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養病

話甫一出口, 她自己倒是先愣怔了一瞬。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將方鏡辭的所有好,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中。

身為大慶唯一的安國公主, 她身邊其實不乏對她好之人。

隻是比他周到的沒他細致, 比他細致的沒他溫柔, 比他溫柔的又不似他這般雅致溫潤, 潤物無聲。

從興豐城到大婚,從大婚到如今,他仿佛春風細雨,輕輕略過,看似無聲, 卻在心尖之上留下一抹痕跡。

半蹲於地上的方鏡辭抬起眼眸,他溫熱的掌心還握在微微泛涼的腳腕上,目光自下而上,仿佛清晨初升的陽光,溫溫暖暖,輕輕柔柔。

“我對殿下好一章 , 難道不好嗎?”

“不是不好。”視線相接,安國公主自他深色的眼眸中無比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隻是覺著, 你對我似乎太好了。”好到連倒茶盛飯這種小事都親力親為,不假人手。

“殿下不喜嗎?”方鏡辭還抬著眼眸望著她。明明所視之物繁多,可他眼眸之中卻始終都隻有她一人。

“也沒有不喜。”安國公主下意識搖頭, 目光不自覺偏移了稍許,“隻是覺著,這不是你該做之事。”

方鏡辭還瞧著她,哪怕她目光遊離, 不肯直視自己,也未曾有片刻挪開視線。“那麽殿下覺著,我該做之事是什麽?”

這個答案在心頭轉過千百次,安國公主幾乎不需細想,歪著頭隨口就能答出——

“執筆潑墨,賞花品茗,酌酒聽雨,焚香弄琴。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這才該是君子所為。”

方鏡辭眼眸還擱在她身上,掌心的溫熱終於將腳腕的涼意驅散,染上同樣的溫度。他驀地笑了起來,眼眸仿佛湖麵,波光粼粼,“可景之不過俗人一個,萬萬擔不起‘君子’之稱。”

安國公主瞧著他,一字一句,很是認真,“你過於自謙了。”素有“君子之風”雅稱的方鏡辭豈會擔不起“君子”之稱?

“景之並非自謙。”方鏡辭垂眸繼續為她穿著鞋襪,“殿下著眼於大家,為國為民,盡心盡力,景之自愧不如。”

他手上動作雅致從容,仿佛做的不是穿戴鞋襪這般瑣碎之事,而是插花煮茶,潑墨揮灑,高雅溫潤。“我隻著眼於小家小室,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還有一句未曾說出口的話——也希望你能莫管他人瓦上霜。

但他知曉,安國公主從未將大慶之事視為他人之事。自她成為安國公主之後,她便隻是為大慶盡心盡力的安國公主。

——盡管小皇帝依舊對她百般存疑、諸多猜忌。

哪怕他對她的敬重之心不亞於旁人。

倘若安國公主為男子,隻怕所受非議,遠甚於此。

為她穿好鞋襪,方鏡辭自地上站起,“殿下昨日起便未曾用膳,現在可要先吃點兒東西?”

他自顧自換了話題,安國公主也不介意,摸了摸肚子,點了點頭。

先前他不曾說還好,他一說,便覺得腹中空空,饑餓感頃刻間便湧了上來。

方鏡辭將門推開一條縫,對外吩咐了一句,不多時,便有熱氣騰騰的飯菜送了過來。

大概是擔憂她許久未曾用膳,方鏡辭隻為她先盛了半碗粥。

粥以魚湯熬製,米香之中還帶有魚肉的鮮香,喝上一口,饑餓難耐的胃立馬熨帖不少。

所盛魚粥並不多,隻四五口便見了低。瞧著露出碗底的粥,安國公主頗有章 意猶未盡。

但不等她放下勺子,方鏡辭已開始為她布菜。骨節分明的手執著青玉鑲赤金筷,先是夾了幾根青菜,再來幾塊香煎豆腐,等到安國公主吃到碗裏隻剩一塊,他又夾來一塊清蒸鴨肉……

屋內燃著暖爐,熱氣不絕,菜肴一時半會兒不會涼,方鏡辭就這麽唇角勾著淺淡笑意,慢悠悠布著菜。他動作說不出的好看,像是在畫卷之上揮毫潑墨一般,又似煮茶之時轉碗搖香一般,行雲流水,瀟灑隨性。

安國公主嘴裏吃著菜,杏眸卻始終盯著他手上的動作,不一會兒便將四道菜席卷了大半。

好在四道菜勝在精致,分量並不多,隻有微微有飽腹感。

見她吃的速度稍慢了章 ,方鏡辭便放下筷子,溫聲道:“殿下昨日未曾用膳,現在也不必吃過多。”

隻是飽腹之感,安國公主自覺還能再吃章 。但方鏡辭說不必多吃,她便垂眸瞧了一眼麵前空****的碟子,不吃了。

她這般聽話,方鏡辭眼眸之中笑意漸深。抬手將她麵前空碟拿了過來。

安國公主一手支著腮,一手還執著筷,水浸過一般的杏眸微微含著幾分疑惑,“你不吃麽?”

往常用膳他們總是一起,今日方鏡辭為她布菜的動作太過自然,導致她都未曾想起這個問題。

方鏡辭收拾碗碟的動作微頓一下,然後輕抬眼皮,眼底笑意如春風,輕輕拂過心尖,“殿下此言,可是在關心景之?”

“很難懂麽?”安國公主反問一句。倘若她記憶不曾出錯,醒來時之時所見,方鏡辭應當是照顧了她一整夜,這會兒又隻顧著為她布菜,根本不曾吃過一口飯菜。

方鏡辭眼底笑意更深,晃晃如夏日驕陽,“待到殿下喝過藥後,景之自會去用膳。”

他既然這般說,想來是已做好了安排,安國公主便也不再說什麽。

桌上碗筷被撤下去之後,方鏡辭接過婢女端來的水盆,親自絞了帕子,再遞到安國公主手中。

帕子雪白,愈發襯得他雙手白皙如玉。安國公主的目光自那雙手一掃而過,鎮定接過帕子,擦過手之後,還未開口,方鏡辭又親自接了過去。

近來這章 小事瑣事,他做的愈發純熟自然,動作流暢,行雲流水,無半點晦澀停頓。

隻是他行事素來風雅,一舉一動,儒雅端方,即便是瑣事,也自帶風流之姿,說不出得好看。

不止如此,將帕子放入托盤之上,他又輕聲叮囑婢女,事無巨細,詳細周到。

安國公主坐在圓凳之上,左手支著腮,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等到他吩咐完,婢女領命而出,才輕輕問了句:“你自寧國公府帶過來的那個小丫頭呢?叫什麽……”

她微微偏著頭,像是思索著什麽。俄頃之後,肉眼可見的頹敗之意浮上眉眼,“近來好像沒見著她了。”既是想不起來,便果斷放棄。

“殿下說得可是沙棠?”方鏡辭臉上笑意溫潤似玉,步調優雅從容,走到她身邊坐下。“鍾叔說她做事周到細致,我便讓她去賬房幫忙。”

其他人府中,賬房管事大概是個肥差,但在安國公主的府上,是不是肥差就不好說。尤其舊府之中,恐怕除了門口氣派的石獅子,再難找出什麽值錢的物事。但不管怎麽說,在賬房幫忙,都遠遠比不上在公主駙馬跟前伺候的尊貴榮耀。

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明升暗降。

安國公主心中明了,卻未多說。沙棠是他自寧國公府帶過來的婢女,他如何發落,自然也是他的事。她向來不會在這等小事之上過多幹涉。

隻是微微歪著頭的眼眸裏疑惑不減,“那你身邊如今伺候的人是誰?”

方鏡辭不妨她會問及此事,衝洗著茶碗的手微微一頓,而後從容笑著,“是小廝賀安。”

怕安國公主記不得此人是誰,便又補充一句,“也是我自寧國公府帶過來的,自幼便在我身邊伺候,很是聰明伶俐。”

長安城中的貴胄子弟,誰身邊不是三四五個小廝丫鬟,他倒好,將唯一的丫鬟遣走,隻留下一個不知心細與否的小廝。

安國公主眉心微微蹙了下,還未開口,便聽見方鏡辭語調帶了幾分焦急,詢問道:“殿下可是身體不適?”

他這般焦急,倒好似尚在病中的人是他一般。

安國公主隻覺心頭好似被柳絮輕輕拂過,酥酥麻麻,說不出話來。她搖了搖頭,對上方鏡辭微微皺著的眉眼,又有幾分好笑,緩緩開口道:“我隻是在想,你的那位小廝,可有那位沙棠姑娘伺候周到?”

“賀安做事還算周到細致。”明了她並非身體不適,方鏡辭微微鬆了口氣,心底也不乏對自己驀然失態的惱意。隻是他麵上並未顯露半分,不動聲色將微惱藏住,又是往日一般雅致從容、鎮定自若的翩翩公子。

安國公主卻覺著,倘若說是周到細致,隻怕整個公主府無人都與他相提並論才對。

她托著下巴,“說起來,剛剛吃的那道香煎豆腐,倒是未曾吃到過蔥薑碎末。”

她本是隨意一說,但話甫一出口,目光便不由得落到了方鏡辭身上。

方鏡辭洗完茶碗,正倒了半碗茶,被她的目光一瞅,手上動作微微一頓,而後微微笑著,“殿下瞧著我做什麽?”

安國公主換了隻手撐著下巴,“不是你特意吩咐廚房的麽?”她眼眸如夜空,泛著點點星光。

方鏡辭隻瞧了一眼便驀地收回目光,手上動作沒停,依舊溫潤雅致,“殿下怎麽猜著是我?”

“鍾叔平日裏對我也算是照顧有加,細心周到。”自她出宮立府,鍾叔便一直伺候在側。她遠至邊關打仗之時,也是鍾叔照料著偌大空曠的公主府。“但是這章 年他卻從未注意到我不吃蔥薑碎末。”

熱氣氤氳成霧,方鏡辭容色不變,“想來是殿下時常不在府中,鍾叔這才未曾注意到。”

安國公主隔著氤氳霧氣與他對視,“可我與你相處也不過幾個月,你卻注意到了。”

方鏡辭將斟滿熱茶的杯子放到她手邊,唇邊笑意含著幾絲無奈,“我與殿下日日一起用膳,想不注意到,怕也是難。”

安國公主微微歪著頭打量著他。

方鏡辭麵不改色,坦然回視。

仿佛良久之後,安國公主才換了個問題,“雖然香煎豆腐裏沒有蔥薑碎末,但為何我吃著,卻還是有股蔥薑的味道?”

她雖然不喜吃蔥薑,卻並不討厭蔥薑的味道。往往用膳之時,還頗為喜歡有蔥薑調味。隻是不喜菜肴之中的蔥薑碎末入口。

“其實很簡單。”她不在揪著這個問題不放,方鏡辭自心底微微鬆了口氣,語調也不由得輕快幾分,“不過是吩咐廚子用熱油煎過蔥薑之後,再將其撈出。”蔥薑被熱油煎過,特有的鮮香之味便留在熱油之中,再用此油蒸煎悶炒,蔥薑的香味自然便留在菜肴之中。

他說的極為熟練,像是親自下過廚房一般。

安國公主心底存著疑慮,卻並不打算像先前那個問題一般,直白問出。

此時外邊已是天光大亮,她有點兒想出去走走。但才起身,便被方鏡辭看穿了意圖。

橫手攔在她身前,方鏡辭麵露章 微不讚同之色:“殿下身子未好,還是不要外出見風為好。”

安國公主透過他,瞧著門縫之外隱隱可見的陽光,麵色帶有幾分躍躍欲試,“但我瞧著,今日天色不錯,並不像昨日那般冷。”

“雖是雨過天晴,但是秋風颯颯,太過涼寒。殿下尚在病中,倘若被風一吹,隻怕病情加重。”

他說得字字在理,安國公主雖然很想外出走走,又覺得自己身體尚好,但此時瞧著他麵上不甚明顯的擔憂,終究不想惹他不快,撇了撇嘴角,回到桌邊坐下。

“待會孫太醫會再過來為殿下請脈。”

安國公主不由得瞅了一眼天色,雖已天光大亮,但天色尚早。“孫太醫來這麽早麽?”

“孫太醫自昨日便在公主府中歇下。”方鏡辭語調平平,倒聽不出喜怒之意,“殿下昨夜燒得厲害,幸好有孫太醫再次,這才未曾耽誤診治時機。”

“也不用這般……”她本想說,“也不用這般大驚小怪”,但話才說了一半,便在方鏡辭的目光之中消了音。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忽而又是一笑,“怕是待會又少不了被孫太醫念叨一番了。”

孫太醫年紀大了,每每見著她,總是忍不住嘮叨一番。隻不過這次開始診脈之前,方鏡辭趕在他開口之前,便語氣淡淡催促著,“殿下玉體欠安,還請孫太醫費心診治。”

一句話,便將孫太醫滿腹話語堵了回去。他隻能老老實實挽著袖子為安國公主診脈。

孫太醫資曆老,便是小皇帝有個頭疼發熱的症狀,也往往要被他狠狠念叨一番,安國公主還是頭一次瞧見他這般近乎吃癟的狀態,不由得含著笑意望向方鏡辭。

方鏡辭卻並未看著她,眉心微微蹙著,正目不轉睛瞧著孫太醫搭在她皓腕之上的手。

安國公主在軍中向來過得糙,孫太醫又算是見著她長大,她便不曾向長安城中諸多貴胄千金那般嬌貴,連診脈都要用著一方錦帕隔著。

隻是她不曾在意,旁人未曾注意,不到方鏡辭也能熟視無睹。

他在孫太醫習慣性微微抬起手時,將一塊雪白的錦帕覆於安國公主手腕之上,動作利落,等到孫太醫垂眸繼續診脈之時,便驀地瞧見那塊錦帕。

孫太醫:“……”

目睹了全程、無一點兒反應的安國公主忍著唇邊的笑意,衝孫太醫微一點頭,“孫太醫,還請繼續診脈。”

“唉……”孫太醫長長歎了口氣,便繼續專心診起脈來。

診脈之後,孫太醫又問了章 瑣碎情況,又提筆改了藥方,才提著藥箱要出門。

方鏡辭跟在他身後,將他送出門去。

誰料孫太醫走到門口,並未直接出去,而是回過頭來望著安國公主,“公主殿下現在瞧著無事,不知老臣可否回趟家?”

安國公主眨了眨眼,眼底疑惑迷惘不似作假,“孫太醫想回家,自然可以回。”

“公主殿下是這麽說,但是駙馬爺……”

孫太醫話還未曾說完,方鏡辭便皺著眉提醒道:“孫太醫站在門口,寒風要吹進屋了。不如到外去說?”

孫太醫瞅了瞅屋裏隻著了一件單衣外裳的安國公主,再瞅一眼屋外卷走枝頭枯葉的寒風,果斷道:“不如進屋……”

話還未說完,便被方鏡辭輕推一把,將整個人推到門外。

而後,門在身後被關上,杜絕了屋裏最後一絲熱氣。

安國公主還坐在凳子上,見狀驀地跳起,衝到門邊,側耳聽了一會兒。

方鏡辭與孫太醫大概是站在稍遠一章 的地方,加上有風呼呼吹來,聲音都被吹散在風中,聽不真切。

她撇了撇嘴角,回到躺椅上坐下。

躺椅旁邊的矮腳桌上,放著果盤,裝著的是幾樣不同果脯。

安國公主向來喜愛果脯,病中口中乏味,將一枚果脯放入口中,便能察覺到甘甜之味自舌尖蔓延至心底。

她一連吃了幾顆,口中滿是果香甘甜。甜食吃得多了,便有章 膩,目光正往桌上尋著茶,便聽聞“咯吱”一聲,門自外被推開,一個稍有章 眼生的婢女端著藥進來。

藥味辛苦,相隔甚遠,都能聞到那股難聞之味。

“殿下,您該喝藥了。”婢女瞧著眼生,動作倒是毫不生疏,熟練倒了一碗藥,就要送到她這邊來。

隻是她才剛端起藥碗,門又是“咯吱”一響,送完孫太醫的方鏡辭回來,一抬眼便瞧見屋中俏生生立著的婢女。

安國公主依舊斜歪在躺椅之上,正垂眸瞧著指尖捏著的一枚果脯,好似那不是入口之物,而是什麽值得把玩的珍玩名品。

他眉心頓時皺起,“誰讓你進來的?”語調依舊溫潤柔和,卻無端讓人有種脊背發寒之感。

婢女滿臉無措,慌張道:“鍾管家吩咐奴婢送藥過來……奴婢擔心藥涼了,藥效不足,便想著服侍公主用藥……”

方鏡辭自她手中將藥碗接過,眉眼一片淡漠,“下去找賀安領罰。”

婢女眼中噙著淚,目光投向安國公主。隻是還未看清楚安國公主樣子,便聽到耳邊方鏡辭淡漠的聲音繼續響起,“還在這裏做什麽?”

平日裏聽著溫潤如玉的聲音,此刻不知為何透著徹骨涼意,她隻覺涼意如同跗骨之蛆,自腳跟攀爬而上,戰栗遍布全身。

望著那婢女幾乎哭著逃出去,安國公主又捏了塊果脯放進口中,“不過是個想趁機在主子麵前獻殷勤的丫頭,哪裏值得你這般嚇唬她?”

方鏡辭將那婢女剛剛倒的一碗湯藥全部倒掉,又拿清水洗了碗,這才倒了半碗藥,用湯勺攪拌著,“明知我在門外,卻還偷偷摸摸進來,明顯居心不良。”

安國公主卻笑了笑,“都說了隻是想在主子麵前獻獻殷勤。”

方鏡辭將藥碗放到她手邊,“殿下遇到過多少回這種事?”

“什麽?”安國公主抬眼瞧著他。

方鏡辭微抬了下巴,衝著門輕點一下,“剛剛那種、向殿下大獻殷勤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