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月
這一日下來, 安國公主雖是有輸有贏,但也得益於方鏡辭的問題中規中矩,不像她耍賴一般,角度刁鑽, 畫風新奇。
但即便她問了章 稀奇古怪的問題, 方鏡辭也總能答得出。雖然思索的時間有長有短, 但無一例外都能給出答案。
安國公主本不是好勝之人, 但在這場“對弈”之中卻找到了久違的勝負欲,她主動放棄自己被回答問題的機會,開始專注從各類古籍中翻找稀奇古怪的東西考一考方鏡辭。
雖然她的問題角度愈發刁鑽,導致方鏡辭回答的速度日益緩慢,但終究還是能給出答案。
安國公主也從一開始的不服氣, 到後來的心悅誠服,她捧著《大梁世家外傳》讚歎道:“都說永安三年的探花郎博覽群書、才高八鬥,我今日算是信了。”
得了她的讚譽,尋常之人早就喜不自勝,偏偏方鏡辭還能端著一副鎮定沉穩的模樣,溫聲笑著, “殿下過譽了。”
謙謹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安國公主下巴微揚, “是不是過譽,你心中難道不清楚麽?”
她這段時日尤其喜歡這樣反問,就是想聽一聽方鏡辭會如何回答。
果不其然, 方鏡辭望著她的眉眼微微含著笑意,“我不過是在某章 方麵能力稍顯突出,但在其他方麵,就遠不如殿下。”
這章 年各類誇耀的話語安國公主沒少聽, 因而隻是聽見這麽一個開頭,便不由得板著臉,“打住!”
方鏡辭微微失笑,“殿下誇我的時候,可有想過我正如殿下此時的心情?”
安國公主有章 啞口無言,端起杯子掩飾性的抿一口茶。
除了第一日兩人是賭酒與茶外,之後幾天時間裏,方鏡辭也不再為難她喝茶。隻是甜品與果脯這類過分甜膩的東西也不讓她多吃了。
安國公主心有不滿,方鏡辭便將“願賭服輸”掛在嘴上,這樣一來,即便安國公主心中不願,但還是不得不按照他的話去做。
問來答去玩得多了,也失去了一開始的勝負之心,安國公主便開始琢磨著出去玩。
溫泉別苑建在驪行山半山腰,有一條主道直通山下山頂。冬日雪後的山間處處銀裝,皚皚白雪,有如仙境。
安國公主雖然不是第一次到溫泉別苑,但小住一段時日卻還是頭一次,因而好奇心還是很重。
隻是她原本就是為了修養才來此處,又因私自偷溜出去,導致手背凍裂開來,是以方鏡辭並不讚成她外出。
但一場鵝毛大雪之後,整個山間被白雪覆蓋,冰棱晶瑩,銀裝素裹,分外美麗。她站在窗前瞧著外麵,不禁心生向往。
方鏡辭見狀,終是微微歎息一聲,“殿下既是想去,不如便外出走走。”
得了他的應允,安國公主不禁喜上眉梢,大氅都沒拿就直奔雪地。
院落中已堆積厚厚白雪,踩上去,便落下一個個腳印。
她在雪地裏撒了歡似的,將一塊幹淨雪地都踩滿腳印後,才興高采烈向方鏡辭提議,“此時山中萬籟俱寂,不如我們去山間走一走,好麽?”
她提議時,眼眸裏仿佛盛滿了星光,璀璨動人。
方鏡辭一時竟不忍心拒絕,待到被她拉到山中,才扶額哀歎自己再次被蠱惑。
可惜撒歡的安國公主根本瞧不見他自怨自艾的模樣,興致勃勃在滿林子裏留腳印。
她這幅興高采烈的模樣像極了沒出過門的閨閣千金,倘若被外人瞧去,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就是名揚四海、戰無不勝的安國公主。
繁華長安城也被皚皚白雪覆蓋,阿暖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山藥鴿子湯,笑吟吟放一碗在趙琦麵前:“夕姑娘燉了一早上,香飄千裏,連月姑娘都沒能喝到!”
趙琦身為大慶皇帝,什麽山珍海味沒有吃過,此刻卻被這小小檀香樓裏的鴿子湯勾起了滿滿食欲。
他拿著勺子剛嚐了一口,就見阿暖湊了過來,眼眸如露珠般晶瑩透亮,“如何?”
趙琦笑著讚道:“鮮香味美,回味無窮。”
阿暖臉上笑意頓時如萬花齊放,絢爛多彩,“夕姑娘聽了肯定會更加開心!”
趙琦卻問她,“那你聽了高不高興?”
阿暖眼角眉梢笑意滿滿,“我當然也很高興啊!”
“你高興是因為我誇了夕姑娘做的湯,還是單純為我對這湯的誇讚而高興?”誰曾想,趙琦卻突然這樣問道。
阿暖有一瞬驚訝到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好一會兒才在趙琦微微不滿的眼神中,慢吞吞問道:“這兩個問題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趙琦情不自禁提高了聲音。
話一出口,他也意識到自己情緒微微失控,但承認錯誤又覺得為難,便隻是微微抿著唇望著阿暖。
阿暖卻好似根本沒有察覺,臉色微紅,笑意卻不減,“我高興你對這湯的誇讚!”
她素來待人真誠,言辭懇切,因而趙琦一點兒都不曾懷疑她的真誠,臉上笑意發自內心,連眼底都盛滿笑意。
阿暖將喝空的碗放在另一邊的桌上,又坐到琴桌之後。
趙琦見狀,問道:“還要練琴?”
“嗯 。”阿暖練琴前會先仔細淨手,細致擦幹之後,才會撫上琴弦。
她的動作虔心優雅,仿佛作畫一般,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無聲勾人心弦。
隻是,望著琴弦的阿暖卻突然感慨道:“好想彈琴給姐姐聽啊!”
趙琦聽得很不是滋味,“你練琴就隻想彈給安國公主聽嗎?”
阿暖微微紅了臉,手下意識撥弄了兩下琴弦,“就是不知曉姐姐想不想來聽我彈琴?”
見阿暖似乎根本沒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趙琦微微氣結,霍然起身,“我回去了。”
阿暖微微錯愕,仰頭望著他,“誒?這麽早?”
瞧見她這般意外的神情,趙琦心頭生出絲絲不忍——阿暖並不知曉自己為何生氣,自己這般遷怒於她,倒顯得自己過於小氣。
於是他往外的步子就怎麽都邁不出去。
恰好阿暖拉著他衣角,微微晃了兩下,“你不要這麽快走好不好?今日月姑娘跟夕姑娘都不在,要是連你都走了,就真的沒人幫我點評曲子了。”
趙琦垂著目光與她對視,“在你眼裏,我就是月姑娘跟夕姑娘的替補是不是?她們不在的時候幫聽你彈曲子,她們在的時候,我連來都不必來了?”
“當然不是這樣。”雖然不是很明白他為何生氣,但阿暖好脾氣哄著,“你怎麽能跟月姑娘夕姑娘一樣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發著光似的。
“要知道,你可是第一個聽我彈曲子的人,連雪茵姐姐到現在都聽過。”
趙琦還是心有不滿,“可是你彈琴卻隻想給安國公主聽!”
甚至連顧雪茵跳舞都是想跳給安國公主看!
“你不要生氣嘛。”阿暖撥弄著琴弦,喜笑顏開,“我現在就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雖然能在安國公主之前聽到阿暖的琴音,令趙琦開心,但一想到她之所以會彈琴給自己聽,完全是為了讓自己對她的琴音做出點評,趙琦臉上的興奮就帶了兩分勉強。
阿暖卻置若罔聞,試過琴弦無恙,便撥弄琴弦彈奏了起來。
弦聲先是錚錚如急雨,而後弦聲轉慢,忽高忽低,錯落有致。
自從《蘭陵王入陣曲》被趙琦指出缺陷之處後,阿暖便不再局限於這一首曲子,而是開始練習其他不同風格的曲子,從《鳳求凰》到《從軍行》,從《折柳送別》到《倚樓聽風雨》,範圍之廣,涉獵之多,令趙琦都忍不住暗自讚歎。
冬月末臘月初,各地不少官員、戎邊將領,甚至是封疆大吏,都陸陸續續返回長安述職。
安國公主雖然還在溫泉別苑修養,但也日漸忙碌起來。
述職官員最忌與長安城中權貴私相授受,尤其是安國公主,一舉一動備受矚目。
但她如今在溫泉別苑修養,趙琦為不打擾到她,還特地下旨,不準閑雜人等靠近溫泉別苑。
這道旨意乍一看是為了讓安國公主安心修養,但從另一方麵看,也阻斷了安國公主與戎邊將領的聯係。
方鏡辭有心為趙琦解釋兩句,“殿下身子未好,陛下這樣做,確實是為了殿下著想。”
安國公主淡淡道:“為我著想不假,但不想我接觸返回長安述職的大小將領與封疆大吏也是真。”
她這幅看破一切的樣子讓方鏡辭別無他話,隻能默默幫她將一封寫好的信紙卷成小卷,再裝入到機關鳥後背上的小抽屜中去。
誰知安國公主從手中的信上抬起眼,衝他微揚了一下下巴,“那封信不用放了。”
方鏡辭瞧了眼手中已經卷好的信,“倘若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封信應該是要給鎮守劍閣關的程蒙越程將軍的。”
“是他。”安國公主不明所以,“怎麽了?”
方鏡辭揚了揚指尖夾著的信卷,“殿下不解釋一下,為何單單這封信不用放了麽?”
“因為他快到長安了。”安國公主也揚了揚手中的信,“最快大概明日傍晚,就能到這溫泉別苑之中。”
言下之意,她竟然是要在溫泉別苑之中麵見鎮守劍閣關的將領。
方鏡辭微微皺眉,“殿下私下裏與各地駐軍將領有所來往便算了,一旦與程將軍見麵之事被朝中其他人所知,隻怕後患無窮。”
誰知安國公主卻認真望著他,問道:“你會與旁人說麽?”
不曾料到她會突然這樣問,方鏡辭微微愣怔一瞬,而後微微而笑,“殿下如何覺著?”
他不答反問,將問題再次拋給安國公主。
安國公主摸著下巴,眼眸微垂,故作思考狀。
方鏡辭麵上風淡雲輕,一副不驕不躁的模樣,完全做到了滴水不漏,但額角隱隱的汗珠也暴露了一章 心底的焦躁不安。
隻是他不想在安國公主麵前失態,因而哪怕察覺到額角的汗珠,也隻能故作鎮定,不去擦拭。
好在半晌之後,安國公主驀地笑出了聲,“我自然是信你的啊,否則也不會將麵見程蒙越一事告知於你。”
方鏡辭不動聲色擦去額角的汗珠,微微笑著,“我自然知曉殿下是信任著我的。”
溫泉別苑雖然是皇家別苑,外圍管事雜役無不是從皇宮中挑選過來的,但內圍伺候在側的,還是安國公主帶過來的人。
先前來到溫泉別苑時,細雨便以安國公主要靜養為由,拒絕了外圍管事與雜役的探望,再由自公主府帶來的親衛駐守院中院外,沒有恩準,外圍管事雜役均不得入內。
這也是為何她能暗中前往平遙城,而不被發現的原因。
但程蒙越想要進入溫泉別苑麵見安國公主便不一樣了。
即便有安國公主著人接應他,但別苑之中多出一個人,還是難以不被人發現。
為了保險起見,安國公主決定於泡溫泉時接見程蒙越。
隻是這個決定剛做下之時,方鏡辭便微沉著臉色表示:“殿下要在泡溫泉時接見程將軍,景之不敢有異議。隻是景之想向殿下請求,接見程將軍之時,也讓景之在側。”
安國公主微微蹙眉,“我與程將軍要說的,乃是軍中要事,你在側做什麽?”
此時的方鏡辭一步不讓,“倘若殿下泡溫泉時,有人聽見其中有男人的聲音,殿下又可曾考慮到這之後會發生怎樣的謠傳?”
他此言確實在理,安國公主這才沒有拒絕。
安國公主自從入住溫泉別苑以來,還不曾泡過溫泉。如今忽而提起,溫泉別苑的管事便一大早著人忙碌起來。
方鏡辭雖然出了長安城,但吏部的事務也並未完全拋下,小廝賀安今日一大早便送來一堆文書。
他好不容易自文書中勻出一點時間,到了溫泉池時,便瞧見安國公主裹著一身浴袍,腳泡在溫泉裏,手不離杯,眉眼含著笑意,正與細雨說著話。
聽見聲音,細雨抬頭瞧見是他,便起身行了一禮,而後捂唇輕笑,招呼著周圍其他伺候的人自動退下。
安國公主回頭瞧見他,也輕輕笑著,“知道細雨他們笑什麽麽?”
方鏡辭一時沒明白,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麽?”
就聽見安國公主輕笑出聲,“細雨他們說,在駙馬眼中,我這個堂堂公主,竟然連吏部的文書都不如。”
方鏡辭無言以對,抬頭揉了揉眉心,“是景之疏忽了……”
安國公主忙抬手打斷他的話,“玩笑話而已,你這般當真做什麽?”
方鏡辭想說,並非玩笑話,但瞥見安國公主興致勃勃以腳撩水的動作,話便那麽咽進了肚子。
溫泉水暖,氤氳成霧,她裹著純白浴袍,露著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線條柔美,下端隱沒在浴袍之中。
而撩水的赤足也是雪白的,俏皮地一上一下,挑動一池清水。
方鏡辭忽而別開眼,“殿下待會要以這幅樣貌見人麽?”
“這幅樣貌怎麽了?”安國公主腳還浸泡在溫泉之中,扭著脖子回眸望著他,眼底的疑惑不似作假。
方鏡辭卻不看她,“殿下衣衫,著實不整。”
誰知安國公主卻道:“沒有關係,一月不是外人。”
“一月?”方鏡辭微微驚訝。
“我沒說過嗎?”安國公主歪著頭,“程蒙越便是十二騎之首,我曾經的親衛,一月。”
方鏡辭還未理順她口中之言,便聽見一陣壓低的笑聲傳來,“倒是許久不曾聽到過‘一月’這個稱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