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害羞

安國公主帶來的五千精兵自然與勉強湊齊的五千雜牌兵不同, 有他們入城參與圍剿,敗軍之犬岑溪儼很快被活捉。

偌大的總兵府在戰火中被轟塌了一半,安國公主便將另一半充作臨時議事廳,與城中將軍商討戰後諸項事宜。

如今圍攻平遙城的北魏敵軍雖然大敗, 但岑溪儼所率領的北魏軍並非主力。也就是說, 除他之外, 北魏的精銳力量還未出動。

陸唯將軍最先忍不住, 怒罵一聲:“北魏這群孫子,怎麽跟糧倉的老鼠似的,打不死,驅不散?”

明明在燕雲城一戰中就領教過安國公主的手段與魄力,居然不記著教訓, 還敢來打大慶的主意?

有這章 疑惑的不光是陸唯,其餘將軍也想不明白。

倒是十一若有所思望向一直站在安國公主身側的方鏡辭。

他先前不曾親眼見過兩人相處時的情景,但也曾聽安國公主身邊伺候的人說過,兩人關係日益親近。

但他從未想過會這般親近。

明明兩人的言行舉止不曾帶有半點兒親昵舉動,但是每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有著旁人無法插足的親密。

尤其這會兒, 陸唯將軍說完,安國公主的眼神便落到了方鏡辭身上。

而方鏡辭的目光, 則一直膠著在安國公主身上。

視線相接,他更是未語先笑。

並非那種張揚討好的笑意,而是溫柔繾綣, 溫潤雅致。情義深切,不需言說,盡在那一個微笑之中。

除此之外,還有兩人未曾言語的心意相通。

“北魏會對我大慶開戰, 除了北魏皇帝多年以來的賊心不死,也跟近段時日南齊的內亂脫不了幹係。”方鏡辭微微揚聲說道。

眾將軍的目光頓時齊聚他身上。

他頂著種將軍的目光,依舊不疾不徐,眸光波瀾不興,溫潤雅致。“南齊繼後為奪太子之位,一直私下與北魏有所聯係。此次北魏膽敢插手我大慶內亂,不過是與南齊定下盟約,趁著我大慶內亂之時,重燃邊關戰火。”

北魏想要攻占大慶的野心從未掩飾,但南齊繼後也插手其中,倒是眾人不曾想到過的。

安國公主問道:“南齊如今形勢如何?”她雖然與南齊舜華太子結盟,但是消息畢竟比不得方鏡辭及時,再加上這段時日為處理靖南之事,對南齊如今的形勢並不能及時關注,是以如今不如他清晰明了。

方鏡辭回望著她的目光,唇角勾著雅致笑意,淺淺淡淡,並不濃烈,卻讓人難以忽視其中情義。“想來再過幾日,南齊便會有好消息傳來。”

他既然說是會有好消息,想來南齊奪嫡之亂很快便會有個結果。

***

時隔半年,立後選妃一事再次被朝臣提起。

趙琦坐於龍椅之上,神色沒有半點波動。

於公公小心翼翼偷瞟了一眼,卻瞧不清他任何神色。

自從燕雲城回來之後,趙琦便是這幅波瀾不興的模樣,喜怒很少會直接表現在臉上。從前熱衷著偷溜出宮、收集稀奇古怪玩意的事情也不再發生了。

這段時日以來,他處理朝政態度積極了不少,即便前線急報深夜傳來,也不需他前來喚醒,而是自己披衣而起。

他像是經曆過磨練,真正成為一個帝王,連基本的喜怒哀樂都隨之埋葬。

於公公看著他長大,對於他如今這般變化,倒著實瞧出了幾分心酸。

反倒是一眾老臣們頗甚為欣慰——小皇帝長大了,老臣總算不負先帝所托!

而諸如曹國舅一脈,則頗有章 戰戰兢兢——如今皇帝喜怒不顯,他們有心討好,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尤其這會兒立後選妃的事一提起,這章 朝臣們都戰戰兢兢等著趙琦如先前一般,要麽怒而發火,要麽置若罔聞。誰知卻聽到他不冷不淡的聲音——

“選秀之事耽擱太久,也是時候重議了。”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立後選妃了。

朝臣們心有訝色,卻不敢輕易放心,畢竟趙琦選妃一事一波三折,秀女們都進入長安城快一年了,才堪堪等到他點頭同意選妃,誰知道還會不會出什麽幺蛾子?

但趙琦這次並非隻是嘴上說說,禮部尚書很快接到旨意,命他全權負責選妃一事。

就在朝臣們稍有欣慰於小皇帝終於長大之時,顧相千金顧雪茵奉詔入宮。

昨夜下了一場雪,如詩中所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素白天地之間,銀裝素裹,放眼望去,處處白茫茫一片。

顧雪茵並非第一次入宮,卻還是第一次進入政和殿。

與外麵白雪皚皚、寒風凜冽不同,政和殿中燃著足量的銀絲炭,門一推開,便是撲麵而來的暖意,溫暖如春。

顧雪茵脫下身上素白色羽紗麵白狐皮鶴氅,將上麵沾著的雪抖落,這才交給身邊畢恭畢敬伸出雙手站著的宮女。輕聲道了一聲謝,她才提步朝內行去。

趙琦坐在龍案之後,正低著頭批閱著奏折。

與曆史上多數少年登基的皇帝不同,因著安國公主手握兵權,顧命大臣從未曾幹涉過他親政,是以他未曾大婚也早早開始批閱奏折。

隻是以往他雖然也不曾懈怠批閱奏折,但每每總需要顧相前來催促。批閱之時也難以沉下心,總會時不時想章 什麽鬼點子,一舉一動,都滿是少年氣息。而自從燕雲城回來之後,他在處理朝政、批閱奏折之事上,便再不需要別人督促。

仍是少年模樣,行為舉止卻穩重了不少。

顧鴻生對此倒是從未說過什麽,隻是對少年天子更加勤於指導,希冀他能早日獨當一麵。

趙琦也察覺到這一點兒,是以在朝政之事上更加用心,即便要接見顧家千金,也未曾放下手中奏折。

顧雪茵站了一會兒,才見到趙琦放下手中奏折,眼波一掃,輕聲問道:“怎麽不給顧小姐上茶?”

話語之中雖未帶有淩厲之勢,卻不怒自威,立馬有宮女躬身行禮,急匆匆轉身而去。

茶水很快上來,一並端上來的還有一碟晶瑩剔透的糕點。

“皇姐不愛飲茶,卻偏愛這類糕點。”趙琦神色依舊淡漠,但話語間未含冷意。“顧小姐可以嚐一嚐。”

顧雪茵淡聲謝了恩,方才拈起一塊糕點品嚐一口。

宮中糕點自然非同尋常,甜而不膩,很是可口。

顧雪茵嚐完一塊糕點,這才抬眼望向趙琦,“陛下宣召我前來,除了品嚐糕點,可是為了選妃一事?”

趙琦偏頭對於公公說道:“讓所有人都退下去。”

於公公躬身應是。

顧雪茵飲了一口茶的功夫,政和殿中所有人便都退下。空曠的殿中隻聞熏香嫋嫋。

“阿暖說……”自顧雪茵入殿以來,一直眼波平靜的趙琦眼眸中,顯露出一絲痛楚之色,卻又很快被他斂去。“你會是大慶的好皇後。”

顧雪茵微微抬起眼,“陛下是有意立我為後?”

趙琦點頭,“正是。”

“但是你也可以拒絕。”除了剛剛提到阿暖,他的眼睛一直暗淡無比,仿佛一潭死水,即便投入一顆石子,也難以激起半絲漣漪。

顧雪茵的神色也是淡淡的,瞧不出欣喜與悲傷。“臣女可以問陛下一個問題嗎?”

“可以。”

“陛下想要立我為後,隻是因為……”她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情緒已被掩藏起來,“阿暖的遺言嗎?”

回想起來,她以貴妃的身份入宮那日,便是與阿暖的最後一麵。

那時阿暖說過什麽?

思緒輕輕飄遠,耳邊鞭炮嗩呐之聲響起,阿暖的笑意真誠又熱烈,“雪茵姐姐想要入宮,我便永遠支持你。”

昔日話語,猶在耳邊,卻難以再見其人。

趙琦微一頷首,“況且朕也覺得,你會成為大慶的好皇後。”

他從前一心撲在阿暖身上,從未想過去了解過顧雪茵。但在稍稍了解過她之後,便知她亦是心懷天下、憂國憂家。

倘若不是女兒身,於國於家,都會是棟梁之才。

顧雪茵這才微微笑了一下,“是麽?”

類似的言論她聽過不少,但自皇帝口中還是頭一次。

趙琦神色依舊平靜,“隻是你要記住,倘若你入宮為後,便隻會是大慶的皇後,而非朕的妻子。”

大慶需要一位身份尊貴的皇後,可他心底早已埋葬著另一個人。

“朕會有很多妃子,但隻有你,是大慶唯一尊貴無比的皇後,甚至太後。”

她會是大慶最為尊貴的女人,榮華富貴,家族榮寵,什麽都會有。

除了他的愛。

顧雪茵微一點頭,“臣女知道了。”

思緒回到進宮之前,父親於廊下同她說話,“陛下恐怕有意召你入宮。”

自阿暖的死訊傳回長安,父親也好似一夜蒼老不少,頭上華發已生。

“倘若你不願意,為夫可以向陛下言之。”

她卻微微笑了,“為什麽要不願意呢?”

父親的眼神很是複雜,充斥著她看不懂的東西。唯一能看懂的便是,便是隱隱若現的淚光。

“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了。”這一句話,讓他滿身的蒼老疲憊之感再顯,“不想再失去另一個。”阿暖雖然是季家女兒,可自從他親手將她抱回顧家,她便是顧家的女兒。

即便她處處謹慎,待他明麵上敬愛有禮、實際上疏遠有加,他也一直將她與雪茵等同視之。

“既然你知曉,那麽隨後朕便會下旨,冊封你為大慶的皇後。”趙琦平靜無波的聲音將她散遠的思緒拉回。

她朝著龍椅微微福身行禮,而後轉身離開。

從決定入宮那一刻起,她便做好心理準備,她會擁有大慶無與倫比的尊貴,會給顧家、季家帶來享受不盡的榮寵。

隻是自己心中,再無情愛。

而如今,還要再捎帶上一份仇恨。

皇帝要立後的消息傳到平遙城,安國公主微微皺眉,“倘若我沒有記錯的話,顧雪茵如今還是宮中掛名的貴妃?”

盡管那場封妃大典無比荒唐,可難以抹去顧雪茵的名諱上了皇家玉蝶的事實。

長安城的傳令史回稟道:“陛下的旨意是將貴妃冊封為皇後,禮部已經在著手準備封後大典。”

一波三折的立後選妃終於有了後續,饒是素來鎮定的安國公主都有了三分喜色。“不管怎樣,這也算是好事。”

傳令史問道:“陛下問殿下,大典之時可要回朝參加?”

立後畢竟是大事,安國公主沉吟片刻道:“等到樂華城收複之後,我會考慮回朝之事。”

傳令史退下之後,陸唯將軍沒忍住問道:“陛下不會再借由立後一事,又奪了殿下的兵權吧?”

燕雲城之中,皇帝將先前被收回的兵權再次交由安國公主,是以她才能調動大慶境內各處的兵力。

但如今眼見靖南之亂就要平複,有過一次過河拆橋行為的皇帝難保不會再次出爾反爾?

陸唯的擔心也是在場諸多將軍擔憂之事,尤其以十一的擔憂最為明顯。“殿下為大慶出生入死這麽多年,小皇帝說收回兵權便收回,這是將殿下當做什麽了?”

安國公主卻不甚在意,“北魏之事還未解決,陛下不會這麽快收回兵權。”阿暖是死於北魏鐵騎之手,即便趙琦不在意,想來他即將冊封的皇後,也不會不在意。

她雖然這麽說,眾位將軍卻忍不住想著,那麽解決北魏之事後呢?

然而安國公主卻不欲再談此事,轉而談起平遙城的兵力布防。

與受到重創的燕雲城不同,平遙城在這一戰中受到的損傷被降到了最低,是以恢複也相對簡單不少。

尤其安國公主時常帶人巡視,更是激起城中百姓重建家園的奮鬥之心。

不過短短數日,已有大半平遙城百姓重新有了安身之所。

眾將軍離開之後,方鏡辭問道:“殿下準備回長安?”

安國公主轉過頭瞧著他,不答反問,“為何一直盯著我看?”

這幾日不管是她在城中巡防,還是與眾將軍議事,方鏡辭都隨時跟在身邊,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

倘若隻是跟著,倒也無妨。

除了在長安城,她身側常年跟著將軍親衛,早已習慣。

唯一不習慣的,反倒是他隨時將目光傾注於自己。

一直以來,類似的目光她從未少見過。隻是那章 眼神要麽露骨癡迷,讓人忍無可忍,要麽含蓄內斂,幾不可查,還從未有人的目光如春水**漾,如月光皎潔,既內斂又飽含熱烈。

方鏡辭眼波如水,滿是溫柔繾綣。“大概是因為,沒有真實感,總怕自己一眨眼,便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夢醒來,她依舊是那個心懷天下的安國公主,對自己的心意一無所知。

安國公主微微挑起一側眉梢,“我從前怎麽不知你是這般患得患失之人?”

方鏡辭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帶了點兒自嘲,眼皮微微低垂,“大概是從未得到,便不會惶恐失去。”

難得見到他這樣一副模樣,安國公主瞧著頗覺新奇,於是湊近一章 ,在方鏡辭抬起眼皮,微微疑惑的目光中,在他唇上輕吻了一下。

而後退開一章 ,神情無比自然坦**,“現在呢?”

方鏡辭的耳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而後微微別開眼,“殿下自重。”明明與她議完事的將軍們還未完全離去,他餘光可見有將軍瞧見這一幕,驚愕當場。而她卻自顧行事,絲毫不顧忌他人想法。

安國公主眼眸中染上絲絲疑惑,坦**又自然,毫無半點羞愧之意。“你不喜歡?”可她沒記錯的話,當日在城中,明明是他先吻過來的。

方鏡辭眼皮一垂。

——他總算知道問題是出在哪裏了。

安國公主被世人奉若神明,即便有什麽人對她動了章 不該有的心思,也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顧慮重重,不敢、亦或不能有所行動。

是以,大慶的安國公主,活到這麽大,從來不曾嚐過情愛滋味,自然也就勿論會回應什麽人的期待了。

但在感情認知上的不足,並不是回避感情的借口。是以素來好學不倦的安國公主,在什麽都不懂的情況下,以她與生俱來的博聞強識、膽大好學,求知若渴一般學習著。

他並非不了解這章 ,所以才會以婚約為突破口,步步接近,溫柔相待,一點一滴打開她的心房。

誰料如今反倒招架不住她突如其來的直白坦**。

瞧著他微微含羞窘迫的模樣,安國公主倍覺新奇,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微微泛紅的耳際,“駙馬這是在害羞麽?”

方鏡辭猛地起身,後退數步。惶恐瞧著她的眼神,像極了被紈絝子弟調戲的良家婦女。

安國公主斂眸反思了一瞬,便聽見他故作鎮定的聲音,“殿下今日可要再去城中轉一轉?”

這段時日她幾乎每天都會去城中轉一圈,雖然什麽都不曾做,但是有她在此,便是給城中所有百姓吃了一顆定心丸。

誰料素來關切百姓之事的安國公主微微偏著頭,疑惑問道:“我可以認為,你這是害羞之後的逃避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