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眾生員都知曉,呂黿是刻意點溫廷安回答問題的。
溫廷安過去劣跡斑斑,身為雍院生員,學得是大鄴的律法刑統,卻公然於學舍內召人打馬,幹狗苟之勾當,行博賭之惡風,簡直令呂老先生顏麵無光,是他將溫廷安從族學遣退的。
原以為就此海闊天空,殊不知,經年之後,這混不吝又出現在學齋裏,穿得還人模狗樣的,要不是看在崇老國公溫青鬆的份兒上,他定然不會收下這等惡貫滿盈的豎子。
他不信溫廷安會浪子回頭,更是不信他能通過五日之後的私試,之所以喚他起來答題,隻不過是要肅正師威罷了,免得再生禍端。
眾人偏過首去,自前往後看,不懷好意地瞅著溫廷安,等待著他出糗,呂祖遷亦是回望過去,憑他的了解,這紈絝少爺胸無丘壑,資質愚拙,很可能連卷宗都沒看懂,更別提怎麽審理這一樁墓木致死案了。
正意滿躊躇之時,卻聽溫廷安道:“決斷該案,須依照唐家與宋家起爭的緣由。縱觀卷宗可以知曉,唐家世居墓林,且以墳木為家業,而宋家是佃戶出身,坐擁數畝良田,兩家人爭執的緣由,便是唐家墓林遮礙了宋家的田。卷宗交代過,唐家墓林是百年家業,而良田是近歲才鑿辟而成,也就是說,墓林早就存在,倘若宋佃戶嫌唐家墓林蔭蔽,盡可以購置旁的田產。試推起爭之因,皆宋佃戶依憑威勢,斫伐唐家墓木,令唐家大為不岔,於唐家而言,墓木是其祖宗爺,維護墓木,實屬可憫。”
少年音聲若金石震玉一般,磊落端方,話辭條分縷析,教呂祖謙感到匪夷所思,呂黿露出一絲黝深的況味,從講台處穿過眾人,緩緩行至溫廷安近前,追問道:“鑒析得不錯,溫生員行將如何判決?”
“宋佃戶憑恃威勢,號召諸佃,以威力激成凶禍,當決勘杖兩百,流放鄰州,而遭致宋佃戶斫伐的墓木,當責還唐家。唐家隸屬護墓木,舉止正當,依照大鄴刑統,當判無罪。”
溫廷安回答這道題時,其實心底還是有些躑躅,與墓木相關的案牘她在前世研習過很多,光是一看卷宗,她便能對應到相關的案例。案情判斷、罪名定量、律論分析等這些流程,簡直是鏨刻在她骨子裏的,她看到具體案情,很快能依照所儲備的學識進行剖析,但她的學識和方法,並非這個朝代的溫廷安所能掌握。
原主不懂艱澀深奧的律論,是以,分析問題之時,溫廷安隻能抱樸守拙,開始用最淺顯易懂的話,最質樸稚拙的方式,代入大鄴人之所思所想,闡述宋佃戶錯在何處,唐家是有罪無罪,官府如何判刑。
學齋裏針落可聞,無人敢言,呂黿目露隱微的欽賞之色,“答得尚可,講得很全麵。”
語罷,對著呂祖遷肅聲道:“齋長,可知道自己誤判了麽?”
呂祖遷一陣麵紅耳赤,躬身稱是,雖然心有不敢,但咬咬牙,用愧怍的口吻道:“弟子閱文馬虎,原以為宋佃戶僅犯了斫伐之罪,致使輕估了此人的罪行,若是重審一番的話,弟子必將會……”
呂黿凝眉斥道:“苟或輕判,必罰無赦!”
呂祖遷頭垂得更低了,不敢多加妄言,呂黿吩咐兩人坐下,單手負於背後,單手執著卷宗,厲聲道:“棋弈不能毀,時陰不可追,刑更不能錯判,畢竟交付予你們手上的,皆是活生生的人命。待你們入朝為京差,或至地方任職,皆是大鄴黎民的父母官,你們判案訣獄,訴狀上的一句輕描淡寫的宣判,就決定了一人的一世。”
溫廷安斂了斂眉心,她明白老先生為何會如此嚴厲,大鄴有一套極為嚴苛的追責之製,對判官的錯判、輕判、重判、受賄等罪咎,皆有對應的追責,倘或錯判案樁兩起以上,則會遭致罷黜,徹底葬送官途。
呂黿總愛講些大道理,但台下的生員們,顧著搦墨寫下正確律論,父母官是知府知州通判百裏侯之流,官階至少在從六品之上,於他們而言,還是過於遙遠了,甚至是難以望其項背的奢望,大多數人隻渴盼能通過五日後的私試,以及二月份的升舍公試,為三個月後的春闈做足準備。
春闈相當於前世的公務員招考,所有人都削尖了腦袋在青雲路上擠,然而,真正能進士及第的生員,是千裏挑一,甚至萬裏挑一,最有希望高中的英才,都集中在上舍裏。
眼下,他們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外舍生,連能不能通過第二堂課的小考都是未卜,呂黿就已經跟他們談論為官之道,這距離太不可逾越了。
因是溫廷安答對了問題,這一堂課上,很多生員看溫廷安的眼神,都不太一樣了,奚落和白眼少很多,一些人開始刮目相待,也有不少人心存質疑,懷疑是她爹給她透題了。
雖說溫善晉現在猥自枉屈,屈居仄室編修國史,不再關切朝事,但他的名聲是在大內三院裏響徹過一時的,在座的人多半出身於朱門豪勢之家,多多少少都聽自家爹娘叨叨過溫相的事跡。家裏有個修纂律法的爹,當兒子的,在某些方麵,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更主要地是,溫廷安變化太大了,曾前是不學無術,一問三不知,現在居然能從容自若地接住問題,還被老先生誇獎了,連齋長都為之遜色幾分。大家前日還聽說他在抱春樓尋花問柳,眼下卻見其人正襟危坐捧讀刑統,一個**不羈的紈絝,怎麽可能在短瞬的時間變化這般大?
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第一堂課結束,呂黿在台上置了一尊泰藍暗紋質地的陶山爐,爐上矗有一枝長香,私試倒計時,眾人可沒有時間猜疑了,心急火燎地抓起刑統和紙帖默背誦抄,整座學齋的氛圍緊迫且峻沉,眾人的心神繃緊成一條極細極薄的線。
呂祖遷也沒閑情雅致觀察溫廷安的疑處,方才在堂上丟過一回臉了,教他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從小到大他都沒如此窘迫過,讓他出糗的人,居然還是溫廷安,這口惡氣若是不出,他怎能咽得下去!
溫廷安他爹一定是悄悄透題給他了,不然,這小子怎麽可能一字不落地將判法答出?他一定是僥幸!
呂祖遷捏緊拳心,自己一定要考得比他好,徹底碾壓過他。
王冕跑到窗扃外頭,給自家主子遞送熱茶和果腹的糕點,他不知少爺今兒課上得如何,但知曉他沒有惹禍,呂博士臉上和顏悅色的,看起來沒有被氣得不輕的模樣。
王冕遂是安下了心來,輕聲道:“少爺,呂老先生的私試素來很難,但您放心,今兒課上的經義我都給您抄好了,您悄悄收在袖囊裏便好……”
溫廷安失笑,沒接,“收回去吧,我自己心裏有數,今後都用不著了。”
王冕愕訝,照以往,少爺都是命他抄好紙團暗遞予他,這招屢試不爽,一次也沒出過差錯,沒料著今日居然不用造弊了?
可是,以少爺的資質,若不造弊的話,這私試肯定過不了。
王冕心裏焦灼,還想再說什麽,隻見呂黿率著一位學官進入學齋,預備布下考題,且發了墨紙數張,原來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王冕隻好誠惶誠恐地離去,溫廷安待取到墨帖與紙張時,倏然間,前頭一陣此起彼伏的嘩聲,動靜很是不小,不由循聲看去,卻是看到了一道熟稔的人影。
少年峨冠博帶,身量軒挺又曠朗,那一襲白襟滾銀,在瀟瀟的雪光晌晴裏格外醒目,來人竟是數個時辰前見過的沈雲升。
外舍生平時很少與上舍生接觸,不少人用仰慕崇敬的眼神看著他,就連呂祖遷都不自覺挺直身板,連眼神都變了。
溫廷安看著了沈雲升,沈雲升也看著了她,那一雙眸襯出不落庸常的氣度,視線很淡,落在她身上,停駐了片刻,微微頷首,複又斂了回去。
他還記得她,沒裝作不認識,五官和行止一如初見的雪夜裏,氣質疏淡且麵冷。
溫廷安見著他臂肘間執著一卷線裝的印曆,回溯起原書,沈雲升曆經困苦才終於進入族學,成為太常寺的上舍生。而身為上舍生,有一門名曰『醫治比校』的實操課,每人會發一本印曆,每日抽一個時辰派往五大學目的學齋裏,醫治患病的生員,診治之時,會在印曆上書寫所診疾狀,並交予醫學博士戳蓋朱章,春闈開考時,會有官人針對上舍生的實操課績比校,陟罰臧否,分出優劣。
隻不過,眼下不是要私試嗎,沈雲升若是要上實操課的話,為何來此處做呂黿的學官?
溫廷安沒有餘裕的時間思量這一樁事,她磨好了墨,凝眸審題,呂黿攏共出了三道大題,先是律義,律策次之,律論末之,僅有一炷香的時間答題。每道大題囊括諸多小題,文字閱讀量和思考密度頗大,時間又短促,尚未開考,氣氛便已是沉重又壓抑,幾近於哀鴻遍野。
溫廷安將三道大題過了一回。
律義,顧名思義,考得就是死記硬背的書中內容,考注疏、頒布某例律法的宰執、案例,一如填空、默寫,全憑記憶力。
律策,針對某一治道議題,從律學的立場,作出夾敘夾議的千字策論。
律論,三題之中難度最大,地位相當於前世理科最後一道大題,講述了豐城曲江一帶,有一樁牽涉了世家大族的離奇盜葬案。
『一位世子爺和他的姨父,為讓子孫享萬代福祿,聽信神婆讒言,派人將老祖宗的祖墳挖撅而出,將母親棺木疊葬於老祖宗舊棺之上。後遭族人告發,負責該案的縣令同世子爺是一夥,尋一莫須有的罪名,將族人法辦。
族人潛逃,逃至布政司找到參議控告,參議將該案轉予知府,知府將世子爺等人及案卷參詳問審,世子爺與姨父為逃牢獄之災,趁仵作勘驗墓地後,連夜將母親棺木移至他處另葬,爾後,反訴族人誣告良民,又告縣令受賄與世家勾結。後,三院獲悉此情,決意掛牌督辦,將盜葬案移送至州府重審。
案情如述,請以大鄴刑律謹對。』
盜葬案於十日前剛發生過,雖說這道題也牽涉到了墓林,但案情原況、量刑標準、律法定奪,卻與第一堂課講得內容幾乎不相涉,若是毫無儲備,便覺該題艱深難解。
案情之中的世子爺與姨父,原本隻有盜葬罪,但財迷心竅,不僅掘了祖墳,還辱沒祖屍,數罪並罰,按律當斬。
溫廷安圈出了案情的數個詞眼,觀覽了一回,便續用原主的語境來寫題,左鄰右舍早已響起了奮筆疾書的挲挲之音,聲如蠶食桑葉,石擊深潭,煞是悅耳。
溫廷安有個怪癖,喜歡從後往前寫題,由難入簡,她先將最後一道律論謄寫完,再逐次去寫律策與律義。
約莫半刻鍾過去後,坐在她前排的一位生員,猝然捂緊了肚子,踉踉蹌蹌地起身,步至呂黿近前,麵色煞白道:“先生,我應是早膳吃錯了東西,鬧了肚子,胃脹得厲害,不知能去茅屋否……”
呂黿對沈雲升道:“伯晗,你給他看看。”
伯晗是沈雲升的表字,他謹應了聲,為那位生員切脈,再看了舌苔與腹部,詳盡問了其近七日的如廁情狀,那生員額冒冷汗,期期艾艾地答了,沈雲升道:“胃氣暢順,腹息畢至,囊部無結阻,脈象亦屬平通,你雖腹鼓,但胃並無脹氣之狀,你應是了無大礙的。”
呂黿捋了捋須,話辭冷峻:“伯晗說無礙,你便是無礙,既然無礙,那佯病去茅廁作甚?”
生員一霎地寒汗潸潸,他總不能承認自己打算去茅廁與家仆晤麵,竊拿紙團吧?
他原本想死皮賴臉稱自己就是有病,但不知為何,看到沈雲升那一雙清寂如水的眸子,仿佛是洞悉了他心中的把戲,他脊椎都拔涼了,當下挺直了腰板,尷尬地打了個哈哈,說沈雲升診治出神入化,一為他診脈,他便不腹脹了,語罷,訕訕地返了回去。
堂中原是還有數位意欲稱疾的生員,見了這個場麵,皆是悻悻,誰也不敢去鋌而走險,隻能硬著頭皮,絞盡腦汁地將律題寫完。
這一下子,溫廷安終於曉得,呂黿請沈雲升暫代學官的目的何在了。
每逢私試、公試、舍試,總有那麽一夥生員假稱疾,實則去茅房造弊,他們演得栩栩如生,教人辨不清他們病況真假,耳根子軟的學官,便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去了,但這亦助長了假稱疾的惡風,對認真學試的生員並不公平。
律學醫學兩大學齋的博士,遂是聯袂想了一出法子,那便是每逢大考,必遣太常寺裏的一位上舍生或內舍生,以學官之名,跟隨律學博士左右,以司監堂之職。
溫廷安寫完了三道大題,撚起了墨紙,輕輕吹一口氣,待墨字幹了之後,款款起身,行將交卷,行至第一排時,呂祖遷突然起身,不輕不重地撞了她一下,把她撞到了身後,他一馬當先趨步至呂黿近前,將答紙放置在台麵。
他算是第一位交卷的了。
呂祖遷驕傲地挺了挺胸膛,睥睨了溫廷安一眼,溫廷安隻是搖搖頭,跟上去,將卷子交了上去,她看了沈雲升一眼,念著現在還未下學,她想等下學後再去尋他說話。
兩人一前一後步至廊廡外,呂祖遷陰陽怪氣地道:“看你抄得挺滿當的啊。”
溫廷安莞爾,寥寥地牽起唇角:“若我不是抄的,你當如何?”
呂祖遷挑了挑眉,道:“你哪次課考不是抄來的?抄得雞零狗碎,還裝得這般無辜,我爹要不是看在你爹你祖父的麵子上,早把你趕出去了!”
溫廷安負手在背:“那你要打賭麽?”
“大鄴禁賭,族學更甚,你還知律犯法?”
“所以說,你不敢?”
呂祖遷額庭青筋猙突,被激起來了:“你要賭什麽?怎麽賭?”
溫廷安徐緩地道:“此番私試,若我考得甚於你,你便應承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