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學琴

趙琦有章 頭疼。

未去公主府之前, 他也曾為安國公主染病一事煩惱浮躁,憂心不已。但卻遠遠不如阿暖表現出來的心焦如焚。

她的心焦發自內心,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與趙琦別有目的的憂心忡忡相比, 實屬難能可貴。

趙琦自認平日裏對安國公主敬愛有加, 但瞧著眼前阿暖滿麵焦急, 隻覺得自己對安國公主的擔憂遠遠比不上阿暖對她的真心實意。

而阿暖眼見他這會兒眼睛望著自己,連半話都不說,隻覺得是心頭猜想被證實,臉色頓時煞白,嘴唇微微顫抖, 幾乎連話都說不出。

趙琦一抬眼便瞧見她煞白的臉色,細看還能瞧見眼眸之中隱隱含著的淚花,驚懼擔憂布滿眼底,頓時又多了幾份哭笑不得,“你真的多慮了,隻是不能見風, 不是什麽大病。”

阿暖見他說得誠懇,言詞不像是騙自己, 雖稍稍安心,但還是難安,囁嚅道:“真的嗎?”

“真的。”趙琦重重點頭, “比真金還真。”

他信誓旦旦,言辭灼灼,阿暖信了。隻是心底依舊覺得委屈,“為什麽你就能去公主府……”她想去卻隻能翻公主府的高牆?

趙琦見不得她這副模樣, 想了想便安慰道:“不如這樣,我每日都去瞧一瞧她,之後再與你細說她的近況?”

阿暖憋著嘴,神情懨懨,“可我還是想自己去探望……”

趙琦也不是不能帶著她去,隻是帶她去了公主府,自己身份便會暴露。他倒不是故意隱瞞身份,隻是他才廢了立後的旨意,顧雪茵又是阿暖的姐姐……隻怕阿暖驟然知曉他的身份,會對他有諸多怨懟。

麵對一波三折才能重逢相遇的阿暖,他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有什麽幺蛾子出現。

恍然之間,他突然有章 能理解詩詞中說的“近鄉情更怯”之意。倘若不是顧慮頗多,又如何百般為難,思量萬千,終究不敢言?

好在阿暖又低眉斂目,自顧自接了句,“不過我現在也沒什麽時間罷了。”

“為何沒時間?”見她不似先前那般惱怒焦躁,趙琦拉著她回來坐下。

摸了摸自己那碗未喝的茶,還是熱的,便推到阿暖跟前,“還是熱的,喝口茶,慢慢說。”

阿暖端起茶喝了口,而後放下茶杯,雙目低垂“我的琴還未練好。”

趙琦來了興致,“上次便聽你說在此處練琴,是在學什麽?”

阿暖抬眸,臉上多了兩分神采,“是蘭陵王入陣曲!雪茵姐姐近來在學習這個舞步,我便向她承諾,一定要在她能跳出此舞步之時,學會此曲。”

《蘭陵王入陣曲》是歌頌蘭陵王英勇善戰的一支舞曲,悲壯渾厚,古樸悠揚。趙琦未曾想到會有女子想要跳這支舞,更不曾想到,阿暖竟然要學這支樂曲。

“為何要學這支舞曲?”

阿暖眼眸之中好似綴滿點點繁星,熠熠生輝,引人無法忽視。“雪茵姐姐說,此舞曲雄渾大氣,意境深遠,倘若在安國公主麵前獻上此舞,必能引得其稱讚較好。”

《蘭陵王入陣曲》意境非凡,蘭陵王神勇與安國公主又有頗多相似之處,為安國公主獻上此舞,自然能引得她側目而視。

隻是一想到阿暖此曲將要獻給安國公主,趙琦心中就微微泛起酸。“為何要在安國公主麵前獻舞,她府上似乎也並未要舉辦什麽宴會?”

“公主府不辦宴會,但是宮中宴會卻不少啊!”阿暖神采飛揚起來,眼底仿佛盛不住璀璨星光。“雪茵姐姐想要在元宵宮宴上獻此舞。倒是一舞動長安,隻怕讚譽又要滿天飛。”

她說起顧雪茵獻舞,比自己得了天大好處還要高興。“我便想著,倘若能為雪茵姐姐助曲伴奏,也算是為雪茵姐姐盡一份綿薄之力。”

說著,神情更加興奮起來,“更何況,此舞曲還是在安國公主麵前所獻!”

她言詞之間不是安國公主便是雪茵姐姐,趙琦微有章 不快,賭氣般刻意轉移了話題,問道:“此曲既然如此重要,那麽你如今學得如何了?能否在元宵宮宴之上驚豔眾人?”

正愁自己練琴枯燥乏味的阿暖頓時眼眸一亮,“正好月姑娘跟夕姑娘都不在,你來幫我聽一聽,我彈琴之時還有哪裏尚缺?”

趙琦被她拉往琴室,於公公原本想要跟上,被他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阿暖所用之琴乃七弦古琴,琴麵桐木斫,琴底梓木斫,冠角、嶽山、承露則是由硬木所製。

趙琦見狀,讚道:“古傳獨幽琴便是以桐木為琴麵,梓木做琴底,硬木製冠角、嶽山、承露。不過獨幽琴琴麵黑紅相間漆,梅花斷紋與蛇腹斷紋交織,背麵牛毛斷紋,龍池上方還刻有‘獨幽’二字。顯然不是此琴。”

阿暖見他對獨幽甚為了解,言詞間也多了絲欣喜之意,“這琴是仿獨幽而作,雖不如獨幽,但音色寬廣,鬆透悠揚,也是一把難得的好琴。”

她說著,以手撥動桌案上古琴琴弦,弦隨手動,安靜悠遠。

“音域寬廣,音色深沉,餘音悠遠。”趙琦讚道:“果然好琴。”

見他識物,阿暖神色間染上得色,在桌案之後坐下,“我談一曲給你聽。”

趙琦欣然答應。

方鏡辭推門而入時,安國公主瞧了眼他身後,並未發現小皇帝蹤影。怕是自己看錯,又往他身後瞄了一眼,卻依舊無所獲。

方鏡辭反手關上門,對上她疑惑的目光,坦言道:“殿下身子未好,為恐傳染於陛下,陛下便不來親見殿下。”

安國公主對見不見小皇帝倒沒什麽執著的,她隻是關心,“昨日我匆匆離去,不知陛下可有說我奏請軍需之事,該如何處理?”

盡管臨走前放話囂張依舊,但心底忐忑猶存。

尤其是顧鴻生老狐狸也在當場。

主和派與她在朝中分庭抗爭多年,依靠的絕對不是曹國舅、翟康來那種小人。

她眉間憂色漸深,方鏡辭瞧了兩眼,垂下目光。“陛下未曾提過此事。”

安國公主頓時冷笑一聲,“戶部那群鼠目寸光的小人,定是想趁著我在病中,刻意忽略此事,從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平日裏端著公主的架子,高貴典雅,從容有度,淡然薄利,然此時言談之間卻顯露出幾分從軍多年的暴躁狠厲與殺乏之意。

方鏡辭眉色不變,從從容容倒了杯茶,遞到她麵前,“殿下喝口茶,消消火氣。”

安國公主一把推開,反身就要更衣,“我要入宮一趟。”

隻是身形才動,便被方鏡辭一把拉住。

她眉眼之間滿是厲色,“放開!”

方鏡辭眉心微蹙,“殿下,平心靜氣。”

安國公主一把甩開,“戶部欺人太甚,我如何還能平心靜氣?”去年她所奏請的軍餉至今還有數萬兩未到,今年更是想將此事按下不提,她要是再心平氣和、息事寧人,豈不是要被那幫小人欺負到頭上?

明明此事也是小皇帝樂見其成,可她言詞之間卻並未有半點怪罪小皇帝之意。方鏡辭不自覺蹙了蹙眉,語氣莫名沉了幾分,“究竟是戶部欺人,還是陛下……”

話未說完,便被安國公主怒目而視。

與她相處不算短,這還是頭一次瞧見她情緒波動如此之大,喜怒分明,較之先前的悠閑從容,更顯得人生動真實。

方鏡辭微微緩和了顏色,“殿下。”

安國公主依舊瞪著他。

他唇邊浮出幾絲苦笑,“是景之妄言了。”

安國公主這才收回目光,卻還是執拗地想要更衣。

方鏡辭隻得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隻手禁錮著她腰身,將人牢牢圈在懷中。“殿下所想,景之明白。”

安國公主不語,隻是掙紮的力道微微減弱。

“軍需的事,便交由景之好不好?”方鏡辭微微低頭,湊在她耳邊柔聲道。

輕言細語,仿佛寒冬雪花落於枝頭枯葉。安國公主不由得停下了掙紮。

“我會為殿下解決殿下所急之事。”細語於耳邊響起,較之情人呢喃,更似一種莊重肅穆的承諾。

“殿下就待在房中,不要出門,將身體養好,好不好?”末了,輕輕柔柔,像是哀求,又含了幾分撒嬌之味。

安國公主不自在的皺了皺鼻子,推開他。神色間還帶有微惱,“能不能好好說話?”

方鏡辭輕輕笑著,順勢放開她。漆黑的眼眸還牢牢盯著她,語調又輕又軟,“殿下還未說,好是不好?”

安國公主回到凳子上坐下,端著茶碗往唇邊送,“十萬兩,少一個銅板都不行!”

“景之定當如殿下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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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終了,阿暖抬頭笑盈盈望著趙琦,“你覺得如何?”

趙琦食指抵著下巴細思片刻,一臉認真回答:“餘音不絕,繞梁三日。甚好,甚好。”

被人誇獎,即便明知有刻意恭維在其中,阿暖心底還是很開心的。開心浮現在眼底,是眼眸之中也帶著星星點點的璀璨。

隻是她對自己認知甚清,因而語氣帶了一點微惱,“我明明是讓你說,我哪章 地方尚且有所欠缺。”

趙琦望著她,眼底滿是笑意,“可是我聽著,就是覺得很好。”

很是簡單的誇獎,直白簡單,不顯誇大——最是能見誇讚得真心實意。

阿暖很是開心,臉上卻有章 失落,“大概也就隻有你這麽說了。”

趙琦見不得她這般情緒低落,不自信,連忙道:“我是真的覺得你彈得好。琴音如潺潺流水,綿綿不絕,意境悠遠,回味無窮。”

阿暖“啊”了一聲,滿臉沮喪,“可這首曲子明明是磅礴大氣,悲壯渾厚。聽你的形容,我似乎連意境都偏離了方向。”

“不是偏離了方向。”趙琦瞧著她的眼神很是堅定,“蘭陵王入陣曲,不管你彈得有多好,都無法表現出此曲應有的雄壯渾厚,悲壯澎湃。”

“為何?”阿暖手還按在琴弦之上,微微仰著的臉麵含不解。

趙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換了一個問題:“獻舞之時,你是獨奏,還是與人合奏?”

他問得直接,阿暖也無半點隱瞞之意,實言相告:“我隻想著能為雪茵姐姐演奏這支曲子,合奏也好,獨奏也罷,隻要是為雪茵姐姐演奏便好。”

換言之,顧雪茵跳這曲蘭陵王入陣曲之時,究竟是選擇獨奏還是獨奏,暫且還未定。

隻是趙琦望著她的眼眸深沉,“可是你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為什麽要覺得不甘心?”阿暖清澈明亮的眼眸裏滿是不解與疑惑。

“獻舞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隻會停留在台前跳舞之人的身上,隱居幕後彈奏之人,卻得不到眾人半點目光。”有一瞬間,趙琦覺得自己就是在白紙之上肆意塗抹破壞之人,又好似在皚皚白雪之上留下雜亂痕跡之人,破壞了原本應有的純淨無暇之美。“更何況,倘若是合奏,即便你的琴音再出色,即便悠揚的樂聲得到關注,也未必是你將受到眾人的讚美之詞。”

阿暖瞧著他的目光帶了章 莫名其妙,“可是我隻是為了雪茵姐而伴奏,又不是彈給別人聽的,為什麽要在乎別人是否會讚美我?”

趙琦在這一瞬間深深感知到了自己與阿暖的差距。

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場合,獻舞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隻會膠著在獻舞之人的身上,就好似百花盛開之時,世人盛讚的永遠隻是燦爛盛放的鮮花,對於襯托鮮花的綠葉,熟視無睹。

他聽到阿暖要為獻舞的顧雪茵伴奏之時,想到的便是阿暖不會贏得眾人的稱讚。

但是阿暖卻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會誇讚於她,因為她從始至終隻有一個目的,便是為顧雪茵伴奏。

而非能否得到他人的稱讚。

因此她甚至不在乎伴奏之時是不是獨奏。

他望著阿暖天真無邪的眼眸,隻覺得自己卑劣到塵埃之中。而她就像真正從九天而落的仙女,高貴無暇,純潔自然。即便身處塵世,卻從未被塵世間的庸俗沾染浸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