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京郊酒場, 茗鸞苑。
更漏滴答滴答的作響,距離午牌時分,還差一刻鍾的光景, 雨勢愈發滂沱如瀑, 霧珠銜接成了細密的纏絲, 緊緊攪在了趙瓚之的神經之上,他一麵吩咐參將在院內架起避雨長棚,一麵負手立在漆簷之下,邃眸淡視庭景, 少頃,參將回稟說雨棚已經搭好,趙瓚之點了點頭, 又淡聲發問:“龐樞密使與鍾尚書人何在?”
媵王的口吻陰晴不定, 參將參悟不透自家主子的脾性,隻能戰戰兢兢地地打探了一番, 踅身稟命道:“王爺,尚書爺遣了親信說, 龐樞密使嘩變,暗自救下那隧洞底下的紙鳶,於一裏外的驛站晤麵,爾後便教給他們逃了。”
這一樁事體, 似是早在趙瓚之的意料之中, 是以,他的峻容之上並無太多異色,反而顯得格外淡寂如水, 那參將又道:“尚書爺又特地交代了一句,有一位名曰溫廷舜的少年, 也就是偽飾成秋笙秋娘子的那個賊人,他沒逃,往酒場的方向潛伏來了,意在於救人,說是有一位同黨還落在了這酒場之中,至於剩下獲救的少年,皆是回城求援去了,以卑職之推揣,他們應當是去了大理寺。”
趙瓚之薄唇浮起了一絲極淺的哂笑,低喃道:“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言訖,他又淡聲問道:“那麽,長貴人何在?目下,他是在誰的手上?”
參將深忖了一番,道:“如王爺所預料地那般,長貴原是落在了溫廷安等賊人手中,後來龐樞密使嘩變,溫廷安將長貴交給了龐樞密使,龐樞密使差人將長貴遣回酒場,想必是打算將其送至完顏宗武身邊,以便攪亂王爺您的大計。”
趙瓚之的眸底,深深掠過了一絲厲色,他不由往完顏宗武所棲住的院落看了一眼,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幾位口譯官正在服侍左右的影子,晦暝不明的雨色,輕輕浮照在了趙瓚之的冷容上,他諦聽著簷雨叩地的窸窣聲響,凝神思量了片刻,道:“長貴雖說在龐瓏手上,但若要遣返的話,一定會走偏門這條道。鬃馬縱然腳程快,但到底還是差了氣候,你們不若這樣做——”
趙瓚之在參將身前低語了幾句,參將麵露震顫之色:“王爺,這會不會太……”
趙瓚之負著手,泰然地笑了笑道:“此則曲突徙薪之策,擱在平素,本王是決計不會用的,但此下事態極是特殊,本王不得不盡早做些旁的籌謀了。”
參將是個忠心耿耿的,又怎會不從?
參將恭謹稽首道:“王爺之計策,自當是萬無一失的,卑職這便著手去安排,隻不過,那這個溫廷舜的少年該如何處置?此人輕功絕佳,有『雁過無痕』之譽,就怕此計能降服了長貴,但無法左右這個溫廷舜。”
這一點,趙瓚之早就料著了,他道:“若是刨除溫廷舜所處的陣營,本王倒是極想將他招入麾下,這個少年是個棟梁,文韜武略均屬上乘,未來是大有可為的。”話至此處,趙瓚之低歎了一聲,口吻變得歎惋,“可惜了,同溫廷安一樣,都是個不識抬舉的,接二連三觸了本王逆鱗,總是摻和本王的好事兒,本王也便無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參將附和道:“王爺說得是,此番決計不能再對這些賊人心慈手軟。故此,王爺打算如何處置這個溫廷舜?”
趙瓚之眸中晃過了一絲銳戾之色,修直如玉的長指,輕攏慢撚地摩挲著袖裾內側,淡笑道:“還能如何?自當是遂他的願,放他進來了。”
“什麽,放那逆賊進來?”參將一下子又參悟不透自家主子的真實意圖了,他一度以為王爺是在說笑,但觀摩著趙瓚之那沉寂如磐的麵容,參將覺得趙瓚之說的是真話。
趙瓚之淡聲道:“溫家兄弟情深如寄,本王不若就成全他們兩具全屍罷。”提及溫廷安的時刻,趙瓚之的心腔之中,實質上,仍舊是無可自抑地掀起了一絲風瀾,甚或是說悸動,這教他回溯起了在冶煉場內,將溫香軟玉攏在懷的時刻,不得不承認,他心中曾掠過一絲將其占為己有的念欲,這一份念欲,如文火烹茶一般,慢慢地燎烤著他。但這一份念欲,就如朝菌一般,存在的時間極為短瞬,不過是朝生暮死的時間罷了,他愛美人,但,他更愛江山。
參將明悟了,凝聲道:“依照王爺的意思,是想要走一出空城計?故意示弱引虛,放溫廷舜進來,但他進來容易,出去就困難了。”
趙瓚之道:“茲事體大,本王已經吩咐椿槿著手去打點了,你負責盯著長貴便好,長貴這人知曉諸多秘聞,必須留下活口。”
“不過,”俄而,趙瓚之話辭機鋒一轉,“假若外頭有援兵趕到,要來營救長貴的話,那這人便不必留活口了。”
這便是讓參將見機行事,假定情狀不對勁的話,那便是痛下殺手了。
參將也是個伶俐的,他跟隨媵王多年,雖說時而會參悟不透自家主子的籌謀,但若是辦起事兒的話,還是相當趁手的,他旋即領了命,但思及了什麽,臉上有些隱憂,“溫家的這兩位少爺,知曉內情過多,確乎該死,但阮寺卿已經知曉了他們困於此處,若是二人皆是死了,阮寺卿帶兵問責起來,這可當如何是好?”
若是死了兩位勞役,帳籍和路引皆掌飭在他們手上,一旦生了事,事後銷毀即可,諒是大理寺要查,也查不出個什麽來,目下的光景,若是死了兩位溫家的少爺,這情狀可就有些非同小可了。
趙瓚之摩挲著拇指指腹內側,雨霧灌麵,將男人優越的山根與繃緊的下頷線掩映得若即若離,他的神態與情緒,也淡到了極致,似乎這種情狀,他也是早就考量好了,靜默了片晌,趙瓚之適才淡聲道:“溫廷安與溫廷舜,當初是以秦氏、秋笙的身份進入酒場的,兩人的帳籍還在本王的手上,若是兩人死了,本王隻消毀屍滅跡,且拿出兩人的帳籍放在阮淵陵麵前就好。阮淵陵縱然知曉兄弟倆死了又當如何,畢竟,死的人是秦氏與秋笙,兩位從外州遷徙而來的平民百姓罷了。
“若是要問責二人的死因,椿槿可說這兩人是牙倌舉薦而來,之所以死了,皆是雲督頭之所為,那些火械、采石場、冶煉場都可以一並推到他的頭上,縱然是引燃了火-藥,也是他之所為,扣他一頂謀逆的罪咎,本王不過是來招標,與任何事情都無甚牽涉。”
參將聽出了言外之意,略顯瞠目結舌,道:“王爺莫不是打算假戲真做?當火-藥被引燃之後,那您也……”
趙瓚之眸下眶的臥蠶,弧度深了一深,笑眸勾勒出了一絲深邃的括弧,“苦肉計自是要演一演的,不然的話,又怎能取信於人呢?”
參將素來是將趙瓚之的話奉為圭臬,即刻領了命,事不宜遲,便是疾然而走,趙瓚之頓步於廊廡之下,垂眸靜眺著雨幕,思及了什麽,問及那參將,“鍾伯清現在帶兵何處?”
參將忙踅身而至,拱首答道:“王爺容稟,是這樣,龐樞密使似乎已然料著您的籌謀,在救出那些少年後,他遂是打算原路帶兵前來營救,鍾尚書為了不讓其擾亂您的計策,遂是截了龐樞密使的和。”
趙瓚之沉思了片晌,搖了搖頭:“不到半個時辰,阮淵陵的援兵必會趕到,就憑鍾伯清那幾千兵卒,憑他們之力,不足以抵抗分毫,若是屆時落下了話柄,亦是不太合時宜的。”
參將道:“那依照王爺的意思是……”
參將還以為媵王會說,那便讓鍾伯清調兵遣將,去截龐瓏的和,延宕上一陣子,至少要留夠時間,好讓趙瓚之與完顏宗武能夠在午時正刻順利談判,隻要將元祐三州這一樁條件,談下來,就能將媵王過去所做的事情一筆勾銷,媵王手握元祐三州的疆土,是遂了先帝的遺誌,也是在踐行恩祐帝的祈盼,官家一定會屬意於媵王,縱任阮淵陵手握再多所謂的罪證,又當如何,隻要官家看在收複元祐三州領土一事上,赦免了媵王的罪咎,阮淵陵也無法奈何媵王分毫。
參將是這般作想的。
但現在,媵王居然是反其道而行之。
參將就有些想不通了。
趙瓚之沒有多做解釋,隻是道:“速速去遣人,命鍾伯清不必去截和,讓他帶兵回酒場,本王有另外一樁要事吩咐他去辦。”
參將弓腰叩首,遽地應喏了一聲,卑恭地道:“卑職記著了,這邊去操辦。”
言訖,參將很快地離開了茗鸞苑,去馬廄處,麻溜地牽了一匹快馬,攬轡跨鞍,披上了雨蓑,一舉朝著通往京城驛站的方向,疾掠而去。
趙瓚之淡淡地望著一人一馬消失在雨幕之中的虛影,心中升起了一絲計較,他的視線收攏了回來,定格在了日晷之中,還差一刻鍾,就是正午牌分,行將到他和完顏宗武談判的時刻了。
隻消將這個談判談下來,途中不出任何岔子或是紕漏,那麽,在這奪嫡之爭裏,他便是能夠勝券在握。
趙瓚之稱得上是胸有成竹,甫一側身,欲要回書房整飭一番,不經意之間,他竟是與一個玄衣少年撞了個正著。
溫廷舜著一襲玄色勁裝,慵懶地抱著臂肘,修直的身軀如玉樹一般,淡寂地倚靠在了廊柱的深處,腰際的蹀躞帶上,懸有一柄軟劍,劍齒之上蘸染著一絲血漬與雨珠,而劍光殷亮如雪,透過薄冷的空氣,覆照在了少年冷銳的麵容之上,襯得他的麵容半晦半暗,狹長的眸底蒙著一團沉鬱的霧色,沉重得揉不開,情緒亦是不曾顯山露水。
趙瓚之武功稱得上是上乘的,但在方才的時刻裏,與參將對談之時,他竟是不曾覺知溫廷舜的存在,這個少年來了多久,又是聽到了多少,凡此種種,趙瓚之都一時拿不定主意,他剛剛還對參將聊到了自己的籌謀,也說了如何針對溫廷舜的計策。
縱然被人聽著了自己的計策,趙瓚之在明麵上,亦是絲毫不顯驚色。
他冷然地掃視了少年一眼,目露一絲凜冷的審視之色。
其實,從少年的麵容之上,並不難看出秋笙的影子,在趙瓚之的眼中,秋笙一直隻是一枚任其擺布的棋子,本來是用來討好完顏宗武的,但他到底還是失了成算,沒成想秋笙居然是溫家二郎,還讓常娘將這人,一徑地從酒坊帶入了酒場。
阮淵陵培養了如此多的紙鳶,趙瓚之尤為忌憚的,姑且隻有兩位,其一是溫廷安,其二便是溫廷舜。
趙瓚之的戒心升騰了起來,不溫不涼地冷覷了溫廷舜一眼,“你又是何時闖進來的?”
溫廷舜的右手指腹靜緩地摩挲著左手虎口處,指端輕輕地蹭磨在了軟劍的劍柄之上,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他口吻掀起了一絲極冷的玩味哂笑,不答反問地道:“殿下以為如何?”
趙瓚之道:“本王覺得,你應當是早就蟄伏在酒場之中罷了,看到本王在尋參將商量對策,你秘而不宣,選擇旁聽了全過程。”
趙瓚之不疾不徐地偏斜過了邃眸,負著手,視線的的落點聚焦在了,寥寥地牽起了一絲唇角,嗓音起了一些風瀾,道:“倘若本王沒有推揣錯誤的話,你此番回至酒場,有且隻有一個目的,那便是來探尋溫廷安的下落,是也不是?”
趙瓚之並沒有說錯。
甚或是說,他顯然是在明知故問。
他明明知曉,溫廷舜到底是為了誰而來,但他還有意這樣發問。
目下的光景裏,溫廷舜懶得同趙瓚之兜圈子,直截了當地發問:“她在哪兒。”
一副冷眸如霜的陳述語氣。
問出這番話的人,分明隻是一個少年,一字一詞之間,卻透著獨屬於上位者的矜冷與威懾,教人不能輕易忽視。
溫廷舜又像是一頭雪原裏桀驁的孤狼,眼神鋒銳如刃,蘊蓄著濃烈的風暴,光憑那一記冷冽的眼神,仿佛就能將人在頃刻之間,撕咬成粉身碎骨。
一抹陰翳的霾色浮過了趙瓚之的眉眸,他譏誚地扯著唇瓣,蔑冷地說道:“既然你這般有能耐,怎麽還打算要來問本王?憑你的鷹眼追蹤之術,在冶煉場內探賾一番蛛絲馬跡,不就得了?”
溫廷安尋覓到了冶煉場,一路是做了諸多隱秘的記號,溫廷舜按圖索驥,已然去過了一趟冶煉場,但卻是遍尋無獲。
他尋不到溫廷安的下落。
憑借他對溫廷安的認知與了解,溫廷安在尋找到了冶煉場以及一些有用的線索之後,定然會回來尋找大隊伍,但她就這樣失蹤了,沒了蹤影。
這就讓溫廷舜心裏難免一沉,直覺告訴他,溫廷安一定是被趙瓚之抓起來了。
趙瓚之這人素來城府頗深,詭計迭出,他為了製衡阮淵陵,一定會使出一些陰損的招式。
方才他不動聲色,旁聽了趙瓚之與參將二人的對話,趙瓚之的陰謀詭計,適才逐漸浮出了水麵,趙瓚之所說的話雖然極為隱晦,但溫廷舜是能夠推知一二,趙瓚之是打算讓溫廷安作為人質,以此來威脅阮淵陵。
倘或溫廷舜沒有推揣錯誤的話,趙瓚之威脅的手段,是將溫廷安綁縛上火藥,這般一來,就算是將她的命脈,狠狠地拿捏在了手掌心裏。趙瓚之原本還意欲將溫廷舜算計進去,但他沒料到地是,溫廷舜已在一旁待了有好一段時候了。
溫廷舜在冶煉場內尚未尋到溫廷安的蹤跡,這讓他加深了心中的某些猜測。
廊廡之外的雨霧之中,不知何時,金烏竟是緩然地沉了下去,悄無聲息地隱入了霾雲背後,隻見那天地之間,景致驟地黯然無光,徒剩遠近簷角處所懸掛的長明燈,燈影昏晦如謎,僅是照亮了一小爿方寸之地。
趙瓚之僅是交睫了一瞬,倏然之間,驀覺脖頸之上傳了一陣涼如冰霜的寒意,溫廷舜震袖搗劍,身影戛然一晃,如一枚漂葉般,亟亟地掠至了趙瓚之的身後,他的嗓音沉得仿佛可以擰出水來,透著極為暴戾的鋒芒:“有些話,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他在問趙瓚之,關於溫廷安的下落。
——趙瓚之到底將溫廷安藏在了何處。
少年身上的濃鬱殺氣,漸然滲透入了滂沱的雨幕之中,亦是彌散入了軟劍之上,軟劍那銳利尖利的刃端,斜斜地抵在了趙瓚之的脖頸,似是隻消趙瓚之膽敢挪動半寸,那一柄軟劍,遂是能如寒蛇一般,一舉刺穿他的頸部脈搏。
趙瓚之的薄唇,遂是極淺地輕輕抿起了一絲笑意,這種笑意,似是輕嘲,又似是在慨歎,他大抵是在輕嘲少年的不自量力,但同時也在慨歎少年輕功之卓越。
趙瓚之勾了勾眸心,意有所指地道:“向來無人能夠威脅本王,你若是輕舉妄動,那麽,溫廷安的性命可就眼看不保了。”
溫廷舜的嗓音透著一股緊勁,他極淺地勻了勻呼吸,整個人卻是漫不經心地輕笑了起來:“殿下,這句話當是我對您說才是。”
趙瓚之聽罷,凝了凝眸心,他有些微訝於溫廷舜的態度,但明麵上是不動聲色地揭了過去。
這一番話,可就說得有一絲絲耐人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