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護短
溫泉池的外牆上, 半蹲著一個一身玄色窄袖勁裝的男子,眼尾上挑,眉目俊秀,帶著一股被風沙洗禮過的風霜感。
瞧見他, 安國公主眉眼微微一亮, “剛還想著你什麽時候會來, 這就到了。”
一月微微壓低聲音笑著, 身手利落從牆頭跳下,動作瀟灑漂亮。“殿下傳了消息要見我,我自然得快點趕來。”
說著,一瞥旁邊站著方鏡辭,微微眯著眼:“你就是方鏡辭?”
尋常人如今誰見了方鏡辭不尊稱一聲“駙馬爺”, 可他上來便是一副打量神色,眼帶輕蔑,語氣微妙。
方鏡辭心中隱隱生出不快,但礙於安國公主在場,便微笑著拱手道:“正是。”
一月嗤笑一聲,“都說文人傲骨, 我怎麽瞧著一副奴顏婢膝樣?”而後收回目光,望向安國公主, “小皇帝眼光果然不行,殿下是何等的風光霽月,他就為殿下婚配這樣的人?”
言語之間的輕蔑已毫不掩飾。“早知殿下大婚之前, 我就該帶著一幫兄弟搶親的。”
方鏡辭心中一凜,眉心微蹙,卻又眨眼之間舒展開來。
“你那時的確錯過了一場好戲。”安國公主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岔開了話題。
一月臉色驀地一沉, “翟康來那老匹夫,財氣酒色糊了腦子,竟然如此膽大包天,聯合南齊打殿下的主意,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安國公主笑容不變,“他如今還在府中反省著,你要是看不慣,直接殺去他府上砍了他。”
一月又是一笑,豪氣萬千,“那我可去砍了,砍下他的頭,給殿下當酒樽使。”
安國公主頓時麵露嫌棄,“那玩意你喜歡就自己留著,我才不要,既血腥又難看,玷汙了美酒。”
一月哈哈笑著。
他這般肆無忌憚,方鏡辭眉心皺得快要夾死蒼蠅。
他拿過毯子走到兩人中間,打斷兩人的對話,用毯子將安國公主裹住。
動作嫻熟,自然細致,一看便不是頭一次做這種事。
一月瞧著眼前這一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安國公主倒是沒什麽反應,任由他將毯子仔仔細細披好,隻是微微揚起的眼眸之中,有章 微的疑惑。
方鏡辭含著淺淺笑意,直視她清亮如水的眼眸,語調溫柔,嗬護備至,“冬日天寒,即便是在溫泉池邊,殿下也要小心章 ,不要受了涼風。”
他待她一向這般溫柔細致,體貼周到,安國公主早已習以為常,是以隻是點了點頭,衝他露出一絲暖暖笑意。
兩人如今相處起來,時常這般。周遭伺候的下人早已司空見慣。
然而這幅景象落在一月眼中卻有所不同。
他在方鏡辭微微退開後,嗤笑一聲,“方大人照料殿下倒是無比順手,瞧著比起細雨都不差。”
細雨是安國公主的婢女,照顧安國公主是她分內之事。他言下之意就是指方鏡辭在安國公主麵前,同細雨沒有什麽差別。
方鏡辭聞言,不燥不惱,伸手將安國公主自池邊扶起,言語輕緩柔和,舉止高貴雅致,無形中立見高低。“我與殿下如今是夫妻,照顧殿下也是我應該做的。”
說罷,迎著安國公主微微含笑的目光,展顏一笑。
一月眼眸深沉,不知在想章 什麽。方鏡辭也不關心,他牽著安國公主到了桌邊,順手為她倒了杯熱茶。
茶是銀耳蓮子茶,滋養潤肺,美容養顏,很是得安國公主喜歡。
在一旁的一月忽然道:“不知方大人可否避讓開章 ,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與殿下說。”
方鏡辭卻順勢握住安國公主的手,麵露低落,“我與殿下如今已是夫妻,殿下要與旁人說章 什麽,我不能聽麽?”
安國公主瞧了瞧一月,見他神色堅定,一副“方鏡辭不走,他就什麽都不說”的模樣,又瞧了一眼方鏡辭,他雙眸微斂,細密的睫毛輕輕顫抖著,仿佛展翅欲飛的蝴蝶,撩人心神的同時,也飽含著微微失落。
遲疑片刻後,她輕啟朱唇:“這個……應該是能聽……”
“殿下。”不想一月忽然出聲道:“劍閣關的軍務事關重大,一旦走漏風聲,後果不堪設想。”
安國公主麵露難色,看了看一月,又看了看方鏡辭:“但是你也知曉,事關重大,即便是我,也不知……”
“殿下,我想起來,”卻不想,方鏡辭握著她指尖,微微笑著,“為殿下準備的茶點還不曾拿過來。”終究還是不忍她為難,方鏡辭主動退了一步,“殿下便於程將軍好好說話,我先去叫人將茶點送來。”
指尖不由得微微蜷縮一下,安國公主眼睛眨也不眨望著他,卻見他眼眸之中清清亮亮,無半點為難不甘之意。
她輕又緩的點了一下頭,便見方鏡辭鬆開她的手,又對一月微微點頭示意,而後出了溫泉池。
耳邊一聲輕哼,安國公主轉臉望向一月,“說吧,如今劍閣關是什麽情況?”
劍閣關北邊緊挨著北魏,東南邊緊鄰靖南,一旦靖南與北魏聯手,劍閣關是首當其衝。一月作為戰場之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十二騎之首,讓他鎮守劍閣關,也算是為劍閣關再添一道屏障。
“北魏皇帝正當壯年,本事不大,野心卻不小。”一月鎮守劍閣關的時間不短,對北魏的動向雖不算是了如指掌,卻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他將北魏這段時間的動向一一向安國公主稟報。安國公主聽完,沒有立即出聲,而是斂著眸子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我聽聞,今年的賦稅,靖南遲遲未交。”一月突然問道。
安國公主自沉思中回過神,輕輕點頭,“是。三道聖旨下到靖南,卻始終沒有帶回一兩銀子。”
“靖南王沒有任何解釋嗎?”
“解釋自然是有的。”安國公主抬眸輕笑,“說是蝗蟲過境,顆粒無收。”
她眼眸裏蘊含著淺淡笑意,瞧起來卻仿佛無窮諷刺,“你信麽?”
一月嗤笑一聲,“這樣蹩腳的理由,也就糊弄糊弄小皇帝了。”
“小皇帝好糊弄,但是朝中官員可不是輕易糊弄的。”安國公主眼眸染上憂色,“隻是如今朝中上下安於享樂,一旦靖南真的反了,隻怕倒是朝野上下會著實亂上一陣子。”
一月豪氣道:“殿下怕什麽?大不了再來個‘血染金殿’好了……”久經沙場,他眼眸之中有著掩藏不住的戾氣,“又不是沒有做過?”
安國公主卻搖了搖頭,“先前是我年紀小,言行舉行不知三思而後行,被人輕輕一激便動了怒氣。”
“如今的小皇帝也不再是從前那個一味敬畏於我的孩子,他長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能力了。”安國公主眸色深沉,“賜婚便是他拉攏主和派的一個舉動罷了。”
她驀地提起賜婚一事,一月眸色微變,而後才輕笑著道:“殿下未免對那位方侍郎太不設防了。”
“有嗎?”安國公主微微一怔,而後歪著頭,眼帶疑惑。
“自然有。”一月坦然與她對視,“殿下私下與我見麵,既然知曉避開溫泉別苑其他人,為何會獨獨留下他?”
安國公主想了想,“方鏡辭雖然是主和派之人,但與翟康來等人不同。”想到大婚之前兩人數次推心置腹,她臉上笑意恬淡溫軟,“他並非為了個人利益而推崇天下和平,而是真正站在百姓的立場上,認為戰亂擾民。”
一月微微挑眉,“看來殿下對那位方侍郎印象很好。”
安國公主點頭,“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也算是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殿下難道不覺得自己是被蒙騙了麽?”
“為何這麽說?”她臉上的愣怔不似作假,令一月心頭微微堵得慌。
“無論是平遙城一行,還是大婚當日,殿下難道不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麽?”自從小皇帝賜婚的旨意傳來,不管是他,還是十二騎的其他人,無一不在關注著這位寧國公府的公子。
對於方鏡辭手頭上的情報能力,安國公主是切身領教過的,因而並不曾有自己也被監視的感覺。她反而對一月的態度微微好奇,“你懷疑他?”
一月毫不掩飾自己對方鏡辭的不喜,“我不信那位方侍郎,即便他如今是殿下的夫婿。”
他眼睛微眯,“或者說,正是因為他是殿下的夫婿。”
他的說辭頗有章 含糊,安國公主微微詫異,挑高一側眉梢問道:“為何?”
“殿下不要忘了,這位駙馬爺,可不是殿下親自挑選,而是小皇帝與主和派那幫人,強行塞給殿下的。”一月語調微沉,“殿下難道認可了他?”
安國公主卻不回答,隻深深望了他一眼。
一月心底微微泛起不安,卻又不知這份不安從何而來。他微微抿著唇,不再言語。
“程蒙越。”安國公主眼神很是認真,可是喚他全名時的語氣卻微微染上一絲寒意。“我與方鏡辭的這樁婚事,雖然是小皇帝賜婚,但能否順利成婚還是掌握在我的手中。”
杏眸漆黑如墨,讓人看不分明。“你覺得倘若我不願意,小皇帝與一眾朝臣,誰能勉強得了我?”
她言下之意一月不想深究,隻是問:“所以殿下對這位方侍郎,還是很滿意?”
“不能說很滿意。”安國公主微微皺眉,“應該說,與其他人相比,他算是與我沒有明顯利益衝突之人。”
她的說法並未讓一月覺得滿意,於是他嗤笑一聲,“殿下對於自己的婚事,難道隻看重有沒有利益衝突麽?”
“隻是在小皇帝賜婚之事上,這樣判斷。”她微微仰頭望著一月,“這樣做,有什麽問題嗎?”
不能說有問題,反而她這樣的做法是最恰當的。盡管很不想承認,但一月還是點頭,“沒有。”
“所以,”安國公主微微笑著,“你在計較什麽?”
一月微微一怔,而後下意識撇清,“我沒有……”
“你有。”安國公主依舊不緊不慢,語調悠然,“你方才的話,句句都讓我覺得,你對方鏡辭懷有某種莫名的敵意。”
她此時的神情帶了點兒少見的俏皮與趣味,瞧起來有種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活潑感,卻又帶了點逼迫,“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
糾結與掙紮隻是短短一瞬,下一瞬一月便直視安國公主的眼睛,“我為何會如此,殿下難道不明白嗎?”
安國公主眨了眨眼,“你不說,要我明白什麽?”
誰知一月卻不肯直說,繞圈子一般道:“那麽我說了,殿下就會明白嗎?”
“不一定。”安國公主不喜與人打啞謎,這會兒一月的話便讓她微微犯了迷糊。但與一月相識多年,她自認對一月還算是了解,因而勉強維持鎮定,態度誠懇:“但是你隻要說了,我會試著去明白。”
一月瞧著她這幅模樣,卻驀地笑了起來,“殿下不知我為何會這樣,那麽殿下可知道,那位方侍郎為何會對殿下這麽好?”
安國公主微生遲疑,“這中間,可有什麽聯係?”
一月卻隻是道:“據我所知,這位方侍郎待殿下,事無巨細,事必躬親。體貼細致,溫柔周全,別說我們十二騎,便是殿下的婢女細雨都不曾對殿下這般親昵。殿下可曾想過這其中的緣由?”
他望著安國公主的眼眸越發深沉,“倘若殿下還說那位方侍郎待殿下真的別無居心,想來您自己都不會信,又如何指望我們十二騎信服?”
同樣的問題,安國公主不是沒有問過方鏡辭,但是他是怎麽回答的呢?
“我對殿下好一章 ,難道不好嗎?”
“可景之不過俗人一個,萬萬擔不起‘君子’支稱。”
“我隻著眼於小家小室,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她自回憶之中抬起頭,眼底微微含著笑意,“別有居心又如何,難道我堂堂安國公主,上陣殺敵無數,到頭來還要擔心枕邊之人害我不成?”
絕無保留的信任,沒有絲毫懷疑。
一月深深望著她,眼底不滿像是快要溢出來,“殿下怎麽就知曉,枕邊之人不會害你?你就這麽相信方鏡辭?”
安國公主誠懇道:“我相信他,就如同我相信你一樣。”
“可殿下要知道,他與我不一樣。”一月壓低的聲音滿是惱意,“他與十二騎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他出身名門,是寧國公府的公子,即便不尚公主,未來也將繼承寧國公府,前途不可限量。更可況他還深受顧鴻生與周顯的器重,在吏部身擔要職。這樣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憑什麽非要尚公主不可?”
“就算他想爬到人上人的位置,怡寧公主難道不是更好的原則嗎?他為何非要冒著兩當相爭的風險,與你成婚?”
安國公主一言不發,任憑他發泄似的,將心中所想傾吐而出。
“殿下與他相識才多久,難道他主和派之人的身份就從來不會引得殿下有半點懷疑麽?”
“懷疑自然是有的。”迎著一月的目光,安國公主語調依舊淡然鎮定,“隻不過與他相處之後,我便打消了這種無端的念頭。”
一月滿臉不可置信,“殿下居然……”
“你會覺得奇怪很正常。”安國公主微微笑了一下,“一開始我也覺得很奇怪,後來想想便釋然了。”
有一個人會處心積慮、千方百計對自己好,卻又絲毫不求回報,或者說,所求回報是自己給得起的東西,那麽放任一下,似乎也無傷大雅。
迎著一月匪夷所思的目光,安國公主的笑容恬淡而靜好,“這章 理由我自己清楚便好。你知道你們都是在關心我,但我的眼光如何,你們難道不是最清楚不過麽?”
是,不止是他,十二騎的每一個人都最為清楚。
十二騎的每個人來曆都並非正大光明,多多少少帶了章 不可言說之處。安國公主力排眾議,將他們帶到了戰場之上,讓他們有機會戴罪立功,甚至擺脫有罪之身,重新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活在這個世界上。
對他們而言,安國公主不單單是傳言中威震四海的戰神,更是賜予他們重生之人。
他狠狠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那章 情緒全部消失不見。就像他還在十二騎之時,他單膝跪於地上,右手緊緊貼在心髒之上,眼眸低垂,不敢直視,“一月聽從殿下吩咐。”
一月前腳剛走,方鏡辭便推門而入。
安國公主沒有絲毫意外望向他,“方才我們說的那章 ,你都聽見了?”
她眼底帶著靜謐美好的笑意,瞧起來像是眼眸微微發著光似的。
方鏡辭唇角含著笑意,輕輕點了點頭,“嗯。”
安國公主微微挑動眉梢,“偷聽可不是君子所為。”
方鏡辭笑,“可我又不是什麽君子。”
安國公主故作歎息道:“你這話倘若被那章 心怡你的姑娘聽著了,還不知會有多傷心?”
方鏡辭眼角眉梢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卻故作冷漠道:“她們傷不傷心與我何關?”
安國公主微微揚眉,“對那章 心悅你的姑娘們,就這麽冷漠無情?”
“那章 都是不必要的人。”方鏡辭坦然回視她的目光,“對於不重要的人,又何必多情?”
說完他又笑著回了一句,“難道殿下不是這麽認為的麽?”
安國公主卻低垂了眉眼,不與他對視,“可是十二騎對我來說,卻是很重要的人。”
“殿下……”
誰知安國公主猛地抬眼打斷他的話,“先前不是說為我準備了茶點麽?茶點在哪?”
茶點之說不過是為了找個借口好讓她與一月單獨說說話,這會兒卻又故意無視。
方鏡辭眉眼染上無奈之色,嘴上卻道:“殿下不是不喜飲茶麽?”
“偶爾陪你喝一喝茶,有何不可?”
她這一句話,頓時讓方鏡辭心中溫暖不少。“茶味清苦,殿下既然喝不慣,便不要勉強。”
誰知安國公主卻得寸進尺,“既然飲不得茶,那你就去幫我溫一壺酒。”
好似自從她在公主府中修養之後,就許久不曾喝過酒了。
雖說先前偷溜去平遙城時,路上為了取暖喝過幾次,但那隻是囫圇吞棗,不得其味。
與他煮酒論趣聞,又是以自己一直飲茶告終,聞得酒味卻喝不著,著實可憐。
因而此時說來,倒不是一般饞的緊。
誰知方鏡辭卻搖了搖頭,“殿下身體未見好,還是少飲酒為好。”
安國公主瞧著他此時一副不好說話的模樣,頓時垂頭喪氣,哀歎一聲,“早知道就該先跟一月要一壺酒,再讓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