隻不過……隻不過不是小憐的意思,是我……是我提出來的。我被抓到這獄中,韋大人說小憐死於他殺,對我嚴刑拷打,還說我是凶手,我怕他知道是我提出的私奔,會以為我故意把小憐騙走殺害,我……我便撒了謊,說私奔是小憐提出來的……”

劉克莊心中那股原本已經消弭的怨恨之意一下子湧了上來,道:“那晚你若是好好送蟲娘回熙春樓,不提什麽私奔,哪會有後來的事?蟲娘又怎麽會死?蟲娘對你情意深重,她慘遭毒手,死於非命,可你呢?為了撇清責任,居然把事情起因推到她身上。夏無羈,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我,我……”夏無羈囁嚅幾聲,低下了頭。

“蟲娘跳窗逃出豐樂樓後不知所終,你為何不去報官?”劉克莊又責問道。

夏無羈的頭埋得更低了,道:“若去報官,小憐與我私奔一事便會傳出去,雲媽媽若是知道了,定會把小憐抓回熙春樓,重重處罰她。我當時沒想過小憐會出事,我以為她是找地方躲了起來,用不了多久便會回來找我,所以……所以便沒去報官。”

劉克莊聽著這話,氣得連連搖頭。

宋慈道:“夏公子,倘若如你所說,是你提出的私奔,那你打算離開臨安後,帶蟲娘去何處?”

“我本就是臨安人,雙親都已離世,親族嫌我落魄,早已不與我往來。我無親無故,又沒去過外地,根本沒想過去哪。我隻想帶小憐先離開臨安,盡可能走遠,讓熙春樓的人找不到。我本就以賣字畫為生,換個地方,照樣可以賣字畫,隻要能和小憐長相廝守,去哪裏都行。隻可惜我沒這福分,小憐她……”想到與蟲娘陰陽兩隔,長相廝守再無可能,夏無羈滿腔言語,化作一聲哀歎。

“月娘呢?你如實說來,到底認不認識她?”

“宋大人,我當真不認識什麽月娘。”

“月娘是臘月十四失蹤的,當天她穿著彩色裙襖,頭上有一支紅豆釵,還戴了一對琉璃珠耳環。她去城外淨慈報恩寺祈福,結果一去不回,不知所終。這些事,蟲娘當真沒跟你提起過?”

夏無羈努力想了想,回以搖頭。

宋慈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夏無羈的身上,絲毫沒覺察到側後方牢獄中那個閉目盤腿的囚犯,在他提到“臘月十四”時,忽然動了動眉梢,在他說出月娘的穿著打扮時,更是一下子睜開了長時間閉著的雙眼。倒是劉克莊微微側頭,注意到了這一幕。

宋慈又道:“在豐樂樓遇到韓?的經過,你仔細說來,不可遺漏任何細枝末節。”

那一晚遭遇韓?的經過,夏無羈隻怕一輩子都忘不了。

當時他帶著蟲娘離開望湖客邸,沿著城牆外道走了沒多遠,就到了豐樂樓外。作為臨安乃至整個大宋名氣最盛的酒樓,即便是深夜,豐樂樓依然燈火通明,不時有酩酊大醉的客人從樓裏出來。豐樂樓的南側是一片開闊地,停著不少馬車和轎子,車夫和轎夫們聚在屋簷下,或打盹,或閑聊,每有客人醉醺醺地從豐樂樓裏出來,總會有車夫或轎夫起身,把馬車或轎子靠過去,載上自己的主人回城。

當夏無羈和蟲娘從豐樂樓外經過時,樓裏忽然奔出一大群家丁,攔住了兩人的去路。頭頂傳來了笑聲,夏無羈和蟲娘一抬頭,看見了二樓上倚著窗戶的韓?和史寬之。原來這一晚韓?招攬了幾個角妓,約了史寬之在豐樂樓上飲酒作樂。韓?堆起一遝金箔,與幾個角妓玩起了摸瞎,隻要不被他抓住,便可得金箔為賞。當韓?在窗邊抓住一個角妓、摘下蒙眼黑布時,恰巧看見樓下經過的夏無羈和蟲娘,他立刻吩咐眾家丁下樓,將二人抓起來。

在豐樂樓上的知秋一葉閣裏,夏無羈被幾個家丁反擰雙手,按壓在桌上。動彈不得的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史寬之抓著蟲娘,捏開了蟲娘嘴巴,韓?則拿起酒瓶,不停地往蟲娘嘴裏灌酒,酒水流得蟲娘滿臉都是,嗆得她連連咳嗽。蟲娘不住地掙紮,額頭撞到了韓?手中的酒瓶,酒瓶脫手落地摔碎了。

韓?給了蟲娘一耳光,轉身去拿另一隻酒瓶。這時蟲娘一口咬在史寬之的手上,史寬之吃痛,一下子鬆開了手。蟲娘趁機掙脫了史寬之,從地上抓起酒瓶的碎瓷片,顫抖地舉在身前。

韓?和史寬之絲毫不怕,獰笑著張開雙臂,朝蟲娘圍了過去。蟲娘步步後退,退到了窗邊,已是退無可退。窗戶開著,她不堪受辱,在絕望地望了夏無羈一眼後,從窗戶翻了出去,摔到了樓下。等到韓?和史寬之帶著家丁追下樓時,蟲娘已不見了蹤影。一輛馬車正好路過,車夫說看見一個穿紅裙的女子朝湧金門方向奔去了,韓?一夥人立馬追去了湧金門。直到小半個時辰後,韓?一夥人沒追到蟲娘,才返回了豐樂樓。

“韓公子他們回來時,我沒看見小憐,便知道小憐逃脫了。”夏無羈講完遭遇韓?的經過,歎道,“當時我還暗暗替小憐高興,誰承想她會出事……”

“韓?回來後,沒再找你的麻煩,就這麽放過了你?”宋慈問道。

“韓公子帶人去追小憐時,沒人管我,我便趁機跑出了豐樂樓。他們回來時,我躲在附近,他們沒瞧見我。”

“韓?和史寬之隻是對蟲娘灌酒,沒有侵犯她,或是對她做其他事?”

“沒有。”夏無羈搖了搖頭。

蟲娘的陰門有損傷,生前曾遭人侵犯,倘若不是韓?和史寬之,也不是完顏良弼,那侵犯她的便另有其人,也就是說,她是在清波門下車之後,才遇到了侵犯她的人,而這人很可能便是殺害她的凶手。對宋慈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查出蟲娘下車後到底去了哪裏。可當時夜已很深,從清波門進城出城的人本就不多,臨安城又那麽大,要找到當時進出清波門並目擊蟲娘去向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就在宋慈沉思之時,韋應奎回來了。

去了一趟中和堂回來,韋應奎變得臉色鐵青。他一進司理獄,便吩咐馮祿打開牢門,把那被認作大盜“我來也”的囚犯押了出來。

馮祿以為是要將那囚犯押去刑房用刑,哪知韋應奎卻對那囚犯惡狠狠地道:“算你走運,出去之後,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別再讓我瞧見你!”

馮祿記得不久之前,那囚犯說自己不出一兩日便能出獄,他還當那囚犯胡說大話,沒想到轉眼便應驗了。他怕誤解了韋應奎的意思,道:“舅……司理大人,是要放他出獄嗎?”

“昨晚‘我來也’又在城中行竊,不放了他,還關著做甚?”韋應奎怒道。

馮祿聽了這話,神色有些古怪地瞧了那囚犯一眼,拿出鑰匙,除下了那囚犯身上的枷鎖。

那囚犯嘿嘿一笑,扭了扭脖子,轉了轉手腕,朝獄中各人看了一眼,最後吹起兩短一長的口哨,在馮祿的帶領下,大模大樣地走出了司理獄。

劉克莊望著那囚犯的背影,神色間透出猶疑之色。他靠近宋慈,小聲問道:“你方才提到的月娘,與蟲娘的案子有關嗎?”

“眼下尚不清楚。”宋慈道,“不過我答應過蟲娘,要幫她查找月娘的下落,即便此事與她的死無關,我也要盡力查明究竟。”

“那好,我先行一步,回頭齋舍見。”劉克莊將卷好的屍圖交給宋慈,拍了拍宋慈的肩膀,離開了司理獄。

劉克莊沒解釋為何突然離開,宋慈也不過問,任由他去了。

從司理獄出來,劉克莊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馮祿和那囚犯,見那囚犯被馮祿帶至府衙側門,放了出去。

那囚犯在府衙側門外伸了個懶腰,沿巷子走了一段,來到一條大街上,在一間酒肆外定住了腳。酒肆門口張著幌子,上書“青梅酒肆”四字。雖是下午,酒肆裏客人稀少,但酒香卻是一陣陣地飄出。那囚犯用力吸了一口,嘿嘿一笑,不顧衣服肮髒和渾身血跡,徑直鑽進了酒肆。

在這家青梅酒肆裏,掌櫃正帶著酒保清點酒水,以為來了叫花子,要趕那囚犯走。那囚犯不知從何處拿出一片金箔丟下,徑直上了二樓。那片金箔方方正正,正中有一個小小的戳印,形似一個“工”字。掌櫃得了金箔,忙吩咐酒保招呼客人。酒保趕緊跟上二樓,見那囚犯走向臨窗的桌子,忙取下肩頭抹布,趕過去飛快擦拭幾下,請那囚犯入座。

“你們這裏什麽酒最好?”

“小店以青梅為招牌,青梅酒最是好喝。”

“先篩兩碗來!”

那囚犯吩咐完酒保後,沒有坐下,而是雙手叉腰,麵窗而站。窗外極目之處,天邊烏雲一層層地堆上來,看來不久便要下雨。

就這麽站了片刻,背後樓梯吱呀作響,一個清朗聲音忽然響起:“兄台是在等人嗎?”

那囚犯轉過身來,看著已經走上樓梯的劉克莊,道:“我等的人已經到了。”

劉克莊盯著那囚犯看了幾眼,忽然吟道:“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

那囚犯接口道:“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劉克莊哈哈笑了起來:“葉籟兄,當真是你!”

那囚犯也笑了起來,道:“一別八年,想不到當年整天跟在我身後的鼻涕蟲,如今竟已是如此一表人才。劉灼老弟,別來無恙啊!”

兩人攀住彼此的肩膀,都是喜不自勝。

劉克莊見葉籟滿身是傷,關切道:“葉籟兄,要不要找個醫館看看,用一些藥?”

葉籟指著桌上擺好的兩碗青梅酒道:“還有比這更好的藥嗎?”拉了劉克莊入座,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再篩兩碗酒來!”葉籟笑道,“劉灼老弟,我在司理獄裏初見你時,便依稀覺得有故人模樣,臨走時故意吹口哨,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反應,會不會跟來,沒想到當真是你。”

“你以前就愛兩短一長地吹口哨,還揪著我翻來覆去講那些遊俠之事,常把太史公的《遊俠列傳》掛在嘴邊,你不知當年聽得我有多煩。你隨葉公離京後,我對你甚是想念啊。聽說葉公如今已重返臨安,不知他老人家身子可好?”

“我爹一切都好,就是重回朝堂之上,煩心事又多了起來。聽說你爹也因得罪韓侂胄外放離京,他老人家如今還安好吧?”

“家父身子康健,離京四五年,反倒胖了不少。”

“那就好。還記得小時候,你爹成天逼你習文,一有空便抓你回家,給你講官場之事,教你為官之道。”

“何止是小時候,家父至今還是這樣,隻不過他講得越多,我就越不想做官。”

“可我看劉灼老弟這身學子服,想必是入了太學,將來仕途大有可為啊。”

劉克莊扯了扯青衿服的衣襟,道:“不瞞葉籟兄,我是入了太學,卻誌不在求官。我也早已自改名字,不稱灼字,改叫克莊了。”

“我就說為何我身在武學,與太學一牆之隔,卻從沒聽說過你,原來你早已改了名字。”

“葉籟兄在武學?”

葉籟笑道:“沒想到吧!”

劉克莊哈哈一笑,道:“太學與武學素來不睦,勢同水火。如此說來,你我倒成死對頭了。”

兩人各自大笑,舉酒對飲。

“劉灼……啊不,是克莊老弟,你這新名字倒是大有深意啊。”葉籟稍作沉吟,“莊者,莊園也,高官貴族之寓所,克莊克莊,我算是明白老弟的心誌了。”

劉克莊自改姓名以來,旁人都以為“克”字取自克己複禮,“莊”字取自沉穩莊重,意為謹嚴持重,唯有宋慈初聽其名便解其義,葉籟則是第二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劉克莊端起酒碗道,“葉籟兄,就衝你這番話,我先幹為敬!”

又是兩碗酒下肚,又是兩碗酒篩來,兩人慢慢聊起了別後八年來的經曆。

葉籟是權工部侍郎葉適之子,年幼時與劉克莊同在一處念學,成天玩在一起。大人們奔波忙碌於世事,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可那是立誌的年紀,兩個孩子身在官宦之家,耳聞目睹多了,反倒對官場越發反感。劉克莊醉心詩文,向往一飲一啄、無拘無束的日子,葉籟則心慕遊俠,每日習武健身,想著有朝一日能行俠仗義,快意人生。後來韓侂胄掌權,斥理學為偽學,打擊異己,葉適名列偽學逆黨之籍,受牽連罷官,葉籟也隨父親離開臨安,回了家鄉永嘉。再後來葉適被起複為官,所任皆是地方官職,職位幾乎每年一換,數年間足跡遍布江南,葉籟跟著父親奔走,見了太多黎民百姓之苦。如今葉適應召入對,重返臨安朝堂,葉籟也跟著回來了。

“世道不同了,早不是先秦時候,什麽大遊俠,那都做不成了。我通過武藝選拔,考入武學,整日裏弓馬騎射,勤加操練,想著有朝一日若能為官為將,上陣殺敵,保一方百姓太平,也算不枉此生。”談及自己的這些經曆前,葉籟先取出幾片金箔,包下了整個二樓,讓酒保下樓去,不得放任何人上來。他喝了一口酒,道:“卻不想臨安城中竟出了個大盜,喚作‘我來也’,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居然做了我敢想而不敢做的事。”

“我也聽說了這位大盜的事,竟敢在天子腳下劫富濟貧,這份本事可不小。”

葉籟道:“初三那晚,我有事回了趟家,從司農寺丞張鎡家外路過,卻被巡行的差役攔住,不由分說便對我搜身。我當時懷中揣著一包石灰,原本是打算帶回齋舍防潮用的,被差役搜了出來,非說我是大盜‘我來也’,將我抓去了府衙。我本以為是小事一件,隻要府衙查問清楚,便會放我離開,想著不讓我爹擔心,便沒報自己的真實身份。可我沒想到的是,府衙的司理參軍韋應奎,不久前曾挨過韓侂胄的責罵,險些丟了官,因此立功心切。我這一被抓,那是正好撞到了他的刀口上。韋應奎明明沒有證據,卻一心要把大盜‘我來也’的案子破了,我否認自己是‘我來也’,他便將我關入司理獄,每天對我用刑拷打,勢要打到我承認為止。”

劉克莊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中酒水**灑而出,道:“這個韋應奎,真就是個狗官!”

葉籟接著道:“獄中那個叫馮祿的獄吏,還算有些良心,見我被打得太慘,悄悄對我說了韋應奎險些丟官的事,說我一天不認罪,韋應奎便會折磨我一天,十天不認罪,便會折磨我十天,直到我屈打成招為止,勸我及早認罪,少受那皮肉之苦。我當然不會認。拷打便拷打,我倒要看看,他韋應奎能把我關到幾時。”

劉克莊想起韋應奎釋放葉籟時的場景,道:“葉籟兄,韋應奎這種狗官,根本不值得你這麽做。幸好那大盜‘我來也’又在外麵行竊作案,不然以韋應奎的為人,真不知還要關你多久。韋應奎對你濫用酷刑,如此無法無天,此事可不能就這麽算了。”

葉籟灑然一笑,道:“這種鳥事,說多了煩心。老弟你呢?你不是太學生嗎,怎麽會到司理獄去審問囚犯?”

劉克莊如實說了宋慈查案一事。

“原來先前在你身邊那人,就是宋慈。”

“你也知道宋慈?”

葉籟點頭道:“辛鐵柱前些日子蒙冤入獄,聽說就是一個叫宋慈的太學生幫他查證了清白,當時武學很多人去瓊樓慶賀此事。我在武學沒什麽朋友,唯獨與這個辛鐵柱來往頗多。我本該去瓊樓慶賀他出獄的,可那晚我有事回了趟家,便沒去瓊樓。”

“你有所不知,那晚我也正巧在瓊樓。你若是去了,不但你我能早幾日重逢,你也能免受這幾日的牢獄之苦。”

“世間緣分自有天定,能與你坐在這裏喝酒,這場牢獄之災受了也值!”

兩人舉起酒碗,又痛飲起來。

數碗酒下肚,兩人都微紅了臉。葉籟還要呼酒保篩酒,劉克莊卻攔下了他,道:“適才在司理獄中,宋慈提及一位失蹤的角妓月娘,說到她的穿著打扮時,葉籟兄似有反應,莫非是認得她嗎?”他跟著葉籟離開司理獄,一路跟到了青梅酒肆,一部分原因是他認出了故人,更多則是因為宋慈提及月娘時,葉籟突然睜眼的奇怪反應。

“認識談不上,隻是見到過。”葉籟道,“我是聽宋慈說了穿著打扮,又提到了臘月十四,才知道臘月十四那天夜裏,我見到的女子名叫月娘。”

“你在臘月十四夜裏見過月娘?”

葉籟點了點頭。

“你在哪裏見到她的?”

“望湖客邸。”

劉克莊對“望湖客邸”這四個字再熟悉不過,那是蟲娘遇害前一夜住過的旅邸。他暗覺奇怪:“宋慈說月娘是臘月十四那天去淨慈報恩寺祈福時失蹤的,葉籟兄又怎麽會在那天夜裏,在望湖客邸見到她呢?”便問道:“你當真沒記錯,那天是臘月十四?”

“別的日子我倒有可能記錯,偏偏這臘月十四我記不錯。”葉籟道,“當時一連數天下了大雪,就臘月十四這天放了晴,我還特意去西湖看了雪景。我是從錢塘門出城,從北岸過蘇堤,再沿南岸一路走回來,繞了西湖一大圈。我回程時路過豐樂樓,聞到樓中飄出的酒香,實在饞得緊,便進樓喝酒。我在二樓上揀了一張臨窗的散座坐了,就著雪景下酒,心情大好,這一喝便喝到了夜裏。我看見韓侂胄之子韓?從豐樂樓外走過,帶著一群家丁,還有史彌遠的兒子史寬之,以及好幾個角妓妝扮的女人,一起進了不遠處的望湖客邸。”

劉克莊暗自嘀咕:“怎麽又是韓??”

“我當時已經喝醉了,趴在酒桌上睡了一覺,被侍者叫醒時已是深夜,酒客幾乎走空,豐樂樓已經準備打烊了。我醉醺醺地下了樓,打算回城。當時明月當空,月光雪亮,忽然不遠處望湖客邸的門打開了,一個女子從裏麵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看起來像是之前被韓?帶入望湖客邸的角妓。那女子跑得很急,從豐樂樓外跑過,向南去了。很快望湖客邸裏奔出一大群家丁,也朝南邊去了,像是在追趕那女子。借著豐樂樓前的燈籠,我看見那女子穿著彩裙,頭上有一支紅色珠釵,至於戴沒戴琉璃珠耳環,實在是沒看清。不過穿著彩裙,還有紅色珠釵,又是在臘月十四,我想那女子應該就是宋慈提到的月娘。”

“那女子之後去了哪裏,你知不知道?”劉克莊問道。

葉籟搖頭道:“我當時本想跟上去瞧瞧,可我醉意太重,連路都走不穩,實在是有心無力。我又在豐樂樓外坐了好久,等到酒意退了些,好不容易才自己走回了武學。第二天清醒後,我想起前一晚的事,越想越覺得奇怪,於是去到望湖客邸,想打聽一下前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卻又遇到了韓?的那群家丁。原來望湖客邸早就被韓?包下了,而且一包便是一個月,不讓任何客人入住。那群家丁根本不理睬我,直接便把我轟走了。”

劉克莊心裏暗道:“如此說來,臘月十四那天,月娘不是去淨慈報恩寺祈福失蹤的,而是夜裏被韓?那群家丁追趕後才失蹤的。”他心念忽然一動,這一幕與蟲娘在初四那晚的遭遇何其相似。蟲娘不也是被韓?和他的家丁追趕,當晚才不知去向的嗎?他猛地站起,月娘如何失蹤一事,必須盡快讓宋慈知道才行。

人生別離,動如參商,故友相逢,實乃人生一大快事,劉克莊很想與葉籟痛飲一場,不醉不歸,然而今天是正月初七,宋慈奉命查案,期限隻有三天。他當場與葉籟作別,約定改日去武學找葉籟敘舊,然後離開青梅酒肆,返回府衙,一口氣奔入了司理獄。

然而司理獄中空空****,宋慈早已不在這裏。韋應奎也不在,隻有馮祿。他一問馮祿,才知道之前他走後不久,宋慈便離開了。

劉克莊又一路飛奔,趕回了太學習是齋,然而宋慈也不在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