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蘇窈斟酌著道:“這對耳墜原是明鏡先買下的, 給她也無妨,你的生辰禮,我自然也不會少。”
魏京極低著頭沒看她, 重新將這對孔雀綠耳墜放進匣子裏, 語氣雲淡風輕的:
“因為是我送的,所以無所謂,是麽?”
蘇窈一怔。
尋常人若知道了魏京極的身份,多少還是會懼大於敬, 師明鏡卻不然, 許是因為她與魏京極之前便相識, 如今喜出望外,更不拘小節。
她側跨出來一步, 主動擺手道:
“不用了郡主, 這耳墜還是你收著吧,我已有了一件, 再多便有些奢侈了,我爹也不喜歡我身上戴太多首飾,多謝郡主好意。”
魏京極在她說話時,將手裏的匣子拋給白露便往外走,白露手忙腳亂接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蘇窈。
蘇窈並非故意為之, 師明鏡遠道而來,是她與魏京極的恩師之女,看上去又很是喜歡這東西,她便想當做見麵禮送她。
她收到過許多魏京極送的東西, 誠如他所說,每回他外出都會給她帶些東西回來。
那些東西若有更合適的去處, 她也不止一次送過人。
因此她才會提議將東西送給師明鏡。
但是此番確是她考慮不周,如今她與魏京極之間道不分明,粉飾太平的關係,怎能與之前相比。
看到白露朝她投來求救的目光,蘇窈扇了扇團扇,道:“收著吧。”
白露點頭:“是。”
蘇窈說完,單手壓著裙擺站起身,朝師明鏡挽唇道:“師太傅說你比我大半歲,日後不用叫我郡主,叫我阿窈就行,屋子已經命人給你打掃好了,一會兒讓白露帶你去。”
白露從她身旁上前一步,向師明鏡行禮。
“日後若是缺了什麽,或是有哪不習慣,都可以告訴她,也可以直接同我說。”
師明鏡方才眼神一直直勾勾望著魏京極的背影。
待到看不見了,才有些失落的收回,看到蘇窈這樣說,她也沒故作推讓,點頭笑道:
“多謝阿窈,往後請多關照了。”
“師太傅是我的啟蒙恩師,你是他唯一的嫡女,不必同我客氣。”
蘇窈給師明鏡安排的屋子就在慕茹安屋子隔壁,為的是叫她二人熟悉些,免得他們幾人互相熟識,而師明鏡初來乍到孤身一人,讓她覺得在府上受了冷落。
可她也沒想到,僅僅一個上午的功夫,慕茹安和師明鏡兩人便好到勾肩搭背,把酒言歡。
午膳時眾人從各自的屋子裏出來往蘇窈的院子裏去,魏京極方才雖帶著氣走了,沒一會兒卻又折返回來,照常去她的觀雨台小睡。
舟車勞頓,他才從齊州趕回來,累也是正常,也正因如此,等到菜都差不多上齊了,梁遠才去叫醒他。
魏京極一起身,便發現蘇窈身旁兩個位置都坐了人,他蹙了下眉尖,靠著亭柱抱臂站著了一會兒,方才坐去蘇窈對麵。
兩個侍女布好了菜,退至一旁。
笑聲自慕茹安與師明鏡進來院子,就沒停下來過,偶爾蕭應清會接一句。
另有侍女添置酒水點心時,她們也你一言我一語,聊的歡快。
魏京極在蘇窈對麵坐下後,他們兩人便成了這桌上唯二沉默的人。
蘇窈安靜坐著,她們聊的火熱,她也沒找到合適的插話時機,便在動筷前夾著花生米吃,咀嚼的聲音可以忽略不計。
慕茹安身邊坐著師明鏡,她相見恨晚的一把攬住她的胳膊,歎惜道:
“我之前便一直想去西域那一帶騎駱駝,也好見見什麽叫大漠孤煙直,怎奈一直不得空,若早些認識你,我便同你一塊去了!”
師明鏡認真給她建議,道:“可能因為我是南方人的緣故,在那住了有一個多月,我還是適應不了那的水土,若你隻想見見大漠,可以從乾南道那一帶去,沿途不僅有荒漠,綠洲亦不少,因而空氣較為濕潤,住的人也多,不算太折磨人。”
慕茹安笑著記下,想起另一件事,好奇道:“我聽丁夫子說,你還登台唱過戲,可是真的?”
“他竟把這事都說出來了?”師明鏡略顯僵硬的收了筷,有些不太自然道:“他還說我什麽了?”
“沒說你什麽,隻說了你這些年遊曆的經曆,我覺得新鮮,便想問問你真假,你這樣四處亂跑,家裏人都不管著你的嗎?”
師明鏡之前並不認得慕茹安,隻當她是一般的商賈,所以話沒說太明白。
“我爹常年不在家,逢年過節都不一定能回來,母親生下我不久後便過世了,因此我爹頗為寵著我,家裏哥哥也總為我打掩護,所以我在外胡鬧的事,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然叫我在家悶著,豈不活活悶壞了?”
慕茹安深有同感,隻是她從前都是偷著去偷著回,還不敢像師明鏡這樣明目張膽的去,不由得有些羨慕。
聽她提起家人,她也想到了遠在京城的父親和母親,兄弟姊妹。
傷神一陣,慕茹安打起精神,繼續同師明鏡笑道:“我聽阿窈說你是第一回 來烏州,一會兒我帶你聽風樓喝茶聽曲,那是烏州最有名的茶樓,你唱過戲,等會順道也給我講講戲唄?”
師明鏡爽快答應。
慕茹安說完,湊到蘇窈身邊,把頭探到她視線底下,含笑道:“阿窈,一會兒一起去麽?”
這時,師明鏡也湊到魏京極身邊,含著幾分期待道:“殿下要一起麽?”
魏京極沒應,抬眸看向蘇窈。
梁遠見狀上前道:“正好殿下今日在聽風樓約了人,順路可送姑娘們一程。”
師明鏡發覺魏京極的視線落在蘇窈身上,也看向她。
蘇窈仿佛沒有察覺,搖頭道:“腿還有些痛,我就不去了,你們玩吧。”
慕茹安雖想拉著蘇窈一起去,可蘇窈腿傷未愈也是真的,聞聲隻能點頭,轉而看向師明鏡時,她忽而發現師明鏡正毫不遮掩地盯著魏京極的側臉瞧,邊瞧邊笑,連筷子都忘了動。
慕茹安露出點意味深長的笑,撞了撞師明鏡的手,道:“你們認識?”
師明鏡便將那日魏京極出手解圍的事說了出來,說完,她有些忐忑地看向魏京極,可惜從他臉上看不出半點反應。
慕茹安覺得有趣,“這天底下竟還有這麽巧的事,那你與魏公子也太有緣了。”
師明鏡笑了笑,用魏京極聽不到的音量,與慕茹安咬耳朵道:
“我也這樣覺得。”
蘇窈坐在她們兩個身旁,將她們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用完午膳後,吃飯的人,伺候的婢女,皆三三兩兩離開。
魏京極與她們一道出了門。
而一刻鍾前還歡聲笑語不斷的院子,此時安靜的能聽到枯黃的闊大落葉垂落水麵的聲音。
白露前去收驗侍女們的活兒,蘇窈傷的位置正是腳踝,若非必要,便不會穿著錦履,她脫下後便靠在臨窗的牆壁上,雙.腿伸直,也沒叫其他人進來服侍。
屋子裏寂靜的發慌。
她大腦放空了一會兒,索性閉上眼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蘇窈耳邊傳來輕輕的“叩叩”聲。
像有誰在敲窗戶。
她睜著惺忪的睡眼,反應過來是哪的聲音後,反過身去開窗。
窗戶打開,鑼鼓聲率先傳入耳畔,還有咿咿呀呀的唱腔,陌生的動靜叫她分神了幾息,才凝眸望向敲窗的人。
青年趴在她窗前,逆著光,每一根頭發絲都纖毫畢現,周身隱約鍍著一層光暈。
“我把茶樓的戲班子叫來了。”
蘇窈看著他愣了一會兒,恍然明白過來府裏的聲響從何而來。
“你不是同她們一起去看戲了?”
魏京極瞧她時要低著眼,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分外溫和,平常難掩的漠然疏離之感也驀然變得可親可近。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你不想看?”
“我哪想看了?”
“不想看,你用膳的時候又是為何不開心?”
蘇窈下意識想反駁,可對上青年那雙似乎能洞悉一切的漆眸,她話到嘴邊,忽然覺得無所遁形,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的確有些說不出的空落。
不知為何。
衝著去看戲聽曲的慕茹安和師明鏡白走一趟,此時也跟著回來了,不過她們比魏京極慢了一步,這會子才邁入院子裏。
魏京極見她們來了,將疊在窗口的雙臂放下,又看了蘇窈一眼,便不急不緩地踏入小徑離開。
慕茹安作為全程目睹了魏京極是如何砸錢買下一整個戲班的人,眼下又見魏京極與蘇窈說話,心裏悠長了歎了口氣,嘴裏小聲嘟囔道:
“其實他要是一直把阿窈當做妹妹,那倒也挺好的……”
她話說的小聲,咬字也模糊,師明鏡沒有聽清,可當兩人走到蘇窈門口時,師明鏡卻好似聽到了她的話一般,揚唇道:“他對妹妹這樣好,日後看來對自己的女人也會很好。”
蘇窈剛想讓白露端茶上來,聽到這一句,卻有些失神。
三年前,乞巧節,她看了魏京極放給她的焰火之後,對盛華說了一句。
——【太子哥哥人就是這樣的,可他對人好起來也是真的好,如今他這樣待我好,婚後便會加倍待你好。】
如出一轍。
慕茹安與師明鏡來尋蘇窈,是為了與她一道去府裏聽戲,她原就在蘇窈府上弄了個戲台子,與蘇窈也會時不時去聽一場,如今有了新戲班子,也隻收拾些器具便能用。
猛不丁聽到師明鏡這句話,她很想勸她一句知難而退,可想到她方才在馬車裏說的話,還是沒有多言。
戲班裏的人都已來了府上,蘇窈也不打算掃興,便收拾了一番,與她們一道去聽戲。
戲台子修了兩層,灰瓦白柱,與府內建築融為一體,層收式藻井上雕刻著名戲裏的忠孝人物,台上布置一番,便燦燦如珠宮貝闕。
優伶正在屏門後穿衣演練。
蘇窈與慕茹安坐在台下,師明鏡陪著她們坐了會兒,便不知往哪裏去了。
慕茹安吃著案上的糕點,欲言又止了下,才試探著問道:
“阿窈,你對魏京極,可還有意?”
蘇窈一頓,像是有些奇怪她為何突然這樣問。
慕茹安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小聲道:“適才回來的路上,明鏡同我說,她心儀魏京極,還說,還說……讓我幫她,告訴她魏京極喜歡什麽東西,有哪些忌諱之類,她好投其所好。”
“我當時想,若魏京極另與旁人在一起了,你們之間不就斷幹淨了麽,所以我也沒有第一時間回絕。”
不等蘇窈回答,慕茹安就拍著胸脯,笑著表忠心道:“不過阿窈你放心,不管認識多少朋友,你在我心裏永遠排在第一位,若你還對魏京極還有意,我絕不會幫她,絕對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但是,若你早已不喜歡他了,我覺著,讓魏京極身邊多個女人也好,起碼日後省去了你許多麻煩。你覺得呢?”
蘇窈沉默了一會兒,紅唇微啟。
“你告訴她吧。”
這算是默許了?
慕茹安試圖透過她的眼睛看出點什麽,可什麽都看不出,她若有所思的點頭,不經意一撇身側,卻魂都嚇沒了——
“魏……魏京……魏公子。”
這一聲,音調起承轉合的簡直比台上唱戲的人還要到位,包含了驚訝、驚悚、慌亂,急轉直下等諸多語氣。
蘇窈聽得心裏一緊,回頭一看,果然瞥見魏京極在他們身後,
不到五步的距離。
對上青年看不出什麽情緒的表情,她仿佛也被慕茹安傳染了慌亂。
“你什麽時候來的?”
魏京極嗓音輕緩,淡淡道:“剛來。”
剛來,那他到底聽到沒有?
蘇窈看上去有些躊躇。
倘若直接問,多半也隻問不出什麽,到最後變成自己胡亂猜測。
魏京極似乎並不打算問什麽,麵色如常的坐在了蘇窈旁邊。
尋常看戲,男女需得分席,可這是在蘇窈自己的府上,便無這許多規矩。
姿態嫋娜的侍女們上了茶水,點心,退到座位旁等著吩咐。
蘇窈在魏京極在她身側坐下的那一瞬,眼底的情緒便完全斂住,纖長的卷睫掩去心思。
就算他聽到了又如何呢。
從她離開京城那一日起,便默認了會有這樣的情形,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亦會有主。
並不會因為她一句話而有所改變。
蘇窈真正有些不自在的是,在看到魏京極突然出現的那一刻,她心裏冒出一種類似於心虛的情緒。
這並不是好兆頭。
好戲登場,優伶逐個上台,露天飛簷下,深厚老道的唱腔在園子裏回響,胡琴激昂,長笛悠揚。
台下戴金著錦,貴不可言的年輕人裏,隻有慕茹安在認真聽戲。
師明鏡在魏京極來後不久便又出現,十分果斷的坐在他身邊,“殿下,我方才叫你你怎麽都不理我?”
魏京極正低頭選戲,表情很淡。
“梁遠。”
梁遠從旁邊過來,會意點頭,朝師明鏡道:“師姑娘,勞您起身。”
師明鏡看上去有一絲不情願,可還是起身了,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
如此一來,從左往右便依次坐著師明鏡、梁遠、魏京極,魏京極右手邊則坐著蘇窈,蘇窈身邊則是慕茹安。
台上演的是《漢宮秋》,這一場戲蘇窈已聽了不下十遍。
正有人唱著——
“四時雨露勻,萬裏江山秀。忠臣皆有用,高枕已無憂。守著那皓齒星眸,爭忍的虛白晝……”
師明鏡的聲音卻自左邊輕聲響起,“殿下,昨日.你說你生辰快到了,是什麽時候?”
沒有回應。
過了一會兒,她鍥而不舍道:
“我能送你生辰禮嗎?”
“殿下,你想要什麽生辰禮,可能與我也說說?”
“殿下……”
魏京極冷道:“不必。”
師明鏡見他搭理她了,喜滋滋便想繼續問,青年卻道:
“再說就滾。”
師明鏡閉上了嘴,沒好氣地把自己往椅上一靠。
蘇窈耳邊終於安靜了。
戲也演過了精彩一段,她看著台上的人舞袖,竟回憶不起這是哪個情節。
《漢宮秋》唱完後,幾人又各自另點了戲,師明鏡安靜了許久,趁著點戲時人聲窸窣,她路過魏京極,看著坐在椅上矜貴冷淡的男人,眼裏有某種誌在必得。
“你不說我也會弄清楚你的生辰是何時的。”
“我會送你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生辰禮!”
魏京極看她一眼,眼神微冷。
師明鏡不以為意地回他一個笑,心滿意足的收回眼神。
她說話時挑的是送點戲冊子的空隙,邊往台上走,邊同魏京極說話,因此,說這一句時,恰巧對著蘇窈。
蘇窈此前從未見過像師明鏡一樣的女子,京城裏膽大的女子不少,卻沒有幾個人敢往魏京極身旁湊的,便是盛華姐姐也是如此。
也許是師明鏡雖是太傅嫡女,卻極少去京城,骨子裏便沒有對天家的畏懼,又在江湖裏行走,故而麵對魏京極也能這般恣意不拘。
蘇窈抬起茶喝了一口,放下後偏頭問:“你還沒說想要我送什麽生辰禮?”
他似乎有點意外,沉頓了下,道:
“隨便什麽都行。”
蘇窈夜裏便送了一條劍穗給他。
魏京極躺在蘇窈書房的榻上,拿起劍,將那纏在劍鞘上的白兔劍墜解下,換了條新劍穗上去。
他晃了晃劍身,看著劍穗牽著白兔玉墜輕搖。
缺了半角的月倒映在他眼底,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這幾日夜裏總有雨,天上一打雷,蘇窈便能清晰感知到,繼而久久不能入眠。
這夜,雷打不動的慕茹安與她睡在一塊,蘇窈已經盡可能靠近她,還嚐試著伸出手抱了她一會兒,卻還是有些心悸。
兀自坐了一會兒,蘇窈決定去書房找兩本話本子來瞧,好轉移注意力,也不會吵醒慕茹安。
等看累了,便再回來睡。
此時已是深夜,書房緊挨著她的寢屋,她便也沒穿多少衣裳,隻披了件大氅遮寒,羅襪也沒穿,踩著緞鞋,推開了書房的門。
魏京極還在用手指撥弄劍穗,聽到動靜,下意識便看去。
習武之人的目力耳力確是好。
他一眼便看見少女端著燈進來。
烏發雲鬢,柔肌雪膚,門口傾瀉的月光將她的寢衣照的通透,一眼便可瞧見一手可控的細腰,與兜衣下若隱若現,熟軟的飽滿。
薄褲下一雙長腿勻稱細嫩,腳踝**在外,白的晃眼。
倘若說三年前蘇窈的身段姣好,尚帶有少女的青澀,如今便能說柔媚誘人,每一處都能牽動男人心裏最為強勢難抑的欲念。
魏京極這一眼足足頓了數秒,待她關上門,那段半遮半掩的旖旎風景消失,才收回視線,僵在原地。
聽她的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