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謝元丞沒來得及回應九百金的請求, 山林間又是一陣晃**,有零星碎石和枝幹落下。他反應敏銳,提醒九百金當心。
而九百金正傾情向謝元丞展示若他收自己為徒的幾大益處, 嘴上應好, 壓根沒把對方的話聽進心裏。
謝元丞不為所動。
“謝公子,謝大人。”九百金繼續搬出先前他纏磨老邱的那套,看謝元丞無動於衷,斟酌一下開口, “謝……大爺?您就收我為徒吧!”
話術語氣跟方才糾纏老邱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謝元丞終於抬眼, 想起什麽似的問:“老邱人呢?”
這人跟老邱一同落隊,沒道理九百金在這裏, 而老邱卻不見人影。
“嗯?哦, ”九百金反應了一會兒,“方才地動的時候就跑沒影兒了。”
他想起這個就來氣:“虧那些人還叫他大師呢, 真是一點兒師德都沒有!但凡他跑的時候提醒一下我,我都不會落到這個境地!”
謝元丞眼皮跳了跳。
原來師德還能這麽用。
“還是像葉大人這樣有真材實料的功夫在身才更厲害,”他話鋒陡然一轉,忽然抱拳,目光灼灼地看向謝元丞,“所以謝大人, 您就收我為徒吧!!!”
地麵再次輕微晃動。
可就算腳下不穩,九百金仍不放棄口頭上的拜師。
謝元丞大概是聽煩了,瞥一眼繼續掉落的碎石,確定就算身邊這貨被砸個正著也不會傷及性命, 索性任由九百金繼續在原地滔滔不絕。
畢竟他隻有在麵對跟葉從意有關的事情之外耐性才會格外好些。
不出意料的,半空中落下一根手臂粗細的枯樹枝, 好巧不巧正砸在他後頸處。
九百金話沒說完,後腦勺著地栽了下去。
*
“你就眼睜睜看著人家被砸暈過去啊?”葉從意撐著下巴,眉間悄然爬上一絲笑意。
謝元丞替她捏著肩,話語間頗有幾分嫌棄:“他太聒噪。”
葉從意眼皮打架,話音逐漸變弱,仍不忘回謝元丞的話:“逢人便拜師,聽起來倒是個活寶。”
她實在是太累了。
葬儀雖然是假的,卻紮紮實實地把該有的流程完整的過了一遍。為了不引人懷疑還得在人前做戲,算下來已經有好幾日未曾安穩入眠了。
謝元丞滿眼心疼:“累了就去歇會兒,一切有我。”
葉從意搖著頭:“按照薊州習俗,待會兒葬儀還需酬客,我若不去,那多不成樣子。”
謝元丞換了個地方給她繼續捏:“就最後收個尾,不差你這一會兒。”
葉從意不認可道:“我再撐會兒,你也能早休息會兒。”
其實謝元丞這幾天忙活的事情更多,葉從意看在眼裏。
既是夫妻便要同心同力,更何況謝元丞身上多多少少還帶著點傷,她斷不可能將所有事務全拋給謝元丞一人,自己找個地方安穩睡覺。
謝元丞:“可……”
葉從意坐直,右手扶上肩處握住謝元丞停替她按捏的手:“你心有七竅,再怎麽玲瓏活絡終歸也不是神仙。你隻顧著操心我累不累,卻忘了你自己也會累。”
謝元丞神色微動。
葉從意轉過頭直視他:“謝元丞,這已經不是上輩子了。你不需要繼續做那個什麽事都自己扛的鐵人,萬事都有我陪著你。”
她說話的時候眉間疲倦掩蓋不住,言辭卻是無比認真。
盡管謝元丞一直知道自己從不是一個人在某條路上踽踽獨行,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清楚葉從意一直默默陪伴在他身邊未曾遠離。
但葉從意從未像今日這般直接了當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溫聲軟語化為一股熱流頃刻間裹滿心房,謝元丞心底軟成一片。
他雙臂將葉從意圈進懷中,躬身與她額碰額,好半晌,才說出一個字:“好。”
葉從意輕哂,伸手在謝元丞臉上拍了一把。
就在這時,冬芷大咧咧掀簾而入。
“夫——”她在原地站定了會兒,眼神骨溜溜在兩人身上打轉,“人。”
又驀地轉身,迅速退了出去。
葉從意反應過來時便隻看見營帳外東芝露出來的一片衣角。
冬芷並未走遠。
葉從意隔著營帳柔聲喚一聲。
冬芷進來的時候再次看清裏麵情況,謝元丞早就與她家大姑娘分開,此刻正襟危坐在葉從意身邊。
但兩人都齊刷刷盯著她。
冬芷走路動作都變得不自在起來。
葉從意不免覺得好笑:“你風風火火的做什麽呢?”
冬芷又回想起方才闖進來時看到的場景,扭捏了一會兒老實道:“見王爺和夫人如此恩愛,我覺得我貿然闖入有些煞風景。”
這回輪到葉從意不自在了。
她與謝元丞夫妻恩愛和睦相處隨從未刻意避開冬芷,但也從未青天白日在旁人麵前表露出如此親昵的姿態,還恰巧被冬芷撞了個正著。
耳根慢慢爬上一抹緋色,葉從意虛虛握拳掩口咳嗽一聲緩解尷尬。
謝元丞瞧出她的窘迫,借著寬大袖袍遮擋不動聲色捏了捏葉從意的手心,湊過身去低聲耳語:“冬芷方才進來時,似乎有話要說。”
這是在讓她轉移話題。
葉從意會意,立即問道:“是母親那邊出了什麽事嗎?”
冬芷反應了好一會,明白過來。
她點點頭,繼而又像撥浪鼓似的搖頭:“主母沒事。”
葉從意探究地看她。
冬芷繼續說:“但另外有兩件事。”
“何事?”
“王爺在山腳下救回來的那小子醒過來了,一直死氣白賴嚷嚷著要見王爺。我同他說王爺有要事處理,他就說他就在這等著王爺把事情處理完,已經耗了好一陣子了。主母讓我來知會夫人和王爺一聲,說要不讓王爺待會去他那兒溜達一圈。”
葉從意扭頭:“你怎麽看?”
謝元丞:“……”
謝元丞頭疼。
冬芷試探著問:“王爺去還是不去?”
“他不去。”葉從意憋著笑替他回答,“但那位九百公子也算是為送父親才上山遇上這麽一遭的,待會酬客的時候我過去看看吧。”
謝元丞神情中帶點狐疑:“夫人要去見他?”
“不是我去見他,是我替你去見他。”葉從意糾正道,“你不是被他拜師拜得頭疼麽,我去替你打發了他。”
聽到“拜師”,謝元丞腦海裏閃現出九百金唧唧歪歪糾纏人的場麵,最終說不出反對的話,隻點點頭:“好。”
他掌心還覆蓋在葉從意手上,葉從意緩緩抽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撫。
冬芷看著謝元丞袖袍下不易察覺地蛄蛹一下,挑了下眉繼續說:“還有一事。”
葉從意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顏姑娘央我來問問王爺,何時能將馮立果正法?”冬芷說到正事上,語氣不免開始嚴肅起來,“匡姑娘身上的毒脫拖不了太久了,但她總要看著馮立果人頭落地才肯去西域尋醫。”
冬芷這幾日斷斷續續聽說了匡蘭月的遭遇,在同情匡蘭月的同時心中更是憤憤不平。
甚至恨不得能親手砍了馮立果這狗賊的頭顱替匡蘭月報仇。
縉州縣來的那位老郎中替匡蘭月看過診,的確證實了匡蘭月所中之毒有藥可解,這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而能解毒的藥物也的確如葉從意的猜想一般,隻有在西域境內才能找到。
顏酉當即拍案決定要陪著匡蘭月去往西域尋藥。
隻是匡蘭月身負血仇,不親眼看著仇人遭報應便不肯走。老郎中罵罵咧咧想法子替她壓製住體內劇毒,這才又多替她爭取了一段時日。
“明日。”謝元丞說,“明日讓匡姑娘親自送他上路。”
“那我去回顏姑娘的話。”冬芷行了個禮,準備退出去。
謝元丞:“我也過去一……”
冬芷等他發話,謝元丞聲音戛然而止。
葉從意問:“怎麽了?”
謝元丞頓了頓,說:“沒什麽,隻是覺得等夫人待會處理完事情回來,我們一同去見顏姑娘和匡姑娘比較合適。”
葉從意失笑。
“恪守夫德”四個大字就差印在謝元丞腦門上了。
葉從意算了會時辰,差不多也到了該酬客的時候,她起身:“我速去速回。”
謝元丞勾住她一根手指:“我等你回來。”
其實按照薊州縣的習俗,謝元丞身為葉學海的女婿也是要跟著葉從意一塊去酬客敬酒的。但這種人情麵子上的往來,辦喪儀的主家免不了要向幫過忙的客人行跪禮致謝。
謝元丞原想陪著葉從意一道把戲做足,卻被葉從意和葉夫人雙雙罵了回去。
金尊玉貴如謝元丞,哪怕是當今天子和太後都不曾讓他在殿堂上屈膝。
葉學海平日裏雖然會在謝元丞麵前拿拿嶽父架子,但君臣之儀到底是刻在骨子裏的,若他醒來知道謝元丞為他做戲向旁人下跪,整個葉府怕是不得安生。
謝元丞無奈,也隻能聽從葉從意的安排。
營帳外坐席潦草擺了十幾桌,條件簡陋,大家都圍著席地而坐。葉從意跟在葉夫人身後,冬芷在旁邊托著酒壺,幾人一桌一桌敬過去。
葉夫人從小在薊州長大,受到薊州喪葬文化的熏陶,對流程熟悉得很。
她先是敬酒,然後跟坐席上的人相對著哭唱一段,唱完就顫巍著身形準備下跪。
葉從意麵上悲痛,也跟著下跪。
但她們到底沒跪下去。
被人攔下來:“葉夫人跟小姐不必在意這些虛禮,葉大人為薊州做了不知多少好事,怎麽說也該是我們這些人向你們來行這禮才對。”
那人說罷便長鞠一躬,周圍人見狀,紛紛起身鞠躬見禮。
葉夫人眼眶微潤,卻什麽話也說不出,隻跟著對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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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桌流程很快走完,葉從意臨了才想起還有個九百金在營帳裏巴巴的等著見謝元丞。
問了具體位置,調轉腳步就準備去會一會他。
葉夫人與她並肩通行,見葉從意忽然調轉方向,問:“意兒要去做什麽。”
葉從意簡單概述:“謝元丞鬧頭疼,我替他去見見那位九百公子。”
葉夫人恍然:“啊,他是嚷嚷了好久要見元丞來著。”說完又關切道,“元丞頭疼?找郎中瞧過沒有?”
葉從意:“勞母親掛懷,他沒什麽大礙。”
“無礙就好,無礙就好。”葉夫人撫著心口,“不過那九百公子難纏得很,恐你應付不來,我與你一同過去見他吧。”
葉從意沒拂她的好意,輕點著頭應好。
二人扯家常走了一段才到九百金所在的營帳,尚未靠近,遠遠就聽見營帳內傳來動靜。
“我沒病!我身上的傷都已經好了!你們別在這看著我了,我隻是想去找個人,不會跑出去添亂的!”
葉從意步伐一頓,跟葉夫人對視一眼。
那一眼還沒對視完,就與衝出來的九百金撞了個正著。
九百金一見葉從意就愣在原地,好半晌,撇撇嘴,衝著葉從意的方向就委屈巴巴地告狀:“師婆!師娘!他們欺負人!”
葉從意:“……”
葉從意險些沒繃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