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夏至

夏晴在村子裏支教, 總會有支教的地點,也總會在那兒留有什麽物件。

哪怕隻是一根用過的粉筆。

計劃很快定好,三人各司其職, 雙胞胎與其餘通靈師聯係, 薑厭去打聽消息。主屋的大門開著,薑厭走出臥室後,自然而然地走了進去。

王桂蘭此時正彎腰捧盆,她心裏想著事兒, 整個人有些心不在焉, 所以當後頸冷意出現的時候, 她被驚得渾身一顫,哐的一聲, 水盆摔落在地, 混雜在劇烈的落雨聲中,像是一道悶雷。

王桂蘭迅速轉過頭, 那個樣貌極美的女人站在她身後,如同昨晚那樣,悄無聲息,無端讓她畏懼。

薑厭笑了下。

她收回放在王桂蘭頸處的手,蹲下身子,拿起已經生鏽的鐵盆, “嚇到你了嗎?”

王桂蘭下意識瑟縮了下:“沒...沒事。”

薑厭語調溫柔:“剛發現屋子漏水,我來幫忙吧。”

王桂蘭連忙搖頭,她接過薑厭手裏的水盆,“不用不用, 我來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今天這天氣應該去不了蠶房了…你和你朋友都回去休息吧。”

“我們可休息不了,”薑厭嘴角上揚,“教授昨天想了一晚上,終於想出你們村的蠶種問題了,他剛在電話裏跟我說他要帶我們去蠶房看看,恭喜啊,你們村的問題終於解決了。”

王桂蘭聞言露出驚喜的神色:“是嗎,太好了,昨晚我丈夫還跟我說…”她猛地頓住,吞咽了一口唾沫,抬眼看薑厭。

薑厭像是沒聽出問題:“嗯?你丈夫給你打電話了?”

王桂蘭愣了下,忙不迭點頭:“對對,他一直特別擔心蠶種治不好,村子就靠這個賺錢嘞…”

薑厭:“那村子可得謝謝我們了。”

王桂蘭笑起來,下巴處的小痣微微顫動:“那可不,等你們走的時候我給你們蒸籠饅頭路上吃,我手藝可好。”

說完王桂蘭又忙碌起來,薑厭站在一邊,低頭擺弄著手機。剛才沈歡歡已經聯係了程光,讓程光叫著熊安和趙崇一起過來,程光這會兒發給她一個“十分鍾後到”的表情包。

就在王桂蘭來回倒水倒到第三趟的時候,雙胞胎從屋裏走了出來,沈歡歡手裏拎著一大包零食,她問薑厭:“薑厭,你還要這些嗎?”

“不用了。”薑厭回。

“那送給蠶房那兒的小男孩吧,”沈歡歡說,“上次咱們吃,他眼巴巴瞅了好半天,怪可憐的。”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大,王桂蘭與村長都聽到了。王桂蘭停下腳步,問幾人:“蠶房那兒的,是二壯?”

沈歡歡:“好像是叫這個吧,小孩怕生,拿了吃的後沒說幾句話就跑了。”

“沒說幾句話啊…”王桂蘭肉眼可見地舒了口氣,她看向村長,剛才村長也聽到了薑厭的話,知道幾人這是要冒雨去蠶房,這沒什麽好阻止的,畢竟每拖一天都會死一批蠶。

村長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啞聲道:“雨這麽大,蠶房又遠,咳咳,把東西就放這吧,之後見著就給他了。”

王桂蘭也說:“那男娃皮得很,雖然平時住在蠶房那頭,但跑上跑下的次數也頻,放這兒就行,改日我見著他就給他。”

薑厭笑著接話:“也是,這個年紀總不能在後山上不下來,還得來村裏上學呢。”她沒等兩人回應,就狀若隨意道:“村子裏是有小學的吧,我好像沒看到旗杆之類的?”

氣氛詭異得凝固了一下。

不過很快村長就歎息地擺了擺手:“可沒錢搞那些,有個房子給他們念書就不錯嘍...原先是有個學校,不過村子的孩子野,怎麽打罵也不願意念書,活該扶不上牆。”

沈歡歡低著頭,讓人看不出表情:“那房子就這麽廢了?”

“廢嘍。”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程光等人來了。三人與村長道了別,推開大門,門外程光訕訕站著,王保民在旁舉著破舊的雨傘,手電筒的光打在薑厭的臉上,薑厭被強光刺激得閉上眼睛,再睜眼時,王保民已經轉過身往後山走去。

後山的路因為下雨變得異常泥濘,讓人想起這裏的第一晚。

一樣的泥濘,一樣的看不清路。

六人不遠不近地跟在王保民身後,看不清盡頭的山路像個吃人的洞口,無知的人接連踏入巨口,雷聲成了咀嚼完肉塊的巨大吞咽聲,一切都讓人不安。程光自我保護意識十足,牢牢跟緊了薑厭,他小聲解釋:“都說了這次不用他帶路,他非來,理都不理我們,這下咋整,真去蠶房啊?”

“當然不去,”薑厭揉著太陽穴,緩解剛才被強光照射的痛感,“我還以為你們會打暈他。”

程光:“………”

痛意減輕,薑厭停下了腳步,“現在也來得及。”

程光目前隻知道自己被叫了過來,還不清楚村子發生過什麽事,他囁嚅道:“這不太好吧……”

薑厭看向程光,語調輕柔:“哪裏不好?”

兩人眼神相接,程光無端打了個寒顫,他想到王保民剛才照射在薑厭眼睛上的刺目燈光,明白過勁兒,心下再次確定了薑厭絕非善類。

但他還記得師父出門前對他的叮囑,一切要以薑厭的話為準。

程光再次確定:“你不會是在逗我玩吧...”

薑厭:“當然不是。”

程光握緊拳頭給自己打氣:“那這可是你讓我的啊。”

薑厭笑得更溫柔了。

程光驚慌起來,他脖子一昂,大聲喊道:“王保民!”

王保民握著手電筒轉過身:“幹什……”但還沒等他說完話,一束強光就照在他的眼睛上,刺目的光線晃得他睜不開眼,王保民一時隻覺得眼前一陣灼燒般的刺痛,他捂著眼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而後,腦後一痛。

在薑厭手電筒的輔佐下,程光抖著手一記手刀把王保民砍倒在地。

但由於用力不大,王保民掙紮著爬了起來,程光哎呦一聲,情急之下又砍了兩下,這下王保民沒再掙紮,翻著眼白直直倒在泥地上。

“真聽話,”薑厭轉身下山,“現在村子沒人出門,正好找學校在哪。”

程光的手還在抖:“那他…”

薑厭:“死不了。”

程光還想說什麽,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全隊最溫和的沈歡歡麵無感情地跟上薑厭,沈笑笑也一腳重一腳輕地往回走:“哎呀,他就躺著淋會兒雨,正好洗滌洗滌身心。”

程光:“要是來個山體滑坡…”

“那他可太倒黴啦。”沈笑笑痛心疾首。

程光和其餘兩個男生對視一眼,心裏都有些明白了。王保民有躺在這裏的緣由,隻是他們還不知道。

趙崇跟上沈笑笑問她現在是什麽情況。薑厭先前已經跟沈笑笑與沈歡歡說過,她們找到學校後還需要去祠堂,這個時間會很長,足夠村長與在蠶房住著的黃叔發現他們根本沒去蠶房,到時他們麵臨的,會是整個蠶村的阻撓。

這需要其他人的幫助。

所以沈笑笑沒有藏私,直接說明了當前的情況,“早上薑厭姐帶我們找到了祠堂,我們發現這個村供奉藥王師,並且近百年來,這個村一直都是近親結婚!長期近親結合讓蠶村在這幾代出現畸形兒,為了遏製這種情況,他們雙管齊下,一方麵拐賣兒童,當村裏人養,一方麵選擇人祭,祈求藥王保佑。”

“然後薑厭姐確定了人祭的對象,發現祭品有四,村子幾個月前卻同時死了五個人,多出的那個人,是這個村的支教老師,叫夏晴。解釋起來有些麻煩,總之就是被村裏當作祭品的四個人從小就被洗腦,雖然無辜枉死但根本不恨村民,他們站在蠶村這邊,沒有怨氣,死後執念就是保護蠶村,這個執念咱們肯定是沒法幫了,所以暫時先不管,等局裏安排。”

“從以上信息來看,隻有夏晴是飽含怨氣的。怨氣越大,靈體受人間濁氣的影響就會越快,所以夏晴被汙染的速度一定非常快,再加上她被鎮壓在祠堂裏,怨氣長時間無法釋放,隻會越積攢越多....”

趙崇懂了:“也就是說,你們認為夏晴是村子能量紊亂的主要原因,並且很可能已經被汙染到失去人性,所以你們現在要去找她的資料。”

沈笑笑:“對!”

趙崇當即快步跟上三人,程光與熊安對視一眼,也沒再管王保民,相互攙扶著跟了上去。因為六人根本沒走多遠,所以不到十分鍾就回到了村口。

薑厭打量著道路兩邊的房子:“夏晴原先就在普通村房裏上課,房子荒廢四個月了,門前石階應該長了青苔。”

“王保民家住在村尾,先前去他家住的時候,沿路我看到很多荒廢的房子,”趙崇沉吟起來,對麵的進度已經到這種程度了,現在隻有他最先找到夏晴的信息才能不被淘汰,於是他提議道,“我們分開找吧,也能快些。”

薑厭沒拒絕:“你左我右。”

“好。”

畢竟信息是薑厭這邊發現的,理應她們先選,所以趙崇答應得非常爽快,並且先薑厭一步叫著程光和熊安往左邊走去。

看著三人的背影,薑厭麵無表情地舔了下唇角。

沈笑笑探頭小聲問:“薑厭姐,你是不是猜出在哪兒了啊?”

薑厭否認得幹脆:“我又不是神仙。”

不是猜的,是看到。當時問到學校時,村長的脖子當著她的麵高高拔起,皮膚的褶皺因為拉伸變得光滑異常,他扭頭看向右方,就像一隻長頸鹿。

欲望是不會騙人的,他不想讓她知道什麽,她就會知道什麽。

三人沿著村路右邊找,就如趙崇所言,蠶村沒有住人的住戶的確不少,不過二十分鍾,三人已經翻找了三家,但都不是夏晴的住所。

時間緊迫,根本來不及挫敗,三人快步離開第三家,走了幾十步,三人又看到一家。這家門前的雜草不高不矮,被風雨壓得不堪重負,房子的紅磚褪了色,磚塊呈現出近乎灰白的顏色,像是生了病。

“我們進去。”薑厭沒有廢話,踏上了台階。

推開門後,直麵她的是一條黃色的碎花長裙。裙子已經掉色,在晾衣線上搖搖晃晃,看起來極為脆弱,卻因著同樣掉色的夾子被固定在原處,沒有被風吹走。

沈歡歡也看到了裙子:“江城很多女生穿過這款裙子。”

沈笑笑頓時像打了雞血:“夏晴就是城裏來的!”

“也說不準,先找其他線索,”薑厭說,“我去主屋,你們去左右兩個側房。”

“好,我們一會兒去主屋找你。”沈歡歡把一個護身符樣的黃紙塞進薑厭兜裏,叮囑她,“這是被動的,注意安全,有事就喊我。”

薑厭摸了摸兜裏白嫖來的護身符,感歎:“你真好。”

沈歡歡抿唇笑起來,“好啦,一會兒見。”

薑厭進了主屋後,收了傘,雨水順著傘體流向地麵,與地麵厚厚的灰塵融為一體,成了肮髒的幾道痕。

這個屋子雖然是主屋,空間卻不大,比村長家小了一整圈。但也有好的地方,比如房子內很幹燥,沒有絲毫漏雨的跡象。薑厭抬頭看去,果不其然,屋頂的木板縫隙糊滿了白漿,大概是為了美觀,還粉刷了白色的漆。

屋主很愛護這個房子。

薑厭往屋裏走了幾步,手指拂過木桌桌麵的灰塵,拉開椅子,擦淨灰坐了上去。

這個角度可以看清房子的布置,薑厭環視四周,這裏的一切都太簡單了——床就在角落,規規矩矩的單人床,黃色的碎花床單,床邊是個兔子樣的毛絨拖鞋,窗簾是白色的,下擺的流蘇被風高高吹起,很漂亮。

雖然荒廢已久,但這裏原先應該很溫馨,薑厭想,最起碼屋主人想讓這裏變得溫馨。

床旁邊是一摞書,從薑厭的角度看去,隱約可以看到書名,最上麵的兩本是《拚音全解》和《一元二次方程練習冊》。

如果屋主人是夏晴,那她還挺辛苦。

不僅要在住處給學生上課,上課對象還兼有小學生初中生。

薑厭起身大致翻了翻前兩本練習冊,上麵寫滿了批準。有怎麽講才能讓孩子聽懂,也有一種題型的不同解題方式,字跡很娟秀,是個不錯的老師。

翻完後,薑厭把練習冊放在**,這兩本書下麵是厚厚一摞課外書。

第一本是《追風箏的人》。

很新的一本書,邊角沒有被翻過的痕跡,薑厭翻開書封,第一頁寫著:「給嫋嫋的生日禮物。」

「老師相信你身體裏裹著一陣風,能把你吹得高高的,飛出這座大山。」

似乎是個沒送出去的禮物。

薑厭把它放在一邊,第四本書也不是練習冊,封麵上寫著《如何成為一個溫和的人》,看起來是修養身心的書。

這本書不是送人的,書扉頁上是書主人對自己學生的碎碎念。

「果然溫和是不可能溫和的,這輩子都無法對熊孩子溫和的!」

「不僅愛逃課,還一點都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今天我在溪邊溜達,遠遠看見溪邊有三個小土堆,我還以為是啥呢,結果湊近了是班裏最愛逃課的三個臭小孩在泥坑裏曬日光浴,水啊土啊都被他們蓋在身上,髒不拉幾的。」

「怎麽會有這麽不愛幹淨的小孩啊,而且他們這樣也太不安全了吧!」

有種偷窺別人日記本的刺激感。

薑厭沒道德,她彎了彎眼睛,合上第四本,依次往後看去。

第五本書還是禮物,大約是把書當成了傳遞某種東西的媒介,夏晴很喜歡把書作為給學生的禮物。薑厭翻開書的扉頁,這次的與之前的都不一樣,這本是歉禮。

「向黃精小朋友道歉——」

夏晴用很好看的字認真寫道:

「上周是我沒控製住脾氣,但你還是衝我笑,太好看了,所以以後也要多笑啊。這本書是老師的歉禮,不要再把頭埋進土裏了,要是出了事你父母會非常非常難過的。」

之後是第六本,做的是賄賂用途。

夏晴希望年齡最大的王孫可以起帶頭作用,不要再帶頭逃課,給弟弟妹妹們做好榜樣。

薑厭飛速看過之後的幾本,都是給村裏的孩子的,各有各的用途,各有各的借口,有誇可愛的,有誇聰明的,有誇女孩的眼睛像顆黑曜石的。

為了送本書可謂煞費苦心。

薑厭不緊不慢地靠在床邊看完了所有書的扉頁,最後舒了口氣。

如今屋主的身份已經確定,後續讓沈笑笑她們來就可以了,薑厭頗有種功成身退之感,她撐著床板站起身,就在準備離開時,她忽然皺了下眉。

薑厭轉回身,敲了敲剛才碰到的床板。

“咚咚。”

聲音有些悶,帶著回音。

薑厭當即把床單和毯子掀開,被褥底下是一塊稀鬆平常的床板,紋絡很完整,隻在她剛才敲的地方斷開。

薑厭摸索著那處不規整的紋路,很顯然,不管從聲音還是木板紋路來看,這塊木板底下都藏著什麽東西,藏得非常隱蔽,若非薑厭運氣好也不會發現。

如今空心木板邊緣已經被白漆填滿,封得很死,根本找不到打開的空隙。

薑厭調整了下攝像機的角度,指腹貼著白漆緩緩劃過。無人可視處,一根紅線從她的指尖迅速鑽出,寸息之間無數紅線遍布滿整個床底,就像一層巨大的紅帳,不過幾秒咯吱的斷裂聲便接連響起,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寬大厚實的床板在白漆處斷成兩半。

紅線瞬間消失。

薑厭捏了捏指尖,矮身撿起床板間壓著的本子。

“怎麽又有,真麻煩。”她拍了拍本子上的灰塵。

【………】

【行了行了,知道你又發現線索了QAQ】

【所以剛才是徒手把床板壓斷了???】

【到底是何觀主的徒弟哈。。。】

薑厭自然是不知道直播間的討論,她打量起手裏的本子。除了髒了些,這個本子並沒有任何磨損,從新舊程度上來看,應該就是近年買的。

本子封麵上用楷體寫著“夏晴的小幸運”,這六個字被碳素筆來回描黑加粗,很用力也很醒目。

是夏晴的日記本。

得來全不費功夫,薑厭活動了下手腕,翻開了第一頁,第一頁的時間標記著六月二十一號,夏至。去年夏至那天,夏晴來到了這個村子。

「6.21」

「求了好久,父親終於鬆口了,親親我的老父親,謝謝他支持我的夢想。」

「這個村子的空氣好棒啊,是城市呼吸不到的新鮮空氣!後山有好多樹,綠樹成蔭,生機勃勃,我好喜歡這裏。」

很短的幾句話,卻格外朝氣蓬勃。

看完整個筆記需要些時間,薑厭拿著日記本走了幾步坐到了椅子上,支著頭繼續看之後的內容。

「6.22」

「手續辦好啦,今天村長爺爺帶著我挨家拜訪,村裏的住戶好少啊,但適齡的孩子竟然還蠻多。拜訪的整個過程我都好開心好開心,雖然村民們不太熱情,但我還是單方麵決定明天就開課~」

薑厭直覺開課一定不會順利,翻過頁後,果不其然。

「6.23」

「今天第一天上課,一個孩子都沒來,意料之中,萬事開頭難嘛。學長學姐給我打過預防針的,好多村子的村民並不重視教育,這個村子大概也是如此。」

「他們不來,我就去找他們。」

「6.24」

「今天依舊沒有孩子來。昨天去了五家家訪,今天去了剩下的五家。」

「哦對,今天還做了好人好事!家訪途中我看見三個小孩躺在溪邊的小土坑裏,不吵不鬧的,我把他們都拉了上來,不過他們好像不開心,是因為我打擾他們做遊戲了嗎?」

「可是你們這個年紀應該上學的,整天玩遊戲簡直不像樣!我才不會心軟!」

之後的三天都沒有日記,大概是受了挫,沒有獲得很多“小幸運”,所以沒有記在上麵,六月二十八號這天,夏晴又開始記筆記了。

她的字很漂亮,一筆一畫,認認真真。

「6.28」

「今天村長又來跟我說了,他說這裏的孩子不需要上學,我很生氣,我可是說服爸媽好久才來這裏支教的。我跟村長爺爺說了很重的話,可是話糙理不糙,隻有讀書這些孩子才有可能走出大山,蠶村這麽小,他們就像困在繭裏的幼蟲,如果無法破繭,就一輩子這樣了。」

「哎…我不該說山村小的,村長爺爺的臉色好嚇人,我是不是傷他自尊心了啊?」

「6.29」

「今天去給村長爺爺道歉了,他在準備祭祀用的東西,原來村裏信仰藥王啊,好厲害,我總覺得有信仰的人活得更認真更有奔頭,我信仰什麽呢?」

「我大概信仰未來吧,美好的未來一定會到來。」

「6.30」

「把國家政策搬出來了,我說了很嚴重的後果,村民們終於被說服了。」

「明天,我的班級就會有學生啦,十個,他們都會來。」

「7.1」

「我的班裏有了十個孩子,小小的,像冒出泥土的筍。他們會長高,會是祖國的未來。」

夏晴從這開始,精神狀態呈直線飆增,大多數筆記都圍繞著那十顆筍。

「7.2」

「今天給大家發了糖果和牛奶,希望他們可愛又健康~」

「7.3」

「這些小屁孩忒沒禮貌!竟然好幾個說我長得醜,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7.4」

「小孩子的腦袋毛茸茸的,嘿嘿」

「7.5」

「布置的作業沒有人做......但是人來了就好,我底線好低啊(哭」

「7.7」

「哎,為什麽沒有人理我呀,是我的提問太難了嗎?」

「7.8」

「昨天果然是太難了,今天就有小朋友答對了!加油加油,明天問個更簡單的!」

「7.12」

「今天那個叫嫋嫋的小女孩衝我笑了,她有一對小酒窩,好可愛=w=」

「7.14」

「又是全場沉默的一天,我不會是冰棍轉世吧?」

「7.18」

「嫋嫋今天主動舉手回答問題了!我的天,我差點在課堂上蹦起來!太好了,做老師的感覺太好了,我一定會把孩子們都教好的。」

「7.20」

「班裏有三個孩子好可憐,呆呆的,從不說話,似乎是啞巴…也不敢問家長是什麽情況,還是不要戳別人痛處了。他們的家長用藥材給他們起名,應該就是為了祈願他們康複吧。」

「哎,誰家的孩子不是寶貝呢。」

「7.26」

「三名學生逃課的一天,捏爆這個世界。」

「7.28」

「嗬,全部被我抓來了吧,夏晴出馬一個頂倆!」

「8.1」

「氣死我了,你們隻是有個藥材名,不是藥材,不是藥材!不許再逃課去土坑裏躺著了,你們又不會發芽!」

「8.5」

「三名學生逃課的一天,再次捏爆這個世界。」

「8.11」

「三名學生逃課的一天,第三次捏爆這個世界!」

「8.12」

「今晚和媽媽吵架了,她不知道在哪裏又看到支教大學生遇害的消息了,可這個世界哪裏有那麽多壞人啊?」

「蠶村就很好,他們隻是太落後了,不知道孩子應該讀書。」

「8.14」

「今天全員到齊!」

「8.15」

「全員到齊!」

「8.16」

「全員到齊!」

「8.17」

「全員到齊!!擁抱這個世界。」

看到這,薑厭就如之前那般隨手翻到下一頁。下一頁的話出現得很突然,豪言壯誌,滿是憧憬。

「總有一天我要讓這個小山村變得光亮又明媚,讓這裏走出的每一個孩子都有書可讀。」

應該是夏晴看到了什麽有感而發吧。

薑厭想到夏晴的結局,笑了笑,徑直往後翻。之後的記錄大抵不過夏晴與村民的拉扯,夏晴不停去撈學生,不停讓學生回到課堂,對上課永遠抱有極大的熱情,似乎是個永不衰敗的發光體,永遠熱愛,永遠生機盎然。

但薑厭無法共情夏晴的熱愛,她隻覺得無聊,這樣的生活簡直比她呆在墓地裏還要無聊,最起碼她不用跑來跑去,也不用和人翻來覆去重複著相同的話。

薑厭加速了翻筆記的速度,一目數日地往後看,在十一月記錄的一天,她停下了快速翻閱的手。

「11.16」

「今天去村長爺爺家撈王孫,從門縫裏我看到村長在用澆花壺給王孫洗澡,王孫光著身子跪在土坑裏,冬天的風這麽大,這麽冷,他被凍得瑟瑟發抖,嘴唇都紫了,但村長爺爺就像沒看見,桂蘭阿姨也像沒看見。」

「我下意識跑開了,我心跳跳得好快。再回去時,三人已經不在家了。」

夏晴發現了蠶村惡劣事件的一個點。她因為下意識地跑開而愧疚難眠,卻不知道這是人類第六感對她的保護。

「11.17」

「床板有塊地方鬆動了,改天再弄吧。」

「今天王孫沒來上學,村長不讓我見他。」

「11.18」

「三個同學沒來上學,又是那三個,我去了他們家裏,村民說他們大概去哪兒玩了,不用我找,我很不安。我沒在後山的小溪找到他們,他們以前逃課要麽在家,要麽是去小溪邊的土坑裏玩,這次都沒有。」

「11.19」

「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吵架了,媽媽說再不回家就不要我了,我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她都不接,我好難過,可我沒做錯。」

「算了,當務之急是知道這些孩子在哪裏,如果找不到,我會報警。」

「11.20」

「太好了,他們來上學了。」

「我去和王孫說話,他沒理我,咳,我都忘記他不能說話了,回來就好~」

「11.21」

「晚上去王孫家問了,村長爺爺說那是病,火氣旺,需要冷水降溫。」

「救命,這種土方子會死人的,王孫應該去治病,明天停課,我要帶他去看醫生。」

「11.22」

「村長不讓,他們不讓。」

薑厭的手指停在“他們”兩個字上,夏晴沒有多說,但大致可以猜出當時的情況。大抵是夏晴去村長家接王孫,說要帶他去城裏看身體,結果被村長攔住了,也被聽到動靜的村民攔住了。

但這不該是一個合理的反應,按照夏晴的性格,她大概率會主動攬過看病的車費與藥費,既然如此,村民沒有理由攔她,夏晴應該會察覺到這件事的不對勁。

果然,夏晴在這兩句話後,用紅筆寫下了一句話「我看到了黃叔手裏的澆花壺,和那天在村長手裏見到的一樣,黃精跟在他身後,渾身都濕透了…」

“澆花壺”這幾個字上有一個圈,被標記為了重點,圓圈旁邊有幾個小字,“病?虐待?”

夏晴終於發覺了這個村子的不對勁,也終於開始懷疑那些孩子逃課是有緣由的,但這也意味著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

「11.25」

「全員到齊。」

「下雪了,整個村子好美。」

「給孩子們在書裏寫了些話,等明天就送給他們。」

「11.26」

「還是那三個孩子沒來上學。」

「我在後山找到了黃精。一樣的場景,跪在雪地上,脫得精光,澆花壺裏的水從頭開始澆,澆透了她的身體。怎麽會這樣,她是一個女孩子,不對,哪怕不是女孩子,任何一個人,都不該是這樣,這樣不對,真的不對,她太冷了,我也好冷,這次我衝上去把孩子搶了出來,黃叔的表情很嚇人,但他跛著腳沒有追上我。」

「黃精在我懷裏顫抖,我難過得哭不出來。這是我的學生。」

「書暫時沒送出去,手機也在搶人的時候被打掉,滑進了小溪。今天很倒黴,但我保護了我的學生,所以今天很幸運。」

二十六號這天夏晴寫了很多的字,整整兩頁,從內容上看,當時黃精就睡在夏晴的**,夏晴在旁邊守著小女孩,覺得她軟乎乎的,很小隻,滿心希望她能睡個安安穩穩的好覺。依據夏晴的說法,天亮以後她就會在眾人麵前與黃精的父親對峙,揭穿他虐待親骨肉的真相,不僅是黃叔,她還要去質問村長,努力爭取讓黃精和王孫以後都住在她這兒。

但她不明白這個村子不會有人幫她,夏晴到底是被家人保護得太好,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如此惡劣的人性。

薑厭往後翻,後麵的內容已經不多,從紙張的新舊程度上看,隻剩了幾頁。薑厭自覺已經可以猜到結局,大概率是在對峙過程中,夏晴提出要報警,結果被忌諱的村民好言相勸下來,黃精與王孫如她所願住進了她家,夏晴也如往常般記錄著每一日的生活,而後所有記錄在某日戛然而止——夏晴被抓走,在被抓走前她封起了日記本。

然而並不是。

下一頁的記錄時間是二十七號的淩晨,字跡分外潦草,是夏晴紀錄至今,最為潦草的一句話。

「黃精醒了,很奇怪,她動作很輕,偷偷跑了出去,我現在要跟上去了。這個村子有些古怪,最近感覺很強烈,村民的笑總是莫名讓我害怕,我好怕,但我要跟上去了。」

薑厭皺起了眉。

怕還要跟上去?未免過於魯莽。

與薑厭共享視角的攝像頭記錄了筆記本上的所有內容,看到這兒,直播間的觀眾都著急起來。

【這孩子傻嗎,知道村子奇怪還要跟上去?!】

【之前就覺得這個夏晴傻乎乎的,竟然真的這麽莽撞…】

【媽呀,我不敢看了,不會就這麽死了吧??】

【不會死的,要不封起筆記本的是誰?夏晴肯定回來了,薑厭趕緊看下麵的內容啊,急死了。】

薑厭也好奇之後的內容,她的視線迅速向下掃去。

筆記本之後記載的東西就如薑厭先前推斷的那樣,但更為詳細,也補上了細節上的空白。寫下那段話後,夏晴就偷偷跟在了黃精身後,揪心地看她踉踉蹌蹌往祠堂的方向走,所幸腳程並不遠,十幾分鍾兩人就走到了,夏晴遠遠看見黃叔像是早就猜到黃精會偷跑出來般守在祠堂外,他看到黃精後立即把她扯進了祠堂,小女孩白淨的小腿撞在門檻上,拉出一道血口,但男人腳步都沒頓一下。

夏晴在筆記本上寫道:「黃精流了血,她父親不理她,那時候我很沒用地開始哭,大概因為黃精是我的學生,她卻沒有獲得很多的愛。」

「但我很快就哭不出來了,祠堂裏傳出的話,讓我無法思考了。」

「他們在抽簽,抽哪個孩子當人參。我不懂,人就是人,怎麽可能去當人參。」

「村長說村子的罪孽必須用真誠去彌補,當年抽出四個給藥王的供品名稱後,他根據村裏人新定下的姓,給對應的人家發了小孩,讓他們為藥王培養藥材,光宗耀祖。但由於人參的特殊性,對應的人選一直遲遲沒定下,現在馬上要舉行人祭了,必須立刻做出決定。」

「我反應了好久,我不明白什麽是“新定下的姓”,姓氏難道不是隨父母嗎?什麽是“發了孩子”,孩子不是十月懷胎才能生下的嗎?什麽是“人參的特殊性”,什麽是“人祭”,這個世界為什麽會有人祭啊?!」

「我好怕。」

「我真的好怕。怎麽會這樣,剛才跑回來的時候王叔的狗衝著我叫,我大概會被發現吧。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誰來告訴我應該怎麽辦?我太沒用了,為什麽會有無法保護自己學生的老師,我的手機被打掉了,我終於明白了黃叔當時為什麽不著急搶黃精反而用力打掉我的手機,但現在明白已經太晚了。」

最後這段話語無倫次,自說自話,顛三倒四,被夏晴用筆圈了無數個圈,字跡邊緣暈開,模糊掉的字被劃掉,被重寫,被劃掉,又被重寫,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即使隻是看這些字,也能感受到夏晴當時的情緒,她在羞愧,她在崩潰大哭。

薑厭摸了摸紙張上的褶皺,往後翻,一片空白,往後翻了數頁都是一片空白,但夏晴應該還有話要說,這本日記不該停在這個地方。

薑厭思索片刻,合上筆記本,翻開了最後一頁。

這頁上有字。

因為走得匆忙,夏晴來不及翻到平日裏記錄文字的頁碼,甚至來不及擺正筆記本。

她生命裏最後的留言是倒著寫在本子末頁上的,字跡顫抖,幾乎要飛出紙張所能承載的。

「天還沒亮,他們來了,我沒有話能夠說了。」

夏晴寫道:「教育的本質是人點亮人。」

「這一生,我誰都沒有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