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溫廷安看著呂祖遷,晌晴的雪光偏略斜照,幽謐入廡,將她的容色描金,襯得眸色,儼似金爐內明明滅滅的一縷煙靄,幽幻莫測。

呂祖遷心頭一震,目露戒意,趾高氣昂道:“答應你什麽事,莫非你是想當齋長?”

並非沒有這般可能,未被遣退前,溫廷安在學齋裏玩世不恭,屢犯族規,處處與呂祖遷抵牾,且頻生齟齬,呂祖遷被他磨得夠嗆,甚至有一回,溫廷安叉著腰,倨傲地挑釁他道:“再敢管爺的閑事,信不信爺褫奪了你的齋長之位?”

這一席話,呂祖遷記恨了許久,生成了心底的一根棘刺,怕是溫廷安覬覦齋長之位很久了,但齋長由律學博士遴選而出,課業拔尖者方才能勝任,溫廷安是個比茅坑石頭還潰臭的墊腳石,一無所長,就憑他,還想當齋長?做什麽青天白日大夢!

“祖謙兄,有道是君子不奪人所愛,你是齋長,我定是不會與你相爭。”溫廷安言笑晏晏。

呂祖遷納悶,揩了揩鼻梁,抱臂道:“那……你不想齋長,那是所為何事?”

“待翌日私試課績一出,你便曉得了。若我勝於你,你答應我一樁事,若我遜色於你,我亦應承你一件事。”

呂祖遷自然不信溫廷安會勝過他,他深信自己贏定了,盯著溫廷安秀氣清雋的臉,詭笑道:“好,倘若我贏了你,你便穿上襦裙羅衣,點絳唇敷鵝粉,戴珠簪披繡帛,繞三舍苑走一遭,令所有人都看到你!”

溫廷安微怔,起初以為呂祖遷發覺了她真實身份,但轉念一想,實則是這人要羞辱她,一個男兒郎,被迫換上女兒衣,大庭廣眾之下受矚目禮,無異於是尊嚴上的酷刑,呂祖遷想出這一記陰招,可真夠損的。

這個賭就這般定下來了,待下學,她在學齋門前等候沈雲升,少時,他人出來了,協同呂黿一起,兩人正交談著什麽政事,麵色沉肅,見著溫廷安,呂黿適時止話,庬眉略凝:“溫生員有何要事?若是來問私試結果,得等明日。”

溫廷安作了深揖,捏腔拿調道:“學生是來尋沈兄。”

呂黿微訝,看了溫廷安一眼,複又看沈雲升,好奇道:“你們認識?”

沈雲升頷首,淺聲道:“有過兩麵的交情。”隻不過,這番話似乎比往日添了幾分溫潤和煦,少年看著溫廷安,抿唇拱了拱手。

呂黿還要去一趟校舍,得趕路,遂沒深問下去,僅道:“伯晗,那一樁事談到這裏,你得多多留心。”

言訖,複又對溫廷安沉聲道:“老夫告誡你,伯晗是上舍生,你可別將你那些旁門左道帶過來,切忌把他帶到什麽三教九流之地,若是帶壞了他,老夫唯你是問!”

“是是是,”溫廷安無奈耷眉,“學生又不是什麽妖魔鬼怪凶神惡煞。”

呂黿不放心地離卻後,兩人俱是送了一禮,溫廷安道:“那夜過後,沈兄離開得太突然了,我都沒來得及好好言謝。”

沈雲升神色淡淡,泰然如初,沒提舊事,問道:“不知令兄腿疾如何?”

溫廷安便將太醫近日的診斷之況講了,低低喟一口氣,道:“也不知幼弟能否在上舍裏行動自如,沈兄是上舍生,書學所在的魁院與太常寺距離極近,不知沈兄得暇時,能否去看看幼弟的腿疾?”

語罷,她從袖囊裏之中摸出一袋鼓囊囊的錦袋,溫聲道:“滴水之恩,理當湧泉相報,承蒙沈兄救了幼弟的命,這是我小小心意,萬請沈兄收下。”

沈雲升沒接,看著她問:“若是憂慮他,為何你不親自去?”

沈雲升性子耿率修直,說話反而沒有尋常生員的含蓄迂腐,其氣度和胸襟趨於曠朗,語氣溫和,卻有堅執的力量。

“幼弟並不待見我,”溫廷安佯作自嘲一笑,口吻黯然銷魂,“我曾經善妒,做過很多傷害過他的事,他不可能會寬宥於我。”

旁人的家務事,沈雲升不好臧否,他與溫廷舜未正麵打過交道,不過,常在三舍苑的戟門前,看到此人所撰的策論文章,尤其是針對新政課稅所作的千字論,字字千鈞,勢若瓦釜雷鳴,末尾一句『歲無恙無耶?民亦無恙耶?』,可窺其文氣之卓絕,教人力所難逮。

沈雲升深覺溫廷舜,是骨子頗傲的一個人。

他將錦袋推回溫廷安的掌心裏:“能有禦醫醫治,想必你幼弟的腿疾亦能痊愈,不若這樣,接下來一個月,我去書學看看他,替你關照一些,不過,我會說是以你的名義。”

沈雲升說話時,雖是麵冷,但話辭溫煦,如晴午薰風,在聽者心頭處草長鶯飛,“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是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但隻消改正就好,若是你將自責背負終生,那當是很累的。”

溫廷安心中驀然一暖,掖著手略行前一步,待他走上前來,她剴切地道:“沈兄不受我的心意,那我能為沈兄做什麽,總不能白白受了你的照拂,那我心裏會更過意不去。”

沈雲升看了她一眼,倏然淺笑,“還真有一些事忙不過來,隨我來罷。”溫廷安眉眸彎成了上弦月,連聲應是,快步跟了上去。

沈雲升出身農門,家境貧寒,雖是以養士之名義成為了上舍生,但在勤學之餘,須為族學分擔諸多差事,諸如晨間擊木鐸,整理學齋蒲團,替博士研墨謄義,在膳堂裏當夥夫等等,髒活累活他都要幹。

一般的上舍生看不起內舍生和外舍生,這就凸顯出沈雲升的品質了,謙遜克己,縱使從窮舉人飛升了,也不因身份而覺高人一籌。

他帶著溫廷安去至一座典雅樸拙的漆灰樓台前,簷牙嶙峋,廊腰縵回,一道長橋臥伏於淅川之上,穿過了石橋,折過遊廊,進入了內樓之處。

隻聽他道:“此處是三舍苑的文庫,有曆代新科狀元郎的策論文章,也有諸多孤本刻本,藏書深廣,幾近於汗牛充棟。白晝供博士、學官、學諭與上舍生在此抄書摘書,生員可在齋內勘讀,禁止帶書離庫。宵禁是在酉時二刻,值酉時,我需去膳堂搭把手,恐難分出心神在文庫守著,看看你能否撥出兩刻鍾,暫代我守著文庫,解了燃眉之急?”

這契合了溫廷安的意,文庫是瑰寶之地,與律學相關的典籍浩如煙海,更有去歲登狀元郎的律策文章,此些是她盡快摸清公試、舍試與春闈進士考的捷徑,但文庫僅對指定的生員與夫子開放,憑她的身份,還不一定能進去。

眼下,她是沈雲升在做學裏唯一有交情的同窗,彼此雖然還不算熟稔,還起碼也有幾分信任。沈雲升身邊的人,俱是出身顯赫,理所當然看不起他,是以,沈雲升在上舍裏並無交心之友,便給了溫廷安乘隙而入的機會。

溫廷安沒有馬上應承,忖了忖,再是道:“請沈兄方心,這兩刻鍾我一定是有的,橫豎家中不急催我回去,加之文庫環境清幽闃寂,是個適合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我能得一時清淨呢。”

沈雲升挑了挑眉心,抿了抿唇,一麵將一柄鐵匙遞與她,一麵道:“此則文庫一樓二樓的鑰匙,三樓是禁地,呂博士交代過,任何生員都不能上去,你要切記,絕不能上去,也什麽都不要問。”

溫廷安心中起了困惑,但明麵上乖馴地接過了鑰匙,道:“好,我隻守著一樓二樓,沈兄去膳堂之時,我便在此處替沈兄看著文庫,權當是給你分憂了。”

“好,那便從明日開始。”沈雲升沒別旁的是要跟她交代了,略略敘話幾句,天時不早,已是晌午的光景,木鐸聲響起來,該是上射騎課了,他讓她去上課。

大鄴在開始重視武治後,便將騎馬和射箭納入了科考,生員可以自選一門課,溫廷安斟酌了一番,決計去上射箭課。

眾人換上清一色的深色縛帶勁裝,穿過青石板鋪就的闊道,便到了草場上,溫廷安赫然發現溫廷舜就在裏頭。

少年姿容高華,靜坐於輪椅之上,端的一張冰清玉潔的臉,額角瘡疤仍在,襯得他冷漠且疏離,毓秀且清逸,無人敢近。

眼下隻見他張弓挽箭,箭無虛發,皆是穩穩射中靶心,生員們眸露欽仰之色,一片叫好。

溫廷舜不僅書念得極好,做得一手雲錦天章,就連射騎武學,都是上佳,可謂是文武兼備,溫廷安豔羨這種奇才,但她也不甘於步人後塵。

循照師囑,她控製挽著彎弓的力度,和箭枝的方位,磨練約莫半個時辰,竟也能一箭射中靶心,周遭漸漸聚了一批生員,又驚又愣地看著她。

所有人都知曉,溫廷安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嬌貴瓷器,今兒她居然也能挽大弓,一箭擊中靶心,真教人匪夷所思。

一些上舍生看她好幾眼,走至溫廷舜近前,震愕一聲:“這真的是你那位長兄麽?以前不就是個草包紈絝,這變化也太大了罷。”

又有人道:“以前沒正眼看過,現在細看,發現她生得真是秀氣,跟個少奶奶似的。”

溫廷舜放下冷弓長箭,冷黯的眸子裏,視線稍稍聚焦,帶著一絲審視意味看著溫廷安,少年的雪白膚色上,泅出一層薄汗,腮部滲出淺淺的暈色,那一身玄色披紅的勁裝,穿在她纖細俊俏的身上,襯出腰細修長的輪廓。她的虎口和掌腹,被箭枝和劍弦磨蹭得腫疼,但她卻是噙著溫和笑色,遠觀上去,儼似一株漠野上的白楊。

偏巧,盛著碎屑笑意的眉眸,正好與他的視線撞上了。

一霎地,溫廷舜心底懨嫌之色益濃,視線撇開,不再看她。但第二次射箭之時,箭頭險些偏靶,所有人仍在說射得好,但隻有他知曉,自己方才心神不專。周遭仍有人在傳達溫廷安的事,教他那淩冽如霜的眼神一凝,悉身寒顫,當下不敢說話。

約莫掌燈時分,下學了,夕色熔金,日暮西沉,東教坊禦街夾側,陸陸續續張羅起了夜間生意,通紅熾亮的燈籠懸墜於諸巷諸戶,禦街道上車馬駢闐,複又塞住了,溫廷安遂是吩咐王冕去榆林南巷的林家餅鋪,買了五隻湯餅,給數位幼弟分發下去,權當墊墊肚子。

這時,她聽著外頭傳了一陣疾呼,勢若厲鬼哭嚎:

“崔校尉打人了!崔校尉打人了!要打死人了!了不得,要鬧出人命咯!”

溫廷舜挽起了車簾,隔著雪霧,抬起眸梢,看了個究竟。

不遠處,停擺著一輛尋常的閨家馬車,馬車前杵著三個人,有個身量孔武的九尺男兒,著一身馬麵褶的曳撒勁袍,首束短弁烏帽,掌纏玄帶,腰懸金錯刀,韌臂一甩,正提溜起一個牙倌打扮的青年,怒喝道:“你他娘的王八奸人,敢誆藏我妹妹的金銀鋪契,老子弄死你!”

青年身後一個中年人,亦是牙倌打扮,扮相更為精黠市儈,他大喊冤枉,兩股顫顫,劇烈哆嗦,哭喊道:“校尉大人冤枉啊,草民幹這行二十多載了,端的是精誠所至童叟無欺,諒是您借給草民一百個膽,草民也不敢偷您家妹妹的鋪契細軟啊!”

崔校尉蹙眉,冷笑一聲道:“若你們真是被冤枉的,那老子抓著你們的時候,你們跑什麽跑?!”

中年人道:“那還不是因為大人您沒個交代,還提著大刀,十分駭人得很,草民能不跑嗎?”

那個青年也惶然道:“是啊,大、大人,您是不是對咱們有什麽誤會,會不會是、是您妹妹記錯了人不成?您妹妹確乎是給草民談過買賣,但沒給草民這些東西,草民真的是冤枉!……”

崔校尉怒目圓瞪,聲如鐃鈸:“他姥姥的,還敢狡辯!你們要沒扯謊,那就是指責我妹妹說大話了?!”語罷便要拔刀。

頃刻之間,中年人和青年人嚇得六神無主,涕泗橫流,朝著周遭的行客跪著哭冤,青年人道:“校尉要殺人了!亂了亂了!這個世道真是亂了!到底還有沒有王法了!我李五連好人都難做啊!”

中年人道:“我李四行得正坐得直,向官府索了付身牌,幹得是正經營生,也懂大鄴之法,從不幹騙乞偷盜之事,辛辛苦苦做營生,望著日子有奔頭,但今日卻是飛來橫禍,這到底叫什麽事兒啊……”

眾人一看是官尉欺弱李家父子,怒不可遏,紛紛一湧而上,臭芝麻爛穀子一籮筐地扔在地上,崔校尉麵沉似水,赬紅了臉,命他們滾開,那一輛馬車裏的崔小姐低歎了一聲,道:“算了,哥,我們鬥不過這幫狡黠賊子,權當是吃一塹長一智罷……”

溫廷安將這一切納入眼中。

雖未了解全情,但依照崔校尉、崔小姐以及李氏父子的對白,她心裏大致有了案情的輪廓。

李氏父子幹得是牙倌營生,斡旋於買家與賣家之間促成交易,會撲低賣主的價格,高抬買主物價,從中牟取錢財差額,身份相當於前世的掮客。而崔小姐應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她手頭有幾座鋪子和金銀,行將轉賃沽售,令李氏父子幫忙尋求買主,結果鬧出了變數。

崔小姐說李氏父子偷贓了她的金銀鋪契。

李氏父子矢口否認,大呼冤屈,說崔小姐根本沒將這些東西給他們。

妹妹受了委屈,崔校尉自不可能吞聲忍辱,將那一柄金錯刀往地麵上一駐,衝著李氏父子道:“你們狗嘴都是謊言,到底有沒有藏地契,去你們家搜一搜不就曉得了!”

李四硬氣道:“大人,您沒有衙門的巡檢簽,可沒實權搜草民的家宅!您若趕這般作為,草民便告到青天大老爺那裏去!”

崔校尉是個暴脾氣,氣得臉紅脖子粗,那一柄金錯刀眼看要招呼到李四身上,溫廷舜上前一步:“校尉大人,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