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慕茹安沒作聲, 緩慢咬著飯菜,握筷的指節發白。
蘇窈見桌上擺有一幅畫像,黑墨蓋住畫中人的半張臉, “這是五皇子?”
“除了他還能有誰?說是叫我認認人, ”她麵無表情,“多可笑,在這之前,我甚至都沒和他說過幾句話。”
蘇窈輕聲道:“聽說五皇子為人低調沉穩, 常得聖人誇讚, 放眼京中的郎君, 也是很出色的……”
安慰的話說到一半,她自己都沒能說下去。
蘇窈和慕茹安一樣, 兩人都是十幾歲的姑娘, 若換了她,也必定不甘。
慕茹安一針見血道:“若那魏元是真淡泊, 為何偏偏要娶我,淑妃為何要他娶我?”
驃騎大將軍唯一嫡女,這個身份代表什麽不言而喻。
天色陰沉的能涎水,薄薄的窗紙透不進任何光線,紅衣少女的眸子倒映出灰蒙蒙的將軍府,耳邊是嚴整肅殺的守衛行踏聲, 她抓著青裙少女的手,氣息不勻道:“阿窈,他們再逼我,我也不會認命的。”
……
早間去見了慕茹安一麵, 倒叫蘇窈一顆心高高懸起,她離開將軍府後沒有回郡主府, 打道去了長公主府。
等了沒多久,鶯兒來請她去暖閣。
暖閣裏放置素樸,炕桌上設有一紅木小案,後頭一麵半月掛屏,焚的香似有解乏的功用,蘇窈坐了一會兒,心竟不知不覺地靜下來。
兄長還在的時候,蘇窈就見過長公主,長公主留給她的印象驚為天人,如同一朵開到奢靡的山茶花,明傲微冷,走到人身邊時,身上的珍寶首飾玎鈴當啷響,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嬌矜。
偏生她名字裏有一個婉,三哥似乎常拿這個打趣她。
如今的長公主倒真稱的上溫婉,隻是待人處事稍淡漠了點。
魏婉來時帶了府醫,給蘇窈診脈完畢,方才退下,她抬手抿了口茶,“你是為茹安來的?”
蘇窈絲毫不意外,如今驃騎大將軍府與五皇子聯姻之事人盡皆知,她與茹安的關係又是眾人皆知的好。
“殿下,這事還有轉圜的餘地麽?”
魏婉輕輕搖頭,神色間多了幾分無奈:“阿窈,聖人是我嫡兄,當年我不願嫁人尚且鬧的滿城風雨,我與他僵持十多年,直到去年方有所緩和。但那時是我以命相逼,兄長才未下旨,若是賜婚,我也不能令他收回旨意。”
蘇窈的心逐漸沉下,這些她如何不知?可茹安被困在將軍府,唯一能信任的人便是她,隻要有一點渺茫的希望,她也想試試,如今看來,長公主都無法麽。
魏婉看她一眼,道:“但我可以試試,讓婚期推遲。”
蘇窈一愣,眸子瞬間亮了,“真的?”
“我何時騙過你?”
蘇窈喜不自勝,立刻想站起來道謝,卻被魏婉扶住,微歎道:“可這也隻能拖延些時日,你該知道,便是公主,聖人的親生骨肉,聖人要將她許配給誰,她也隻得奉命惟謹。”
“阿窈明白。”
對於慕茹安來講,肯定是越晚成親越好,能延遲已出乎蘇窈意料之外,以至於她陪著魏婉閑話時,明顯有些心不在焉,魏婉也知她想將這個消息告訴慕茹安,便也沒有多留她,用了晚膳便命人送她出府。
……
魏京極一回東宮便開始批折子,燭火幽明,架上卷宗堆疊,殿內金磚墁地,梁遠站在案前,肅聲道:“殿下,人已無性命之憂。”
青年嗯了一聲,眼底無波無瀾。
梁遠幾不可察地落了口氣,“我們的人趕到青州時,賊人拔劍正要刺他的胸膛,可兩方人馬相隔甚遠,那人迎著弓箭手的箭刺下一劍,幸而殿下命大夫隨行,才從閻王爺那搶回他的命。”
魏京極將筆置在筆山上,從暗格裏拿出一份舊卷宗,梁遠立刻將燈台挪近了,卷宗似在沙地裏埋了百八十年,又被風吹雨打數載,墨水痕跡淺淡,需細看方能辨出上麵的字跡。
“盛元十三年六月,著黔州,欽州撥銀兩萬兩,草秣十萬石,戰弓一千張,鉛丸一千二百斤,箭五千枝,重炮合計三千出……”
“盛元十四年一月,撥銀一萬六千兩,麥米三十萬石,火繩一萬盤,鉛丸五千斤,三十六兩重炮六千出……”
大周戰時於邊防設軍鎮,盛元十年聖人置龍門衛都指揮使司,與龍門左右二衛共駐夷狄邊境,魏京極出京前點將,李老將軍與江將軍分守重城,料誰也沒想到,竟是李景培那方率先傳來噩耗。
梁遠永遠忘不了五月前的那一日,帳外短兵相接,魏京極鎧甲上血跡縱橫,拿著戰報的手因長時間竭力微顫,白色護腕變成血紅,沙啞著聲。
“兗城沒了。”
兗城便是李老將軍的駐地,他知道殿下說的“沒了”,包含了深層的意思。
後來也證實了他的猜測,李老折戟,軍民數十萬人被屠,等援軍趕去時兗城已是一座煉獄,漫天惡火逼的戰馬不願再進一步。
曆朝曆代並非沒有屠城之舉,此事傳回朝中,聖人也隻將李景培一家老小召進宮撫恤一番,賜了些聲名財物,便作罷,一如對待郡主那般,可殿下卻並未就此收手,梁遠開始並不抱什麽希望,直到線人拚死讓人帶回來一幅畫。
此時這幅畫就擺在魏京極的右手邊,作畫的人顯然手生,紙上滴了不少墨點,和血斑混在一起。
畫上畫的是一條折斷了的長.槍。
梁遠不解其意,魏京極看了一眼,便冷笑道:“當真是活膩了。”
旋即,魏京極命人即刻往青、梁、黔,南州等地暗中尋訪,趁他被禁足,幕後之人鬆懈之際,找到了最後一批清掃戰場的人,好在有驚無險,證人已到了東宮。
梁遠後知後覺明白這畫的意思,粗製濫造的武器,怎可用來守城!隻怕焚城也隻是個幌子!
各地調撥下來的上百萬銀兩,做出這等次品,定是有人在暗中高價買進,貪吃回扣,竟將手腳做到太子身邊了,若非殿下留了後手,隻怕也凶多吉少。
“殿下,兗城將士手裏的兵器雖大都被東甌部收繳,可折損的刀槍不在少數,仍需經過不少人之手,這其中卻無一人上報,可見那人手眼通天。”
他這話隱含擔憂,殿下再受百姓擁戴,卻也隻是太子,狗急了還跳牆,何況最後這案能牽扯出什麽位高權重的人物,現在尚且不知。
“不急,”魏京極頗有耐心,將卷宗捆上,漫聲道:“你再去查查有哪些人得了鹽引。”
大周曆來販鹽的活計都在官府,後來因軍中開銷巨大,左相高居之提議,讓居住在邊境的商人往軍中送糧,以此換取鹽引,每一石糧食能得多少鹽,都有嚴格規定,此舉可以節省大量運輸時間和人力。
梁遠應下,要走出門口時,忽然他停下腳步,轉身道:“殿下,還有一事。”
“嗯。”
“段大人前日又來了府上送帖,同微臣說,不久後他的兄長將會行冠禮,若殿下有閑暇,不若就在宴上一見。”
魏京極知道,段凜前段時間送帖是為了他和蘇窈的婚事,畢竟京城裏隨意拽個人出來,都知蘇窈是他的義妹,麵上的功夫是要做足。
但在酈水山莊,他親手攪黃了他們的婚事,大約段凜覺得如今沒什麽可聊,才將時間改到冠禮上。
梁遠作為魏京極身邊隨侍,自然知道他素來不愛去臣子家中做客,也僅有長公主和郡主相關的人物,能得他幾分特例。段凜定也清楚,此舉大意是傳遞原先的事情有了變數,不敢再叨擾太子清靜的意思,若太子不去,原先那帖也就作罷。
魏京極卻問:“永嘉去麽?”
梁遠悠長的嘶了一聲,“郡主,大概是要去的。”
“嗯。”他淡道:“安排吧。”
……
蘇窈連夜趕到驃騎大將軍府,將長公主說的話告訴慕茹安,慕茹安聽後,眉間憂思散了些,和她說了兩句,便累極睡著了。
江蓮亥時還等在蘇窈府中,見她風塵仆仆來了花廳,忙起身朝她走去,“怎麽回來的這樣晚?可是出了什麽事?”
蘇窈搖頭:“無事,隻是和茹安多聊了一會兒,姨母這麽晚了還來尋我,可有什麽要緊事?”
“沒什麽要緊的,你今日從山莊回來,我便想給你接風洗塵,順帶和你說件事,可此刻已經很晚了,姨母便長話短說。”
“好。”
江蓮手上拿著請柬,和藹道:“原本我和郎君都覺得,大郎那副模樣注定是不能見人了,我們自己不嫌棄,卻怕旁人生厭,以至於他前兩年的冠禮都不曾為他行過。”
她看著蘇窈:“可那日你見了阿驕,卻不驚不懼,還將他當作正常人對待,我每每想起,就覺得我對不住他,旁人怎麽看是旁人的事,我們怎可為了旁人的閑言碎語而虧待了阿驕?”
說到這,江蓮眼裏似含淚水,“因此,我們決定將欠了他的都盡數補上,就先從冠禮開始。”
蘇窈清楚,大表哥是姨母心中的心結,如今陰差陽錯解開,她沒有不去的道理。
“姨母放心,我會去的。”
江蓮怕就怕無人來,這是段驕十歲之後第一回 為他辦宴,因而各處都送了帖,不分官職大小,隻盼能熱鬧些,蘇窈如此說,她心更安了,頓了會,猶豫道:“阿窈,你在京中認識的人多,可能邀些你的友人來?我怕……”
怕門可羅雀,眾人避而遠之,倒叫人背後嘲笑阿驕。
蘇窈會意,斟酌一番後道:“可以,姨母,您要不令人往驃騎大將軍府送帖去,我去同慕夫人說說,邀茹安也去?”
她被關在將軍府裏,定是悶壞了。
江蓮無有不應,顧及時辰太晚了,隻坐了一會子便離開。
翌日清晨,慕茹安就收到了一封請柬。
她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將它緊緊攥在手中,窗外有一種花苞很小的白花,像野草一樣不起眼,朱紅的窗欞上,幾朵花苞沾著露水,黏在了上頭。
她看了一眼便抬頭,仿若不經意地將這些花苞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