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迎親
鞭炮足足響了三回, 駙馬的迎親隊才終於到了亭華宮外。
方鏡辭身著紅色婚服,玉冠束發,豐神俊朗,芝蘭玉樹, 在內侍的引領下, 踏進亭華宮主殿。
安國公主身著同樣鮮紅的婚服端坐於堂上, 風姿綽約, 典雅大氣。
盡管時間倉促,但司衣房依舊盡了最大的努力,將原型簡約輕便的婚服,做到簡約而不失華美。以金絲線秀製展翅九鳳,雍容大氣, 美不勝收。
而頭頂鳳冠也以簡便輕巧為主,是乍一看樣式簡單,卻用料皆不菲,以琥珀、瑪瑙鑲嵌,以金箔裝飾,流光溢彩, 熠熠生輝。
乍一瞧見,方鏡辭也不過是片刻失神, 而後便鎮定自若,拱手行君臣之禮,待到安國公主說免禮之後, 這才起身。
他走到安國公主麵前,卻也不說話,隻是望著她,眼底笑意好似要溢出來一般。
安國公主微微歪著頭, 頭頂的鳳冠隨著她的動作,金絲編織的珠鏈發出清脆細微聲,“我今日這身打扮很奇怪麽?”
方鏡辭搖了搖頭,“殿下風姿嫻雅,雍容華貴,常人難以企及。”
安國公主微微失笑,杏眸微抬,斜睨著他,“駙馬才華橫溢,誇人隻會這般簡單的字詞嗎?”
“殿下麗質天成,儀態萬千,任何誇讚的詞語都難以企及殿下之美。”明明是令人汗顏的誇讚,自他口中說來,徐徐道來,不緊不慢,仿佛再正常不過的事實。
安國公主斂眸一笑,粉麵含春,仿佛不勝嬌羞。
但方鏡辭握住的柔荑,幹燥溫熱,坦然自若,並無半點嬌羞之意。
亭華宮的宮人先前礙於安國公主的威名,言談舉止都帶有約束,但這會兒瞧著嫵媚含羞的安國公主,不禁感慨一句:到底還是少女情懷,遂紛紛上前高聲恭賀。
方鏡辭於恭賀聲中緊握安國公主柔荑,兩人相視一笑,情合意洽。
負責禮儀時辰的禮官見時辰已至,前來催促,“殿下,駙馬,該啟程前往太廟祭拜了。”
方鏡辭笑得雅致如常,“殿下,請。”
安國公主的手還在他掌心,聞言輕輕頷首。
門外鞭炮聲又起,未停歇的鼓樂聲吹奏得越發賣力。晴空萬裏,碧藍如洗,好似天地都換了喜色,與之同慶。
兩人一起出了門,乘鳳輦到達崇安大殿前。下了鳳輦,站於高高的台階之上,一個婉約雍容,清麗無雙,一個風姿卓絕,雅致天成,天造地設,真真一雙璧人。
皇帝站於一旁,溫聲含笑。
百官於前來祝賀的各國使臣站於台下,高聲恭賀。
安國公主與站在使臣之中的舜華太子目光相接,兩人都含著淺淺笑意,而後點頭致意。
隨後,嘈雜熱鬧的喜樂聲暫停,禮官祝禱,而後崇安大殿之前的鍾聲響起,足足九聲。鍾聲悠揚,響徹大地,宣徹大慶的安國公主自此出嫁。
鍾聲響起之後,有上百名穿著禮服的童男童女開始齊聲詠唱《鳳求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乘著盛大的禮樂聲與詠唱聲,安國公主與方鏡辭在萬眾矚目之下,攜手再乘鳳輦,與崇安大殿出發,途徑長安大街、賀安大街,一路遊行至太廟。待到祭拜先祖、敬告天下之後,再返回新建的公主府,拜堂成親。
安國公主大婚,舉國歡慶,沿路無數百姓觀禮。
日光和熙,清風徐徐,兩人同坐鳳輦,於萬千臣民的恭賀中,沿著長安大街一路南行。
走過賀安大街之後,鳳輦頂上的輕紗齊齊放下,將兩人與外麵隔絕開來,外麵隻能看見裏麵的人影,但瞧不見具體情形。
即便這樣,沿路還是有無數百姓觀禮,恭賀聲、祈福聲,最後隻匯聚成一句——
“願安國公主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聲勢浩大,令人不忍忽視。
安國公主與方鏡辭對視一眼,著人將輕紗掀開。
她身著鳳冠吉服,雍容華貴,美豔不可方物。但眼角淩厲之勢化解了幾分嬌柔,讓她整個人如同收進刀鞘的利刃,鋒芒斂盡,但不經意間外泄的一絲森冷,依舊讓她英姿颯颯,氣勢如虹。
人群不由得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仰首望著她,目光中有緊張,有敬畏,有狂熱。
唯獨沒有害怕。
這是威名在外、威震四海、夜能防小兒啼哭的凶神,卻也是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守衛他們喜樂安居的大慶戰神。
是萬千大慶臣民衷心信賴的安國公主。
是大慶立於不敗之地的神。
萬眾矚目之下,安國公主拱手、彎腰、行禮。
她動作很慢,每一個人都親眼看著她左手於上,右手覆之,拱手高舉,自上而下,深深彎腰。
禮輕,而意重。
靜默之後,而後狂喜。
震天隆的歡呼聲、恭賀聲齊齊響起。
隨後又是一靜。
身側傳來輕微衣袖擦過之聲,安國公主微微側目,就見方鏡辭站於她身側。
吉服玉冠,麵若冠玉,溫雅閑致,俊逸非凡。
他同安國公主一般,於萬民矚目之中,行長揖禮。
禮畢,萬民齊呼。
隻不過與先前稍有不同——
“願公主駙馬琴瑟和弦,鸞鳳和鳴,福澤綿長,順遂無憂。”
兩人重新坐於鳳輦之中,耳畔還不斷回響著萬民齊呼。
輕紗再次放下,隔絕出一方小天地。
直到這時,安國公主才微微鬆了口氣。
“殿下英姿颯颯,容姿萬千,百姓敬愛有加,連景之都被澤蒙庥。”說著,遞來一方錦帕。
安國公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手接過。一打開,發現錦帕居然包著幾塊果脯,有梅幹、桃幹、杏仁……不一而足。
她頓時眼睛一亮,臉上笑意真摯明媚,抬眼之間,滿滿的喜樂欣慰,“你怎麽會想著帶這個?”說著,撿了塊梅幹送進嘴裏。
方鏡辭望著她,眼底微微含笑,“成親典禮繁瑣冗長,殿下清早用過早膳後,想必再無時間用膳。”
安國公主倒是不怎麽在意,“我在軍中,也曾數日不進米粒,雖然饑餓難耐,尚且能忍受,隻是這一時半會吃不到東西,又有何不能忍受的?”
她語調輕慢,隻是說出事實,並無嫌惡不耐之意。
方鏡辭卻垂下眼睫,像是輕聲說了句什麽,但因外麵鼓樂與歡呼之聲不停歇,安國公主沒有聽清。
她微微湊近一章 ,正待問詢,輦車突地一晃,她整個人一下子撲到方鏡辭身上,錦帕上的果脯紛紛掉落於地。
事發突然,方鏡辭被唬了一跳,連忙將她扶起,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急切,“殿下,可有受傷?”
安國公主搖了搖頭,瞟了一眼地上的果脯,輕抬眉眼:“居然連這會兒時間都等不及了麽?”語意微冷。
隨著她話音剛落,外麵頓時傳來一聲斷喝:“什麽人?膽敢阻攔安國公主與駙馬都尉的迎親隊伍?”
城樓之上,小皇帝身著五爪金龍袍,頭戴九旒平天冠。迎親隊伍早已走出長安大街,夾道百姓歡聲雀躍猶在耳邊。
他頗為感慨,“皇姐盛名在外,大慶百姓也無不為她歡慶。”
顧鴻生與翟康來等大臣隨侍在側,聞言也隻是恭聲道:“此乃陛下之福,大慶社稷之福。”
老生常談的話,小皇帝都聽膩了。
擺了擺手,他便要起駕回宮。
誰知剛一轉身,眼角餘光不經意往下一瞥,頓時瞅見一個藕荷色身影。
城樓之下百姓數不勝數,他其實並不能確認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仙女。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數日來於夢中出現,魂牽夢繞,經久不忘。
守在畢府的人回報,這幾日都不曾有人到畢府道謝或是道歉。小皇帝悵然所思,倘若不是安國公主大婚,想必他定能頹廢度日不知幾時。
是以此時僅僅隻是瞥見那一抹藕荷色,心底便徒然生出一股寧願錯認、也不願錯過的勢頭。
不顧眾位大臣還跟在身後,他疾步匆匆下了城樓。
於公公慌忙跟在身後,焦急萬分呼喊著:“陛下,陛下!”
趙琦充耳不聞,隻顧著往城樓之外,去尋找入夢不知幾回的仙女。
顧鴻生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看見皇帝急匆匆下了城樓,也紛紛跟在其後。
於公公阻攔不成,眼見著小皇帝就要身著龍袍出了城樓,情急之下高聲令喝守城樓軍,“攔住陛下!”
守城樓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敢貿然去攔,卻也不能不顧,於是紛紛糾結當場。但好在這一聲及時喚回了趙琦猶存的理智,他頓住腳步,怒目回瞪,“於煬,你要造反嗎?”
在場眾人皆震驚。
隻聞“撲通”一聲,於煬跪倒在地,雙手扶地,額頭死死抵著地麵:“陛下,今日安國公主大婚,您待會還得前往公主府,給公主殿下送賀禮,您忘了麽?”小皇帝傾心一位不知名女子,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但是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宣揚,有損皇家顏麵事小,萬一被有心之人利用,則事大。
安國公主出閣前,曾在政合殿前特地叮囑於他——“我大婚之時,不帶武器,勢微力弱,想來必定難以太平。陛下身邊,還要勞煩你多多看護,以免他走錯了路。”
於煬深知此時厲害關係,慷慨陳詞安國公主大婚一事,想以此提醒小皇帝切勿失了體麵。
盡管所思之人可能近在咫尺,但於公公口中的“安國公主大婚”還是堪堪喚回了他將將遠去的理智。
但終究心念切切,趙琦抬眸穿過城門,往城樓之外看去。
盡管安國公主迎親隊伍已經遠去,城樓之上不見皇帝,但守在城樓之下、盼望瞻仰天顏的百姓猶在。
大慶自安國公主披甲上陣以來,收複燕雲失地,抵退四海敵軍,平息四方戰亂,所做之功勞,早已不亞於太、祖太宗開國定、邦之功德。
也因此之故,大慶百姓對於永安帝,也是愛戴有加。
隻是,此時他已經很接近城門了,隻要走出去,在人群中,或許便能找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仙女。
隻是,或許。
即便他眼力再好,在萬千黎民百姓之中,辨認出一個隻有一麵之緣的女子,談何容易?
哪怕午夜夢回之時,他已無數次在心中細細描繪仙女容顏,但隨著時間流逝,仙女麵容終究還是漸漸模糊。
天下的藕荷色衣裙那麽多,他又如何能確認自己看到的那一抹,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呢?
更何況,城門之外,那一張張期盼的臉,讓他又有何理由,因個人之私念,去騷擾於他們?勿論因他貿然外出,引**亂,或是給了心懷不軌之人可乘之機。屆時黎民受罪,他又有何顏麵麵對天下黎民?
想到這裏,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緊。趙琦麵上卻沒什麽表情,“是朕忘了。”說罷,轉身從反方向回宮去了。
於煬的一顆心頓時從高處落了下來。
他轉身對顧鴻生行禮,“顧相,接下來還望您主持大局。”說罷,急匆匆追著趙琦而去。
顧鴻生望著小皇帝背影,摸了摸胡須,一言不發。
倒是翟康來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你說,陛下是怎麽了?”
顧鴻生淡淡道:“這話你應該問陛下。”
“我要是敢去問陛下,還會來問你嗎?”翟康來氣呼呼道。
“你來問我,我就要告訴你嗎?你又不是陛下,我憑什麽對你知無不言?”
翟康來:“……”他到底哪根腦子不對勁,才想著問顧鴻生這老狐狸?
走過轉角,眼見再無大臣跟在身後,趙琦頓時停住腳步。
於公公已經帶著宮人追上了他,“陛下,陛下!”
到底是伺候過兩朝帝王的內侍,年歲已老,於公公氣喘不已。趙琦等他稍稍平複呼吸之後,冷靜道:“立刻著人去城樓之下,找一位穿著藕荷色衣裙的女子!”
於煬心中苦悶難言,今日安國公主大婚,城樓之下著藕荷色衣裙前來觀禮的女子不計其數,他這樣大肆張揚去尋找,傳到大臣言官耳中,又會討來怎樣一番口誅筆伐?
但小皇帝神色堅毅,不容反抗,他心中苦悶,細想之下,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一人來商討此事。
先前小皇帝出了幺蛾子,比如搭建登雲梯什麽的,他還能找尋安國公主商討,但這會兒,安國公主與駙馬方鏡辭前往太廟祭拜,他貿然派人前往詢問,定然不合規矩。
但又不能放任小皇帝不管。
思來想去,他終究還是著人去將顧鴻生請來。
駙馬方鏡辭在迎親之前,曾派人傳句話與他——倘若安國公主大婚當日,有不能抉擇之事,可與顧鴻生顧相商議。
顧鴻生與翟康來都是先帝托孤的老臣,卻因主和之意,與素來主戰的安國公主背道而馳。
於公公幾乎是看著小皇帝與安國公主長大,對外臣之心防備猶在,輕易不會找尋外臣。
但這會兒實在是別無其他法。
安國公主一把掀開輕紗,就見街道之上,人群雜亂,人人自危,紛紛躲閃開來。而車隊之前,有一列身著黑衣、覆麵蒙頭之人手握利刃,橫列在前。
見此狀,她從容跳下輦車,雍容大方,處之袒然,並無半點慌亂之態。
為首之人見她下了輦車,手中利刃頓時收緊。
安國公主見狀,驀地輕笑出聲。
方鏡辭於她身後下地,緩步到她身側,溫聲道:“殿下不是餓了麽?”
安國公主含笑睨他一眼,“那就早章 解決眼前的問題。”而後微抬下巴望著對麵,唇角含笑,從容淡然。
方鏡辭抬眸望向對麵,君子如玉,溫聲雅致,“今日方某與安國公主大婚,各位攔於車隊之前,是何意?”
為首之人先是被安國公主嗤笑,又被兩人旁若無人的舉動忽視,早已怨氣憋悶心中。聞言也不開口,執刀衝向隊列,抬手就砍。
他開了端,其餘黑衣人紛紛提刀上前。
迎親隊伍也是早有預料,此時紛紛從各處抽出長刀,與黑衣人混戰起來。
安國公主瞧了一會兒戰況,黑衣人雖然來勢洶洶,但是迎親隊伍都是方鏡辭從護衛皇城軍中挑選出來的,實力不容小覷,加上人多勢眾,故而很快便占據了上風。
“你說,下一波刺客會在什麽時候出現?”
方鏡辭正全神貫注瞧著戰況,聽到安國公主的聲音,便知道她是等著無聊了,想要出手。他眉心微皺,聲音微沉:“殿下此時還不能出手。”
安國公主立馬沒了興致,“小打小鬧。”
“殿下心急什麽?”方鏡辭微微失笑,“這不是等不及,已經來了麽?”
他話音剛落,巡城軍已到。
而在場陷入苦鬥的黑衣人趁迎親隊伍微微鬆了口氣的時機,立馬脫掉身上黑衣偽裝,露出底下巡城軍服。
而趕來的巡城軍守將見狀,頓時大喝一聲:“安國公主犯上作亂,斬殺巡城軍守衛,已有反叛之心!眾將士聽令,擒獲安國公主,如遇反抗,格殺勿論!”
聲音仿佛響徹雲霄,在空曠的大街上徘徊。
安國公主臉上笑意漸深,從容抽出腰間玉帶之中的烏金軟骨鞭。
方鏡辭後退一步,打了個哨聲,迎親隊伍立馬收兵回退,動作井然有序。
巡城軍不曾料到有此變故,微微一怔。
愣怔間,安國公主已經手提烏金軟骨鞭,漫步上前。“怎麽,很吃驚嗎?”
她手中烏金軟骨鞭平平無奇,但握在凶名在外的安國公主手中,沒有人會懷疑它不會讓人皮開肉綻。
“巡城軍宋淮思宋參將。”即便到了此時,安國公主的眼眸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她麵對的不是三千巡城軍,而是漫步在自家後花園一般,從容不迫,不緊不慢,甚至舉手投足之間,優雅貴氣,儀態萬千。
宋淮思雖然統領三千巡城軍,但甚少與安國公主打交道,故而被安國公主叫破名字時,又是一愣。
“這般明顯的栽贓嫁禍,你是真的覺得小皇帝腦子進了水,才會相信嗎?”
她言辭淡淡,沒有一絲尊君重道之態。
宋淮思抓住她的這絲不敬,厲聲道:“安國公主,本將知曉你為大慶征戰南北,戰功赫赫,但是長安城中,天子腳下,容不得你如此胡作非為,忤逆犯上!”
他抓著長刀的手汗津津的,細看之下,還能發現有章 微微顫抖,但嘴上的誣陷之詞卻硬氣十足,言辭鑿鑿,瞧不出半點摻假之意。
安國公主的目光從容掃過他微微顫抖的手,而後輕笑一聲,“顛倒黑白,搬弄是非,到真是你們主和派擅長之事。”
“安國公主,隻要你現在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本將……本將會為你在陛下麵前求情……”
“求情?”安國公主驀地笑出聲來,而後一抖手中長鞭,“那也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讓我束手就擒了。”
饒是來之前做過千萬種預想,都沒能想到,皇帝城樓之上的公然失態,居然來源於跟一位女子的一麵之緣。
顧鴻生沉吟片刻,問道:“駙馬也不知曉?”以方鏡辭的深謀遠慮,明知小皇帝有所牽掛,不可能毫不作為。故此,他才有此一問。
於公公不知道他心中彎彎繞繞,隻搖頭道:“駙馬著人守在畢府,並未得到那女子半點消息。”
顧鴻生摸著胡須垂眸不語。
於公公摸不準他心中所想。倘若是先前,此事他絕對不會找顧鴻生商議,但安國公主也曾說過,方鏡辭是可信之人,那麽他所說的,“遇事可找顧相商議”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我會著人暗中尋訪那位姑娘,陛下那邊,還勞煩於公公小心安撫。”片刻之後,顧鴻生開口道。
於公公卻擔心,“倘若這次還尋不到結果……”小皇帝的焦慮他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中。趙琦作為少年天子,九五之尊,除了偶爾耍一耍小孩子脾氣,大多時候,無不為大慶盡心盡力。
他自登基以來,還從未有過如此輾轉反側、夜不成寐之時。
“公公放心。”顧鴻生像是瞧不到他的擔憂一般,笑得一團和氣,“安國公主大婚之後,朝中也是時候該商議陛下的婚事了。”
於公公心中頓時一驚。
雖說小皇帝的婚事,先前就曾因搭建登雲梯一事,著顧相與六部進行商議,但終究因為南郡水患之事耽擱,又緊接著準備安國公主大婚,而徹底擱淺。
顧鴻生此時提出……
他小心翼翼望著顧鴻生,試探道:“顧相的意思是……”
“陛下大婚是國之大事,屆時長安城中,不論貴賤,皆有應選之資。”
顧鴻生話雖說的含糊,但於公公何嚐不是通透之人,幾乎一點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大婚,不論貴賤,隻要有了資格,便紛紛登記在冊。屆時再請畫師為所有秀女作畫,不怕尋不到陛下所尋之人。
是以,於公公一顆懸在嗓子裏的心,終於徹底擱下。
他向顧鴻生深深彎腰行禮,“多謝顧相。”
寢宮之中,趙琦還不知道於公公與顧鴻生所言,隻因遲遲沒有得到回報,煩躁地來回走著。
他雖然令於公公前去尋找城樓之下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但心中卻始終惴惴不安。有無數次,他都想不管不顧,衝出皇宮,親自去找尋那位讓他念念難忘的仙女。
隻是崇安大殿之前的鼓磬之聲未歇,預示著安國公主祭拜太廟之行未結束。他可以在任何時候調皮搗亂,卻唯獨不願在安國公主大婚之時添亂。
於整個大慶而言,安國公主的存在,就預示著大慶的安穩和順,於皇室而言,她的存在,更是保證了趙家穩坐皇位之上。
先帝駕崩之前的話猶在耳邊——“普天之下,你唯一能夠安心信任之人,除了安國,再無他人。但安國是把雙刃劍,傷人也將傷己。你務必謹記。”
他謹記了,時刻不敢忘懷。
給安國公主賜婚,一來,是為了打消南齊求親之妄想,二來,也是為了讓安國公主在大慶找到歸屬感。
是以,他絕對不能允許這場大婚,有任何一點點變故!
長安城中,賀安大街通往南城門的最後一截道路之上,早已不複先前的繁榮喜慶。
此時地上屍橫遍野,三千巡城軍已剩寥寥。
宋淮思望著站於身前的女子,滿心滿眼都是恐懼。
麵前的女子早已扔下手中烏金軟骨鞭,換上了從他手底下巡城軍手中搶奪過來的長刀。
一招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今日,他終於親眼見證到了眼前這位凶名遠揚、威震四海的殺神的真正麵目。
麵對三千巡城軍,她如入無人之地,橫行往來,無人能擋。
近三千人的鮮血早已染紅街道,就連他的身上,都沾滿身邊士卒的鮮血,頭盔之下的臉,早已血汙不堪。
然而,此刻站在他對麵的安國公主,一身鮮紅婚服,搖曳生姿,竟未曾沾滿半點血汙。
普通長刀握於她手中,仿佛通了靈性,揮戈之間,頭顱掉落,卻連一滴血都不飄到她身上。
她纖塵不染,與血汙髒亂的街道格格不入。仿佛誤落人間的神仙,清逸出塵,翩然若仙,連鞋底都幹淨到不沾染一點塵土。
然而不曾親眼見到,誰又能想到,眼前這一片修羅地獄,都是由眼前這個不沾纖塵的女子所為?
望著步步緊逼的安國公主,宋淮思終於膽寒。咣當一聲,手中長刀掉落在地。
他努力睜大被汙血沾滿的雙眼,“殿下,我……”求饒的話還未出口,脖子便驀地一涼,有什麽東西從中流了出來。
視線的最後,是那位如同鬼魅的安國公主,扔掉手中長刀,回首而笑的模樣。
那般清新秀麗,絕世無雙,仿佛花間回眸的少女,無端惹人心動。
於公公還未回,小渝公公瞅了瞅時辰,快到申時。再有一個多時辰,便是公主府大禮之時。
他小心翼翼走到小皇帝跟前,“陛下。”
趙琦心緒難安,麵前攤開的奏折一個字也未曾看進眼裏。聞言輕巧抬眸,“於煬回來了?”
“啟稟陛下,於公公還未回來。”盡管擔憂小皇帝震怒,小渝公公還是得硬著頭皮稟報。隻不過心底不住念著:師父您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趙琦捏著奏折的手不由得收緊,在那一頁上留下數道雜亂的深深折痕。
小渝公公眼皮一跳,隻覺得小皇帝那一爪子像是捏在了自己身上似的,痛感滲透到骨子。
但趙琦終於什麽也沒說,既無震怒,也無責問,安靜地幾乎都不像他了。
他可以沉默,小渝公公卻無法沉默,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勉強開口,“陛下,申……申時將至,陛下該前往公主府了。”
趙琦驀地丟開奏折,頹廢往龍椅一靠。
小渝公公幾乎能預感到,那一瞬他震怒的聲音將要響徹寢宮。
但什麽也沒發生。
趙琦深吸了一口氣,淡漠道:“為朕更衣。”
小渝公公心頭驟喜,連忙起身著人給小皇帝更衣。
賀安大街之上,扔掉長刀的安國公主彈了彈婚服之上沾染的灰塵,回眸望著一直站在身後,看著她大殺四方的方鏡辭。
眉梢微揚,安國公主的聲音仿佛帶著笑意,“你若反悔,此時還來得及。”
她並未言明“後悔”什麽,但方鏡辭心中明了清楚。
他手中還拿著被安國公主扔下的烏金軟骨鞭,聞言舉步上前。
滿地血汙,幾乎無處下腳。但他信步而來,仿佛閑庭漫步,分花拂柳,悠閑自得,風姿卓越。
安國公主站在原地,瞧著他漫步而來。
“殿下。”方鏡辭將被他擦幹淨的烏金軟骨鞭呈上,“長安城中凶險,殿下還是隨身帶著此物,景之才能稍稍安心。”
言談舉止,一如先前。
安國公主挑高一側眉梢,“你不害怕?”
先前被她一刀破喉的宋淮思,臨死之前瞧她的眼神,明明像是瞧見了從地獄深淵爬出的惡鬼,恐懼入骨,驚懼非常。
但方鏡辭麵色如常,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仿佛聞不到,腳下染紅街道的血汙仿佛看不見,這般鎮定從容,泰然處之,甚至讓她有章 懷疑眼前場景皆夢幻,所見所聞之物,都不是真的。
“殿下為國為民,征戰四方,所過之處,屍橫遍野。雖然殺戮過重,但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大慶安定,百姓能有安居之所。”方鏡辭唇角微笑淡然從容,眼底欽佩之意溢於言表,“景之敬重殿下還來不及,又如何會驚恐害怕?”
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安國公主從他的眼神中讀懂了這層意思。
她微微歪著頭,打量著方鏡辭,一言不發。
方鏡辭任她打量,從容雅致,淡然閑適。
半晌之後,安國公主忽而一笑,“既是這樣,那麽大婚照舊。”
方鏡辭這才微微笑了起來。
他真心笑得很是好看,眼底綴滿點點星辰,仿佛俄頃之間,聲樂齊鳴,百花盛開。
安國公主瞧了一眼,有章 不自在挪開目光。
目光剛好落在迎親隊伍之中。
確切來說,是落到隊伍之中某人身上。
她微微抬高下巴,衝著那人道:“你這般模樣,可是沒做好阻攔隔絕消失之事?”
那人被安國公主發現,也不緊張,笑嘻嘻上前,“殿下說得哪裏話,我們十二騎一出手,怎麽會……”
話音在安國公主越發森冷的目光中消失了。
“說。”
隻一個字,雖輕描淡寫,但殺伐之意攜著驚天之勢,撲麵直來,擋無可擋。
迎親隊伍中其餘人被這氣勢一驚,腿骨都不由得軟了幾分。有膽子小一章 的,先前剛吐過幾回,這回兒更是沒能忍住,驀地當場吐出。
隻是卻什麽也吐不出來了。
那人笑意頓收,恭敬道:“我與十一守著的西北方向……跑掉了一個人。”
不等安國公主發怒,他又急忙補充道:“十一已經追過去了,想必這會兒已經追到了。”
安國公主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森冷如冰,“守備不利該當何罪?”
十二臉色一白,還未說完,就聽走到安國公主身側的方鏡辭溫聲道:“殿下不必擔心,西北方向,有我好友沈季文守在那裏,必然無憂。”
他話音剛落,西北方向便有一支七彩煙花騰空。
瞧見那煙花,方鏡辭唇角笑意微收。
安國公主見狀,正微微詫異,就聽他笑意微淡,“沈兄的消息,殿下遇刺的消息並未外泄。”
聽他這話裏的意思,想來不光是西北方向著人守著,而是東南西北各個方向,都有人守著,以備無憂。
十二騎先前聽聞安國公主被指婚,又是主和派一脈,一直覺得此人被主和派當做棄子,不足為懼。
即便南郡水患之時,有過一麵之緣,但當時方鏡辭境地慘狀,令人記憶猶新,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印象。
但今日所見所聞,幾乎令十二震驚了。
隻不過他還未來得及發表心中疑惑,就聽方鏡辭已轉向迎親隊伍,溫聲和熙,“勞煩諸位,繼續迎親之事。”
新建的公主府中,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小皇帝的到來,更是為盛景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人人歡聲笑語,喜不自勝。
但隨著吉時將至,前往太廟祭拜的迎親隊伍卻遲遲不歸,眾人便有章 驚疑。
趙琦好不容易按捺下心中不安,這時又遲遲不見迎親隊伍返回公主府,心中不安猶如猛虎躥出。
他招來小渝公公,“著人去看看,安國公主與駙馬,此時到了哪裏?”
小渝公公領命而去。
滿堂寂靜一瞬,又仿若無事發生,繼續高談闊論。
但談論之下隱隱的不安,也在悄然滋生。
顧鴻生的視線先是在南齊使臣那邊轉了轉,而後不經意瞧見身側翟康來麵色古怪。他微微皺了皺眉,趁著其他人不注意,拉著他到了一處偏靜之地。
翟康來氣呼呼甩開他的手,“顧鴻生你是有什麽話不能當麵說,非得到這種僻靜之所?搞得像是我跟你關係有多好似的。”
顧鴻生麵色不變,“在安國公主那一派人眼中,你可不是跟我關係匪淺麽?”
盡管跟顧鴻生私下不睦,但在對待安國公主的問題上,兩人至少站在同一立場。
翟康來冷哼一聲,倒也不曾否認。
“所以說說,你做了什麽?”
翟康來瞪大眼睛,“顧鴻生,你在胡亂揣測什麽?什麽叫‘你做了什麽’?你怎麽不說說,你都背著我做了什麽?”
“將方鏡辭當做棄子,安插到安國公主陣營。”顧鴻生坦然自若,沒有半點推搪之意。
“……這不是眾人皆知之事嗎?”翟康來無語道。
“但我先前並未告知於你,所以算是背著你做的。”顧鴻生緊盯著他,“所以你如今又做了什麽?安國公主與方鏡辭的迎親隊伍遲遲不歸,是你動了什麽手腳吧?”
“……”翟康來瞪著他,不說話。
“要讓我來猜猜嗎?”顧鴻生笑意盡收,“你與南齊使臣勾結,安排了刺客行刺。”
翟康來不料他直言此事,頓時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你胡言亂語什麽……”
“到底是我胡言亂語,還是你膽大妄為?”顧鴻生臉色難看,壓低聲音怒斥道。
原先還有的忐忑不安被顧鴻生這麽一吼,頓時煙消雲散。翟康來梗著脖子道:“我這是為大慶除害,哪裏是膽大妄為?”
“糊塗!”顧鴻生仿佛壓製不住怒意,斷喝道:“安國公主乃是大慶象征,她一死,大慶必亂。屆時陛下震怒,你如何擔當得起?”
翟康來嘴硬:“陛下對安國公主忌憚已久,不趁著此時大婚她手無寸鐵除掉她,就再也沒有更合適的機會了!”
“陛下忌憚公主,敬畏公主,卻也深受公主庇護。你自以為揣測了聖意就一意孤行,就是將大慶,將整個主和派,將你翟府上下一百多口人,至於萬劫不複之地!”
“到時候安國公主死都死了,陛下又怎會為一個死人大動幹戈?況且我為陛下除去心頭大患,陛下賞賜於我還來不及,又如何會問罪?”麵對顧鴻生的憤怒,翟康來憤憤不平。
眼見他篤定自己所想,沉浸其中,不願看破真相,顧鴻生知道與他多說無用,甩袖而去。
翟康來喜滋滋瞧著他憤慨的背景,心頭說不出的得意——跟顧鴻生爭了這麽久,自己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
他悠然自得回了前廳,想著待會消息傳來,皇帝大喜,自己必定備受嘉獎。
茶香盈盈,他吹了吹,淺酌一口。一想到日後憑借此事,能飛黃騰達,碾壓顧鴻生那老狐狸一頭,他心中欣喜溢於言表,難以掩蓋。
門外傳來一陣騷亂,翟康來側耳細聽了一陣,還未聽清什麽,就聞一道清麗嗓音淡然響起——
“賀安大街之上遇到幾個不知死活的毛賊,耽誤了時間,還請陛下勿怪。”
聲音剛落,一道大紅色身影於前廳重重人影之中出現,雍容華貴,端莊大氣,儀態萬千。
安國公主。
他心中一凜,還未來得及有什麽動作,便瞧見安國公主信步入了廳堂。
一身大紅婚服俏麗,風華無雙。
而最搶眼的,是她手中提著一把長刀,刀口卷刃,滿是血汙。
撲通一聲,有什麽東西被安國公主摔至他腳下。
恍惚之間,好似有幾滴什麽,落在他衣袍之上。
鼻端有濃烈的血腥氣味傳來,翟康來一低頭,跟地上死不瞑目的人頭來了個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