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公主府內佛堂分為三殿,正殿,西配殿與東配殿。

正殿裏恭奉龕位,清煙徐徐,蒲團前跪著一名素裳女子,她閉著眼正在誦經,眉宇間與魏京極有幾分相似,卻顯得溫柔許多。

她衣著簡樸,渾身首飾隻有一隻水頭並不大足的玉鐲,木簪挽起青絲,臨近四十的年紀,看起來卻仍有二十幾歲年輕姑娘的容貌氣質。

燕兒走到女子身邊,“長公主,太子來了。”

魏婉睜開眼,“叫他去後頭等著。”

“是。”

暖閣內設著炕桌,供桌前擺了諸佛法相,佛經整齊疊放。

魏京極一盞茶尚未用完,魏婉便進來了,“行止。”

行止是魏京極的表字,能直呼他行止的人,整個大周不過五指之數。

“姑母。”魏京極起身,行禮,“您叫侄兒來有何事?”

“你此番回京,正巧我染了風寒不曾赴宴,此次借著姑母我過壽的名頭,叫你來好好瞧瞧。”

“姑母費心了。”

魏婉溫聲道:“我一生無子,拖此殘生耗在這兒,也不過是念著你和阿窈。”

魏京極道:“姑母不必擔心,侄兒定不會有負蘇三將軍所托。”

聽到這個稱呼,魏婉竟是恍惚了一下,啞然道:“蘇三將軍,他那般頑劣的人,最後竟也以身殉國了。”

她說著,走到炕桌前坐下,看向窗外。

半晌,魏婉道:“送去東宮的貴女名冊,你可瞧了?”

“嗯。”

“這份名冊是我同聖人商榷後定下的。”她問:“你可有什麽想問我的?”

魏京極神色微訝,似想到了什麽,卻並不開口。

魏婉繼續道:“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何阿窈的名字也在裏頭?”

魏京極道:“名冊上的女子皆德才兼備,阿窈在其中,算不得意外。”

房中傳來一道淺淡的笑聲。

魏婉問:“你與阿窈相伴十年,難道不曾對她有過別的心思?”

青年眸色轉深,食指不輕不重的敲擊桌麵。

時間一點點流逝,魏婉未能等到他回答,卻聽到了一道細微的響動。

魏京極抬眼撇去,視線稍停了片刻:“姑母可還有其他事?”

看他這模樣,魏婉輕輕歎息一聲。

“但願你日後莫要後悔。”

魏京極又與魏婉說了些祝詞,便順著動靜傳來的方向離開。

……

蘇窈無意偷聽,隻是隨鶯兒來時,正巧聽到了那麽一句,她不禁屏聲靜氣,讓鶯兒也噤聲。

哪知因太過緊張,腳不慎崴了下。

這才急急忙忙走出佛堂。

腦海裏始終在回憶長公主方才說的話。

長公主為何要問魏京極那些話?難不成她瞧出她的心思了,有意撮合她與魏京極?

蘇窈往這個方向一想,不禁麵紅耳熱。

後背輕輕靠在花樹上,她用冰涼的手背熨了熨發燙的臉,正欲放下,臉頰卻被輕輕捏了一下。

蘇窈心驚肉跳,忙回身,卻見魏京極好整以暇的站在他身後。

“你……你走路怎麽都沒聲兒的?”

魏京極笑:“我走路可不會發出你這麽大的動靜。”

他難不成是在說,她剛才因聽他們談話而崴到腳的動靜?

蘇窈更緊張了。

“你今日怎麽穿成這樣?”青年走近幾步,也學她方才一樣,脊背靠樹,姿勢恣意慵懶,“我的慶功宴你都未如此盛裝。”

蘇窈下意識看了眼四周。

這裏是一處小花園,前廳的喧鬧聲遙遠,天朗氣清,春日抽條的大樹到了夏日已經枝繁葉茂,濃濃的樹蔭如傘蓋,喜鵲嘰嘰喳喳的叫著,像是吉兆。

魏京極低頭望著她,墨眸幽深,身上玄衣如鐵,龍紋盤踞,紫玉冠高束起長發。

蘇窈看著他的眼睛,鼓起勇氣叫他的名字。

“魏京極。”

魏京極似也察覺到了她的緊張,神色認真起來。

“如果你還沒決定選誰當你的妻子,”蘇窈看著他的眼睛,不躲不閃,“那能不能……”

“選我。”

周遭的一切聲音似乎都離她遠去。

蘇窈隻能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飛快跳動的聲音,甚至有些呼吸困難。

魏京極眸光深沉,凝望了她好一會兒,才問:“為何?”

這聲音已經很冷了。

她從未聽過他用這樣冷到掉渣的語氣同她說話。

蘇窈明白,魏京極是在警告她,不要將後麵的話說出來。

她看著眼前人陌生的表情,眼眶有些酸。

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可她還是來了。

就差那麽一句,她便能說出她對他的心意。

可他連聽都不願聽。

“你不願聽,但我還是要說。”蘇窈低喃:“我心悅你啊,魏京極。”

魏京極表情微滯。

眼眶不知不覺熱了起來,她抹掉眼淚,“我根本不想把你當哥哥,我想嫁給你當你的妻,每次你和盛華姐姐相談甚歡,我心裏都特別難受,刀挖一樣的難受,這句話我忍了很久了,今日一定要說出口。”

蘇窈說完,像等待最後處決的犯人,淚眼婆娑的看向魏京極。

“你可曾對我有一絲男女之情?”

良久沉默。

陽光烈的刺眼。

看久了似處於一片朦朧之間。

青年俊美的臉龐成為樹蔭與日色分割光與暗的分界線,他眼皮輕往下壓,眸中神色不明。

蘇窈不知在他麵前站了多久,就在她想低下頭時,魏京極動了。

他站直,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竟緩緩低笑出聲。

“阿窈莫不是吃了酒,所以將我當成了別人?”

蘇窈眼睛裏的光一點點暗下。

夏日清爽的風似吹進了心裏,冷的她渾身止不住的發顫,無盡的失望,像是惡鬼拖她入深淵。

她勉強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魏京極看著蘇窈的背影,心頭煩躁更甚,直接靠著樹假寐。

蘇窈隻想離魏京極遠遠的,如行屍走肉一般橫衝直撞了一會兒,到了沒路的地方才停下。

回頭,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盛華。

她看著蘇窈,臉上露出和煦的笑:“阿窈,你怎麽走到這兒來了?我還想嚇一嚇你,這下倒是被你給嚇著了。”

蘇窈轉過身子,盛華走了兩步,瞧見她眼睛紅的像隻兔子,眉心皺起,“怎麽哭成這樣,可是發生了什麽事叫你不高興了?和姐姐說說,姐姐幫你做主。”

她伸手將蘇窈抱入懷中,蘇窈悶不做聲的抱著她,動作自然又嫻熟,不見半分僵硬。

一雙哭腫了的水杏兒眸卻在出神。

她不吭聲,盛華也沒發出聲音,輕輕拍著她的背。

蘇窈是和盛華一道回的宴席。

慕茹安看得驚訝,忙朝一旁遞眼神,可蘇窈沒有回應,一直望著眼前的小杯桃花釀發愣。

她早就想好了,若是蘇窈成功了,那定是高興的,她自然也就拉著她高興吃酒。

若是失敗了,那必定垂頭喪氣的,她便不再提她的傷心事。

可眼前的蘇窈,既瞧不出高興與否,人也跟丟了魂似的,不知在神遊些什麽。

慕茹安百思不得其解,便試圖從魏京極那看出點端倪。

可魏京極來了,她這個念頭也作罷了。

天王老子來了,也難在他的臉色瞧出些什麽東西,矜冷的不能再矜冷。

她轉頭看盛華,卻見盛華也在看著蘇窈發愣。

慕茹安這場宴吃的無比分心,總算等到散了,她想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麽,哪知還不等她叫蘇窈,蘇窈倒是先叫住了魏京極。

她這麽一叫,魏京極在門口停下,轉身看她。

原在同人說笑的盛華也停下,朝蘇窈投去目光。

慕茹安匆忙走到蘇窈身邊,小聲問:“阿窈,你想做什麽?”

蘇窈淡道:“不做什麽,隻是忽然想通了。你說的對,不如快刀斬亂麻,沒有結果的事,需得趁早說清才是。”

於是,在幾人的注視下,蘇窈坐上了東宮的馬車。

魏京極略微一頓,也掀簾進去。

馬車雖大,裏頭的位置卻也有親疏之別,從前蘇窈是和魏京極同坐一靠,現在魏京極上了馬車,卻停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他該坐哪。

蘇窈發現心髒似乎已經麻木了。

這是好事。

“殿下,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魏京極掀起眼皮。

“我方才不應該說些胡話,你將那一切都忘了吧,我日後絕不會再提。”

蘇窈說的十分輕巧,半點情緒波動也無。

魏京極思量著她說的話,緩慢道:“我早就忘了。”

蘇窈麻木的心似乎又被針紮了一下,不過比起之前狼狽,如今已算長進許多。

想必過不了多久,她再麵對魏京極,就不會這副模樣了。

“那便好。”

一路無話。

到東宮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

蘇窈要從馬車上下來時,侯在門口兩個石獅子旁的梁遠親自拿了矮墩,放在馬車前。

蘇窈下了馬車,梁遠笑道:“郡主怎麽來了?可是要在東宮留宿?”

魏京極看了眼天色,“留。”

蘇窈看他一眼,啟唇:“太子哥哥不怕未來嫂嫂介意麽?”

魏京極微頓。

梁遠順勢道:“對了殿下,宮裏請人來催了,說是讓您盡早選了貴女,送進宮給聖人瞧瞧。這一晃半月有餘,也委實長了點。”

魏京極眼底深邃,先看了眼蘇窈,而後看向梁遠。

“明日你便送去宮中。”

“殿下您……”

“今夜我會選好。”

蘇窈默默聽著這兩人的話,她原以為到了魏京極選妃的時候她會很傷心,可也不知是否是傷心的次數和設想的次數多了,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她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靜。

她的確擅長調整情緒。

隻是從前麵對魏京極她便不能自已,如今多了些淡然。

……早該如此。

她早該死心的。

梁遠著人將偏殿好好收拾了,騰出房間給她住,東宮原也有許多為蘇窈準備的物件,現下照搬了來用便是,一會兒的功夫便清掃完了。

蘇窈準備沐浴更衣前,門被敲響了。

她前去開門,梁遠站在門前,台階下站著八名侍女。

“郡主,這是您之前用慣了的幾個婢女,我將她們帶來了。”

蘇窈嗯了聲,看到他手上抱著的畫像,愣了片刻,視線從畫像上挪開,平靜的看著梁遠。

“這是什麽?”

梁遠道:“回郡主的話,這便是那日宮裏頭送來的貴女畫像,殿下方才已經圈紅了幾位,命微臣收著,明日一早便送去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