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葉從意在謝元丞的攙扶下慢慢下馬車。

見到如此場景,謝元丞一臉沉重,她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

流離失所,傷患遍地帶來的衝擊力太大。

葉夫人下車就一直哽咽,這些都是她的鄉親,麵熟的不麵熟的都有。

葉學海此番帶了十幾名醫師隨行,皇城裏的禦醫請不動,於是自掏腰包花高價,幾乎把京都能叫得上號的醫者全請來了。

薊州縣的百姓看到來人穿衣打扮,原本黯淡無光的眸中瞬間充滿希望,不知是誰起了個頭。

“京都來貴人了!縣丞夫人說得沒錯,聖上沒有不管我們,我們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我們不會死了!”

此起彼伏的話語聲交雜著微弱的嗚咽。

那些懂得察言觀色的垂髫孩童已經在大人眼神示意下手腳並用爬過來,爬到葉從意等人腳邊,一變喊著“貴人”一邊磕頭。

“貴人,我餓。”

葉從意立馬吩咐隨從給大夥分發點心。

“先墊墊肚子。”葉從意拿了一塊糕點遞過去,然後彎腰,抱起這個小心翼翼扯她羅裙裙擺的小女孩,又從袖袋中掏出一方素帕,替小女孩擦著髒兮兮的臉。

她輕聲安撫:“等下讓郎中給你們看過傷,我們再吃東西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點頭:“好。”

醫師郎中已經開始有條不紊替傷者診治。

葉夫人做不到袖手旁觀,奈何又不懂醫術,隻能跟在一旁學習幫忙打下手。隨行的侍女們見狀,也開始跟著忙活起來。

葉從意幫忙的間隙總分神往葉夫人的方向瞅,好幾次在傷者之間來往打轉時都差點被地上殘石絆倒。

謝元丞托住她手臂,嚴肅叮囑:“留心。”

葉從意點著頭,嘴上應得好好的,眼神卻不受控。

謝元丞用雙手捧住她的頭,讓她正視自己。

葉從意:“做什麽?”

“你這樣老分神,不止幫不了嶽母,自己還容易受傷。”謝元丞低聲說,“如果沒記錯,薊州縣下一次再地龍翻身應該還要在十幾日後。並且不比前段時日發生的要嚴重,屆時我們多留神嶽母,這場無妄之災總能避開的。”

葉從意輕輕點頭,自我反省道:“是我當局者迷,自亂陣腳了。”

“擋眼睛了。”謝元丞抬手替她把散亂的發絲別在耳後,說,“現在可以先安心做手頭上的事了嗎?”

葉從意又點點頭。

下午時間轉眼過半,年紀稍長的帶隊郎中向葉學海匯報傷者情況:“輕傷五百零九,重傷四十七。”

葉學海皺眉:“全部?”

“不是。”帶隊郎中搖頭,“隻是在這裏紮駐的百姓。”

葉學海立馬扭頭問跟在一旁的臨縣縣丞:“剩餘的人呢?”

縣丞道:“大半已經轉移到鬆陽縣安置去了。”

葉學海摸著山羊胡:“妥善安置。”

鬆陽縣丞頷首。

說話間,一個醫童模樣打扮的少年跑過來,對郎中低聲耳語幾句。

帶隊郎中聽完後眉頭緊鎖,看著葉學海欲言又止。

葉學海最煩有人在正事兒上拖遝,道:“有什麽話就直說。”

帶隊郎中說:“啟稟葉大人,傷患太多,我們帶來的藥材已經所剩無幾了。”

“還能用上幾日?”

“不出一日。”

這是個難題。

薊州縣向來貧瘠,縣裏年輕人都爭先恐後往縣外跑,剩下的大多都是老弱婦孺。比不得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她們用藥耽誤不得。

葉學海立馬問鬆陽縣丞:“你們縣裏還能勻出多餘的藥材嗎?”

“亦供不應求。”鬆陽縣丞苦著臉搖頭,問,“朝廷沒撥嗎?”

葉學海默了一瞬說:“朝廷撥下來要經過層層手續,還要等些日子。 ”

其實葉學海沒說實話。

因為朝廷根本就沒管這事。

不止沒有,甚至連他們帶來的幾車物資都是葉學海跟霍尚書兩人商議,自掏腰包幾乎掏空了大半個府邸才湊出來的。

薊州縣地瘠民貧,上頭不願意管。

加之朝廷一開始確實也撥放過救濟糧,隻是最後層層相扣,半點也沒落到百姓手中。薊州縣丞看似隻是一個八品小官,可若真要查,背後不知會牽扯出多少人的利益。

這是塊無人願接的燙手山芋。

隻能由著他們自生自滅。

但葉學海和霍尚書到底是從薊州縣出來的人,他們不忍心。所以霍尚書那日才會在朝堂中與人起爭執,最後惹得皇帝不高興還挨了一頓板子。

郎中說:“傷藥若是不夠的話,那些重傷的傷患怕是熬不過這個月。”

葉學海心一橫,吩咐親衛說:“你回京都,讓豐宇把家中值錢的東西全變賣掉,能換多少換多少,全換成藥材送過來。”

能救一人是一人。

杯水車薪也總比沒有得強。

“我說你們這些當官的,怎麽死腦筋。”忽然一道清脆的女聲從一旁冒出來,“藥材是從哪裏來的?山上采的!”

“薊州縣最不缺的就是山。你們來了這麽多醫師郎中,沒一個認藥的嗎?”那女聲繼續說,“缺什麽就去山裏找,不比你們京都薊州來回跑變賣家產來得快?需要什麽藥,就讓郎中畫出來,大夥都幫忙上山去找,這樣也能應急。等朝廷將需要的糧食藥材撥下來,一切問題不都解決了?”

帶隊郎中恍然大悟,立即告辭去找別的郎中一塊商議所需要的藥材去了。

鬆陽縣丞一拍大腿:“對呀!”

也跟著郎中張羅去了。

葉學海卻還鎖著眉站在原地。

葉從意走過來,將葉學海拉到一邊,問:“父親,可還有難處?”

葉學海跟她實話實說。

葉從意沉默著。

葉學海說:“我去寫道折子。”

葉夫人耳朵尖,亦聽完了全程。

她說:“上頭有人壓著不想管,你就是寫十道折子都沒用。”

“十道不行就一百道。”葉學海憤恨地說,“我就不信他真昏聵到這個地步,視百姓性命於不顧!”

這個“他”沒有明指,卻不言而喻。

“這個世道,人命於他們而言,不就是草芥蔽履嗎?”葉夫人紅著眼眶說。

一旦動搖到那些朝臣的利益,再多人命都顯得微不足道。

“這道折子,我來上。”

葉從意循聲望過去。

謝元丞正朝這邊走來。他先是向葉從意淡淡地扯了個笑容,繼續說:“嶽父,這道折子以我的名義,讓裴行快馬加鞭回京都呈上,他們不會不管。”

“你?”

謝元丞點頭。

葉學海問:“你不是決意不管朝事了麽?”

謝元丞說:“民生艱苦,我做不到視而不見。”

葉學海看向葉從意。

葉從意沒同意也沒出聲反對,神情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

這就是謝元丞。

如果他會因為想保全自身而無視百姓,葉從意也不會兩輩子都喜歡他這個人。

拍案決定後聚集在一處的幾人就分開了。謝元丞在廢墟中挑挑揀揀找了塊木板墊在高處,拿了筆墨開始寫奏折。

葉從意在一旁給他研磨。

寫完後謝元丞拎起那份折子,將上麵的墨痕吹了吹,等幹得差不多的時候,才將折子交給在一旁候著的裴行。

交代道:“去吧。”

裴行領命,打馬而去。

葉從意望著裴行逐漸遠去的背影,突然問:“會後悔嗎?”

謝元丞搖頭。

“會怪我嗎?”謝元丞也問。

葉從意也搖頭。

兩人就這麽相對著看了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那回京後準備怎麽辦?”葉從意笑夠了,問 ,“你這病應該是裝不下去了。”

謝元丞想了想,認真地說:“我說沒好,就是沒好。”

葉從意挑眉看他。

“大不了我到時候裝瘋賣傻,撒潑打滾……”

葉從意打斷他:“裝瘋賣傻?”

謝元丞:“嗯。”

葉從意:“撒潑打滾?”

謝元丞點頭:“嗯。”

葉從意嫌棄地撇開頭,惜字如金地評價道:“不正經。”

謝元丞找補說:“實在不行就換夫人你裝病。到時候就說我掛念愛妻,無心上朝。”

葉從意:“聽起來是個辦法。”

兩人就這麽肩並肩站了一會。

突然,葉從意叫了聲:“謝元丞。”

“在呢。”

“別扯我頭發。”

“……不是我。”

葉從意疑惑看他,對上謝元丞同樣疑惑的目光。

對視一眼,兩人同頻率慢慢扭頭往身後看去,結果看見那個被葉從意抱過的小女孩,正輕輕拽著葉從意披在身後的發尾,眨巴眨巴著眼睛看她。

葉從意靈光一現,想起了什麽:“餓了嗎?姐姐帶你去吃東西。”

她說罷就要去牽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將手放在葉從意手心,說:“我叫阿有。”

葉從意蹲下去,於她平視:“阿有是不是餓了?”

阿有搖搖頭,說:“縣丞夫人又來給我們送吃的啦,奶奶讓我來叫貴人姐姐一起去吃飯。”

葉從意好奇道:“縣城夫人?”

阿有小腦袋連點了十幾下。

謝元丞也蹲下來,指著不遠處還在忙活的鬆陽縣丞,柔聲問:“是那位縣丞的夫人嗎?”

“不是不是。”阿有又搖頭,強調說,“是我們的縣丞夫人,很漂亮,人很好的那個縣丞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