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葉夫人狀態也沒好到哪兒去, 謝元丞帶人回來的時候將近黃昏,後來揪著謝元丞問清事情原委也跟著暈了過去。讓本就腳不沾地的謝元丞更顯得手忙腳亂。
最後折騰到第二天安排好一切,葉夫人醒過來的時間竟比葉從意還要晚上好兩個時辰。
也不知道是年紀稍長所以對生老病死的接受能力就更強上幾分, 葉夫人醒來後沒有哭鬧, 平靜得像個沒事人一樣,甚至還有閑情雅致去營帳外燒著的火堆去要熱水泡茶喝。
葉學海“殉職”一事已經傳遍整個災民駐紮的營帳,謝元丞所在的主營帳以及旁邊幾個副營帳都已經掛起白事專用的白幡。
沉重。
十分沉重。
所有還在薊州受難的災民幾乎都知道朝廷已經放棄他們,是葉學海拿出自己任職多年的積攢下來的家產來救濟他們, 也知曉如果葉學海不是為了他們這些人來薊州走這麽一遭, 或許人家此時此刻還待在京都府邸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根本就不會發生這麽一件滅頂之災。
葉夫人表現太過正常,在旁人看來反而顯得不正常。
可是沒人敢上前去跟她搭話, 生怕一句話不注意就觸動她心底那根碰不得的弦導致場麵失控。
隻有昨天跟葉夫人聊過天的那位老婦人小心翼翼地上前跟她攀談。但老婦人不知道葉夫人要燒沸水泡茶, 隻以為她是口渴找水喝:“妹子,那邊壺裏有燒好的涼白開, 要喝的話我去給你倒噻。”
葉夫人往鍋裏舀水的動作一頓,扭頭看向老婦人,說:“我要開水嘞。”
老婦人帶了幾分警惕:“你好端端要開水做什麽?”
葉夫人擠了個有些難看的笑:“我家老葉喜歡喝茶嘞。”
“你……”老婦人啞然。
葉夫人說:“這次來薊州我專門給他裝了好幾罐他愛喝的茶葉,就是他一直太忙,我也犯懶,一直沒來得及給他泡上幾盅茶讓他解解茶癮。現在我不是空閑下來了嘛, 想著給他泡一點喝。”
這下不隻是老婦人,在場所有豎著耳朵聽這邊動靜的人,聽到葉夫人這話都沉默了。
葉夫人沒說別的了,往鍋裏添好水就埋頭柴。
火堆燃過一夜, 隻剩下星點的枯碳發散著一絲絲餘熱。葉夫人見柴火放進去好半天也沒燃起來,學著其他人趴下去吹。
她幾十年沒有幹過這種活, 姑娘家還未出嫁時家中夥食由父母操心,跟葉學海成婚以後更是什麽髒累活都不曾碰過,生火燒柴這些看似普通的活計,也能把她難住。忙活半晌被濃煙熏了眼,止不住地冒眼淚。
老婦人看的心裏異常不是滋味,連忙把葉夫人扶起來:“你這樣哪兒能把火燒起來啊,還是我來……”
葉夫人呆呆的不肯動。
老婦人又說了一遍:“我來吧。”
葉夫人好像才聽清楚一般:“那就勞煩您了。”
卻在起身的時候腳下不穩,一個趔趄連鍋帶水一起撞翻了。鍋中水潑在本就看不見多少火星的柴火上,瞬間滅得幹幹淨淨。
老婦人把葉夫人扶穩,打量著她的臉色說:“沒事沒事,我們待會找個幹燥地再起個火堆就好了。”
葉夫人沒說話,盯著那堆殘餘愣了好久的神。
“哐當——”
突如其來的瓷器落地聲拉回葉夫人思緒。
她本能地往周遭看上一圈,並沒有尋到聲源處。
“是不是你女婿帳篷裏發出來的聲音啊?”老婦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掌低著額頭遮光往謝元丞所在的營帳遠遠眺去,說,“你女兒早些時候過去找他了,我那時候就聽見他們狠狠吵過一架,現在這動靜怕是又吵起來了。”
葉夫人倏地看她。
老婦人說:“這刷東西的聲音聽起來,怕是比先前那會兒還要吵得狠。”
葉夫人一聽,這會兒也記不得什麽開水還是茶葉了,徑直往老婦人指的方向過去。
還沒走近,就又聽到“嘩——”的一聲。
她撩開營帳的手一頓,才探進去半個身子,一個茶碗直直朝她麵部飛來,恰巧落在腳邊。
葉夫人低頭看了腳邊摔得四分五裂的茶碗碎片一眼,立馬把視線收回來,然後向裏麵看過去。
大概是這個營帳紮得急,連氍毹都沒來得及鋪。葉從意赤腳站在地麵,與謝元丞相隔幾人間距,紅著眼跟他對峙。
葉夫人正欲開口詢問,就聽見葉從意說:“無論你再說多少次,我說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謝元丞此刻也冷著臉,說:“我是為了嶽父好。”
“為他好?”葉從意冷哼,“父親年紀大了,最講究的就是一個葉落歸根,如今你卻擅作主張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種窮鄉僻壤,你就是這麽為他好的?”
謝元丞反駁道:“不然呢?就算日夜兼程快馬加鞭,此地離京都少說也有上十日的路程,你現在不讓嶽父入土為安,簡直不可理喻!”
葉從意怒目而視,有一種說不過謝元丞的頹敗感。她離營帳內擺放的桌案近,隨手又抄起一個茶具往謝元丞的方向砸。
謝元丞手一擋一拂,茶具就轉了方向往葉從意那邊飛過去,葉從意往旁邊挪動一步,才將將躲開。
茶具碎片在葉從意腳邊摔得七零八碎。
謝元丞眸色一沉,迅速掃過一眼,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逼得葉從意往後退上幾步,不動聲色地帶著她離開碎片散落的那處地點。
繼而又沉聲說:“動不動就摔東西,潑辣無理,誰慣你的大小姐脾氣?”
葉從意奮力推謝元丞一把:“你獨斷專行替我父親身後事做決定的時候可曾問過我這個女兒的意見?可曾問過我母親的意見?你如此不顧我們的想法隻為你自己方便,還想讓我對你好脾氣?”
謝元丞舔著後槽牙:“如若不是姻親關係為羈絆,你以為我樂意管這些事?”
葉從意有些不可置信,指著謝元丞:“謝元丞,你好的很!不樂意管就索性和離,滾回京都過你的逍遙日子去。”
謝元丞拂袖:“我沒說過這話。”
葉從意冷笑:“你不就是這個意思?”
葉夫人在一旁聽了好大一會,才終於聽懂兩人爭吵的緣由。
那老婦人跟在葉夫人身後也聽明白了,到底是別人的家務事她不好摻和,悄聲在葉夫人身後說了句:“怎麽為這事兒吵起來……”
葉夫人微微偏頭等她高見。
老婦人說:“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最後拍案決定的權利還是在你這個做長輩的手裏。但說到底兩人都沒錯,誰也不想家中出這種事,妹子好生勸勸,別讓小兩口為這事生了嫌隙。”
老婦人說完就悄悄退出去了。
葉夫人看著一旁還在爭吵的兩人,不由自主地歎息:“別吵了。”
她隻覺得頭疼,責備的話卻說不出口:“意兒,你平時跟元丞都是沉穩的性子,現在讓外麵的人都聽了笑話,看看你們兩個成什麽樣子?”
二人好似現在才發覺葉夫人的到來。
不約而同的——
“母親。”
“嶽母。”
葉夫人走過去:“我知道你爹過世對你的打擊很大,對我又何嚐不是呢。你想讓他回京都操辦葬儀這沒什麽不對,可元丞的思慮也並不是沒有道理。薊州離京都太遠,現在天氣漸漸熱起來,你爹等不到那一天了。”
葉從意沉默著沒說話。
葉夫人強打起精神:“左右你爹在跟我成婚那段日子也在薊州住上過好幾年,勉強算得上是第二故鄉。聽元丞的決定,讓他在此處安息也挺好的。”
“可……”
見葉從意神色間還有些猶豫,葉夫人繼續說:“等我以後百年了,也要跟你父親一塊葬在此處。這是算是我的決定,你莫要再元丞他鬧脾氣。你們剛成婚不久,夫妻間莫要發生齟齬才好。”
不等二人出聲,葉夫人轉身出去。
她留了個背影給他們,聲音瞬間蒼老了幾歲:“元丞啊,你嶽父就在隔壁的營帳嗎?”
謝元丞點頭:“是。”
葉夫人說:“你們隨我去看看他吧。”
謝元丞“好”字沒出口,葉夫人忽然又說:“罷了,你們兩個就留在這裏好好聊聊吧。往後和離什麽的話,莫要再輕易說出口了。”
她說完就走了。
留下葉從意跟謝元丞在原地麵麵相覷。
二人沉默對視著。
葉從意忽然就後悔聽謝元丞的話為了這出戲的真實度刻意把葉夫人瞞在鼓裏了。
“謝元丞。”她開口。
謝元丞明白她心中所想,輕輕看過去。
葉從意:“我們……”
“啊——”
隔壁營帳忽然傳來尖叫。
兩人趕緊衝出去。
結果跟同樣從對麵營帳跑出來的葉夫人撞了個滿懷。
葉夫人驚魂未定:“你爹他!他沒——”
葉從意趕緊捂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