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而此刻,從吉光片羽中脫身,蘇窈正定定看向他,朦朧的光將她的臉頰上細微的絨毛暈染的纖毫畢現。
魏京極耳中靜的容不下任何聲音。
“太子哥哥,我先走了?”
她的音調若即若離,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想到,姑母壽宴前一日她來東宮,捧著他的臉,眼裏複雜又心疼。
魏京極忽然反應過來。
她那時,是不是在和他告別?
因為日後,她不會再那樣與他親密相處。
蘇窈說了這句話沒得到回應,無措的站著,下意識看向段凜,手抓的更緊了。
段凜正欲接話,魏京極仿佛才回神,怔忪地“嗯”了聲。
蘇窈鬆了口氣,翹起唇,又和盛華告別幾句,與段凜一道走了。
雅間內隻剩魏京極和盛華兩人。
一直關注此間情形的眾人,見到蘇窈和段凜推門而出後,開始輕聲議論。
“永嘉郡主和段家二公子是不是好事將近了?前些日我家姑娘去廟裏祈願,也撞見郡主和段家主母同行。”
“這不顯而易見麽?除了太子殿下,郡主可曾和誰這樣親近過?也就一個段凜了!”
“我道太子殿下為何來了五皇子的局,原是為了見盛家姑娘。這令國公在朝中一直暗中輔持太子,太子原對兒女瑣事不上心,今日竟破天荒與人相會,此番聯姻,怕是勢在必行!”
“……”
魏京極眉心稍攏,似寒霜積攢,單手支額,不知在想什麽。
盛華道:“殿下可是沒睡好?我再替殿下添杯茶醒醒神?”
半晌,他道:“不必。”
蘇窈和段凜下了樓,一前一後上了馬車,馬車啟程前,男人似乎叫了她一聲,隨即一隻素淨的手挽起簾,露出一張昳麗的小臉,帶著茫然。
男人從小廝手裏接過茶點,抬手給她遞進去。
蘇窈接過,手指和他的短暫碰觸了下,對上男人的眼神,她眼睫飛快地眨了一下,耳朵緋意明顯。
魏京極仿佛被燙了手,茶杯濺出幾滴水。
在盛華訝異的目光下,他收回視線,輕描淡寫地垂下眼。
“你走吧。”
盛華正拿出帕子,欲給他擦拭,聞言愣在原地,眼圈微微紅了,“可是華兒做錯了什麽?”
魏京極淡道:“梁遠,送客。”
青年表情微冷,渾身透著疏離與生人勿進,俊美無儔的臉龐清冷矜貴。
和蘇窈待在一起久了,盛華竟覺得他溫和近人,這一聲讓她清醒過來,也不敢再開口詢問。
隻能答了一句:“臣女告退。”
魏京極在這獨坐飲酒數個時辰,喝到天色暮合,眼裏黯淡無光。
臨下樓時,二樓雅間內傳來幾道醉音。
“其實,我本以為郡主是太子殿下的人!他二人從小形影不離的,難道太子真對郡主無半點其他心思?”
“哈哈哈哈哈,永嘉郡主生得實在美,若我有這麽個‘義妹’,便是娶她又如何,總歸不是親的!”
“光是想想日後成了親洞房花燭,我便羨慕極了段家那小子!”
接連不斷的醉話傳來。
梁遠大驚失色,“殿下,微臣這就命人將這幾個膽大包天之人拿下!”
說完旁邊的侍衛立刻衝了進去,裏頭頓時傳來刀劍出鞘,杯盞破碎的聲音,一會有人破口大罵一會兒又鬼哭狼嚎,嚎哭不止。
魏京極頭疼的厲害,宿夜未眠,又喝了不知多少酒,眼角都發紅。
他掀簾進去,看著眼前跪地求饒的幾人,也跟著蹲下,胳膊撐在膝上,眼皮半闔。
“我看你們。”
語氣輕飄飄的,卻直叫人寒毛直豎。
“是在找死。”
求饒聲愈發大了,有人抱住魏京極的褲腿,駭得發抖,“殿下!殿下!小人再也不敢了!您繞了小人這一回!饒了小人吧!”
魏京極神色寡淡,深邃眉眼無形罩上一層陰翳,冷戾逼人。
他扯了下唇,一腳踹上那人胸口,那人身軀壯實,竟也被踹得連退數步,撞上矮凳,嘔出一口血。
“梁遠。”
梁遠躬身低頭。
“斷腿。”
梁遠欲言又止,本想勸幾句,觸及魏京極眸底薄戾,又把話咽了下去。
“是!”
魏京極躺在寢殿時已過子時。
過往記憶走馬燈似的浮現,偌大的殿宇空寂的可怕。
他覺得身上發寒,等清醒一瞬,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偏殿。
蘇窈住過的寢殿。
他躺在她的榻上,將她的被子擁入懷,手上青筋畢露。
夜裏魏京極難得夢魘。
一會兒是長公主壽宴前夕,蘇窈捧起他的臉,夢裏她的手指纖軟,瞧見他眼角的烏青,滿是心疼。
他夢裏卻瞧清了,那雙漂亮的瞳仁裏,分明小心的藏起了情意。
他心口窒悶,可轉眼便到了那片幽靜的園林。
蘇窈那日打扮的極美,美到令人心驚,可眼角泛湧著淚,低落又小聲的說:“魏京極,我心悅你啊。”
“你就不曾對我有一絲男女之情?”
魏京極眼角微紅,畫麵一轉,他坐在殿中,蘇窈穿著嫁衣,與段凜一齊朝他走來。
耳畔似有人喜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所有人都麵露喜意,笑道:“送入洞房!快快送入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莫叫段凜久等了哈哈哈哈!”
“送入洞房!”
魏京極看著蘇窈握著紅結喜緞的手被段凜執起,呼吸驟停,蒼白著臉起身。
他的手抓了個空。
緊闔著的眼緩緩睜開,魏京極望著明黃色的金龍紋樣床幔,驚覺這隻是一場夢,身上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眸底無盡茫然。
————
聖人身體抱恙,病中感念太子監國辛苦,著人從內務府賞了不少東西,紅木匣子裏珠寶綾羅,藥方湯藥,金帶美酒裝了數箱,流水似的湧入東宮。
可還未清點完全,另一道聖旨又下來了。
中書侍郎江峰和禮部尚書封濤一大早跑去聖人那候著,聲淚俱下跪地不起,哭訴家裏無知小兒喝醉了酒,對郡主說了不敬之語,他二人誠惶誠恐,自覺老臉丟了個幹淨,太子動怒打斷那幾個小子的腿,也是罪有應得,望陛下開恩莫要再怪罪。
這話聽上去是在自懺,實則暗中參了魏京極一本,聖人當下也不好發話,隻撫慰了幾句就打發了人走,沒過半日,案上就多了十多本參魏京極的奏折。
諫臣直言道魏京極煞氣未淨,心狠手辣,將軍中鐵血專權那套帶入京中,又說他年少得意,若不克製日後有損國本諸如此類。
聖人被吵的無法,加之心中也覺得魏京極做的過火,於是便令他這半月待在東宮抄寫佛經。
魏京極神色平靜,接旨時也沒什麽反應。
因原先梁遠受命,時刻注意郡主府那邊的動靜,魏京極也未曾讓他停下,因此這幾日他照舊派人看著。
今日便得了一消息。
猶豫半晌,送墨進去時,他才開口:“殿下,段大人托人找了兩隻雁,養在了廊前。”
魏京極筆尖一頓,墨水浸透宣紙。
大周男女若要定親,首先要做的便是納彩,男方送出的禮品中必定有大雁,意味對彼此忠貞不二。
竟這樣快。
他像是有些走神,“何時買的?”
“就這兩日,段家似在籌備禮品,郡主常常過去,可應該也未察覺。”
“嗯。”
魏京極垂眸應了聲,涼絲絲的風吹起宣紙一角,他閑散抬手,移了鎮紙,不見半分異常。
梁遠稟了事,將今日批好的奏折一一分類,放在不同的報匣中。
青年的反應在他意料之外,梁遠其實有所察覺,原以為聽了此事,太子會做些什麽,誰曾想竟這般氣定神閑。
他忍不住懷疑自己的判斷。
然而第二日,梁遠方知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翌日天還未亮,東宮在夜色下顯得格外森嚴,蛙鳴回**。
梁遠早早趕來,他階品雖高,可並不需要早朝,但需照例在太子起身前整理邸報公文,安排事務,還未踏入房門,就聽到“叮咚”一聲響。
他大驚,以為有歹徒,氣勢洶洶踹開門,然後呆在原地。
屋裏沒有點燈,朱窗開了半頁,月下案前站著一個人。
梁遠試探,“殿下?”
魏京極神色如常地嗯了聲,案頭折子堆到他胸口,他左手撐在案前,右手提著筆,遲遲未落,眉眼堪稱溫和。
“……”
梁遠告罪來晚,急匆匆過去整理,心道殿下真是越發勤政,被禁足在這,竟也四更不到就起身批閱,他作為臣子竟還晚到,實在慚愧。
他忙燃起燈,走到青年跟前,擼起袖子,手伸向一遝公文,可餘光一瞥,直接呆住。
也就在此時,魏京極終於落筆。
上好的宣紙上,毫無章法地畫了幾隻大雁,撲水的,起飛的,打架的……姿態不一,活靈活現,卻將空處占的滿滿,毫無美感,仿佛隻是在練習如何畫雁。
這不是梁遠最驚訝的,他咽了下口水,“殿下,您的靴子,似乎穿錯了。”
“……”
魏京極不甚在意地揚眉,冷冷淡淡“哦”了聲,繼續作畫,毫尖落在雁尾。
梁遠看向掛在牆上的劍鞘:“殿下,您的劍呢?”
魏京極微微蹙眉,似是覺得他這個問題問的十分莫名,可也啟唇。
“牆上。”
牆上的那是劍鞘!劍呢!劍在哪?!
正巧此時起了一陣風,房內響起“鐺鐺”聲。
梁遠一看,那把在戰場上削鐵如泥,茹毛飲血的寶劍,正在粉嫩的大肚桃花瓶裏倒插著,似乎下一秒就要傾倒。
“……”
風一吹,劍墜和瓶身撞出聲響。
梁遠忽然覺得有些悚然,今日的太子殿下有些詭異,連帶著他覺得房裏都涼森森的。
將搖搖欲墜的花瓶扶穩,把劍收入鞘內,梁遠心道這荒唐事該完了吧。
結果心還沒放下,魏京極忽然“啪”!
禦賜的毛筆狠狠折斷。
梁遠警惕道:“殿下,怎麽了?”
魏京極自言自語:“今日不知為何,總覺得胸口有些悶。”
梁遠立馬看向他身前。
衣衫穿的挺好,沒有勒到脖子。
“想來是被罰禁這幾日,精神不暢,”他輕描淡寫地開口,“也許該出去逛逛。”
梁遠前半句聽的好好的,後半句直接怔在當場,“殿下,可是聖人命您……”
話沒說完,魏京極已經從窗前一躍而下,神色依舊那麽淡然,左右一看,似乎在認真思索,該從哪翻出去比較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