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不屑
月上枝頭, 檀香樓外。
沈季文牽著一匹良駒,回頭瞧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檀香樓,還能聽見隱隱的絲竹靡靡之音穿破黑夜,闖入耳中。
他望了一眼便幹脆決絕轉過頭, 朝著城門方向出發。
隻是眼角冷不丁瞥見牆角一個黑影, 頓時被唬了一跳, 下意識後退一步, 做出防備警戒姿態。
黑影自黑暗中走出,卻是許久未見的阿暖。
沈季文微微鬆了口氣,旋即又擰著眉,“阿暖,你在這裏做什麽?”
阿暖的目光落於他牽著的馬上, “我倒是要問問你這是做什麽?”
沈季文向來不瞞她,順著她的目光落在馬上,“我要離開長安。”
“還回來麽?”對他來說,長安好像從未帶來什麽美好的回憶,反倒是家破人亡,愛人分離, 樁樁淒楚,徒惹傷心。
沈季文眼中染著濃重的哀傷, 神情卻微微釋然,“以後的事,現在如何能決斷?”
阿暖便不再問這個問題, 而是問他,“那你要去哪?”
沈季文卻沒回答,反而問道:“今夜不是小皇帝立妃麽?你為何沒在相府,反而在檀香樓外蹲守?”
檀香樓就好像阿暖的另一個家, 她從來都不會在家門口而不入。
除非是發生了什麽事。
想到這裏,他神情頓時一凜。
阿暖卻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走進兩步:“皇帝立妃,雪茵姐姐已經入宮了。”所以再無她什麽事,留在相府,也不過是物是人非。
沈季文卻盯著她坦然的麵色,目光有如彎刀,想要挑開她鎮定表麵下的滿目創傷。
但阿暖神情輕鬆,半點哀傷未染,無論他如何探究,始終找尋不見。
他心中狐疑不減,反而倍增,試探問道:“雪茵入宮……你可在其中做了什麽手腳?”
並非他不信阿暖,隻是小皇帝先前還信誓旦旦要娶阿暖做皇後,怎麽一轉頭就要立顧雪茵為妃?
若說是小皇帝輕易向群臣妥協,也該是立阿暖為妃……
沈季文猛地瞪大雙眼,“小皇帝要立的貴妃,是你!”
阿暖先前一直如古井無波的眼眸終於出現絲絲顫動,但她很快斂下眼睫,將所有的情緒遮掩住,口氣卻是故作輕鬆的,“所以啊,表哥你得帶著我一起離開長安。”
沈季文死死擰著眉,“如今雪茵已經入宮,你覺得你能瞞多久?”說不定宮中已經發現阿暖偷梁換柱之事,小皇帝正著人來拿阿暖了!
他脊背起了一層薄汗,阿暖卻毫不在意,“靖南謀反是大事,陛下也是抽空立妃,連慶典都沒有,一時半會還發現不了。”
“就算小皇帝暫時發現不了,以雪茵的聰明過人,你覺得能瞞得了多久?”顧雪茵性子剛硬執拗,隻怕會不顧宮規禮法,強行出宮尋她!
阿暖依舊不在意,口氣淡淡的,“父親會幫我阻攔一陣。”
沈季文頓時啞口無言,半晌才道:“你聯合顧相……”
“你後悔了嗎?”阿暖卻驀然問道。夜色如水,她的眼眸仿佛盛滿星辰,亮晶晶的,卻也沁涼徹骨。
沈季文再次張口無言。
阿暖微微歎息一聲,“倘若你能堅持一章 ……”
“即便我堅持又能如何?”沈季文眼眸之中泛起絲絲苦楚,“我是罪人之後,能給她什麽?”
“你與雪茵相識多年,她是怎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嗎?”
“她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堅持,有她要做的事。她一直以來目標明確,即便明知艱辛,也從未退卻。她是九天之上的皓月,而我不過地上草芥。與她相比,我卑微又渺小。”
阿暖卻知道,他並非自己所說的這般不堪。理想抱負,保家衛國,他從來不比別人少。隻是季家罪人出身,便注定了他在這條路上要比旁人艱辛數萬倍。
顧雪茵也正是深知這一點,才從未將心意坦露,毅然決然,入住宮中。
阿暖是他們的旁觀者,看得甚至比他們本人更清楚。
顧雪茵為沈季文,放下一切傲嬌尊嚴,甘願入宮,而沈季文為顧雪茵,從未出聲阻攔她半點,甚至元宵宮宴之上,隻她一句話,他便義無反顧出手相助。
阿暖自問做不到他們這樣,隻能以自己的方法,竭盡全力成全。
永華宮中。顧雪茵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把扯掉頭頂鳳冠,置於地上,“我要回家。”
小渝公公麵露苦色,與一殿宮人跪了一地上,“顧小姐,陛下馬上過來……您還是不要為難奴才……”其餘宮人紛紛叩首哀求。
顧雪茵臉上沒什麽表情,語調卻仿佛數九寒天,“陛下來了說什麽,說我冒名頂替,說我不是他想要之人?”
她眉目仿佛浸了寒霜冰雪,目光輕輕一掃,便讓人無端哆嗦。“我本就不是陛下心中貴妃人選,留在宮中做什麽?徒惹人笑話麽?”
大慶開國以來,還是頭一次發生這等事,饒是小渝公公跟在皇帝身邊伺候已久,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此等局麵。
他本就焦頭爛額,一邊著人快速遞消息給於公公,請他想想應對之法,一邊抓緊時間派人去顧府,能尋著阿暖最好,即便尋不到,能找著顧相也是最好。
然而未曾想,顧雪茵卻連這點時間都等不得,“要麽放我出宮去尋阿暖,要麽等到陛下到來,你與我,還有這永華宮中一幹人等,一同赴死。”
她說的悲壯激烈,偌大永華宮中無人敢應聲。
小渝公公咬了咬牙,立馬著人安排顧雪茵出宮一事。
顧府。
顧雪茵去而複返,著實驚掉一群人下巴。但她目不斜視,毫不理會眾人的驚疑不定,一路直奔阿暖閨房——
卻在半路被顧鴻生攔下。
“你該知曉,阿暖在你入宮後,便立即離開了。”
顧雪茵眸色微微一顫,轉身就要往外走。
卻再次被顧鴻生攔下。
顧雪茵眸色微沉,沉聲道:“父親!”
顧鴻生望著她,微微歎息一聲,“雪茵,你執拗太過了。”
顧雪茵卻微微抬高下巴,“我不覺得自己有錯。”
“雪茵,你太過聰慧,有主見有堅持,有時反而不是一件好事。”顧鴻生望著她的眼眸滿是憂慮沉重,“父親有時候希望你也能如幼時一般,對父母撒嬌示弱,而不是將所有事往自己肩上扛。”
顧雪茵卻並不讚同他的話,“父親,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您膝頭玩鬧的孩童。”所以撒嬌也好,示弱也罷,那章 小孩子才會有的東西,於她而言,都是不必要的。
顧鴻生搖了搖頭,“你終歸是女子,像天底下所有女孩子一般,柔弱一點,膽怯一章 ,並非壞事。”
“可是父親,當年大慶國將不國,便是有太多人,如您這般想法。明明軟弱沒骨氣到卑微可憐,卻還不肯承認,隻說自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眼眸沉靜如水,卻也冰涼如霜。“倘若人人都這般想法,那麽保家衛國可否就是一個笑話?”
“雪茵,你還是太過偏執。”顧鴻生微歎一聲,“並非所有人都卑微軟弱。亂世自有英雄出,你不過是區區一介女子,即便有雄心壯誌,又能如何?”
顧雪茵卻並不服氣,“倘若世間沒有安國公主,父親此言必定是金科玉律。但既有安國公主珠玉在前,我為何不能效仿之?”
與阿暖一樣,顧雪茵也自心底欽佩安國公主。
並非羨慕她的功績與權勢,而是亂世之時,她身為區區女子,卻能一改天下人偏見,以女子之身,令四海畏懼。
誰知聽見“安國公主”四個字,顧鴻生眼眸微微一暗,“安國公主……那不過也是一個被皇室操控的可憐人罷了。”
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顧雪茵沒能聽清,蹙著眉問了句,“什麽?”
顧鴻生卻抬起眼眸,目光深遠而沉重,“可你終究不是安國公主。”
“我要做的,從來並非安國公主。”顧雪茵微微抬高下巴,“父親飽讀詩書,對我大慶開國之史也頗有見解,也曾言‘文德皇後功績不下於太宗皇帝’。”
顧鴻生微微擰著眉,便聽見她以一種不可一世的語氣說道:“既然文德皇後以一介女子之身深受後人讚譽,那麽我又為何不可?”
“我要做的,從來都不是什麽安國公主,而是舉世無雙的文德皇後。”
顧鴻生心頭微微一震。倘若說先前他隻覺得顧雪茵為了理想大義而偏執,那麽這會兒便真正察覺到,她的野心從未止步於此。
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後的功績,多少人望其項背,她卻直言要做文德皇後。
他望著眼神無比堅定的顧雪茵,頭一次覺得,自己對她知之甚少。
迎著顧鴻生的目光,顧雪茵坦白又直接。
“隻是,我從來不需要阿暖的退讓。”她有自己的堅持驕傲,不屑施舍。即便那人是阿暖。
或者說,正因為是阿暖,她便更加無法接受。“皇帝喜歡她,想要封她為妃,我可以與她爭,但是唯獨不需要她的退讓。她明知我好勝心強,卻仍舊不顧我的想法,強行為之,我是不會如她所願,安然入宮的。”
她的眼神堅定,眉目間剛毅決絕。“況且陛下也絕對不會準許此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