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翌日朝暾牌分,晨鐸響了三兩下,岑寂的崇國公府開始有了人煙流動,溫廷安被檀紅和瓷青喚了起來,一位幫她洗漱灌麵,一替她備下熱膳。
思緒朦朧之間,溫廷安的神識還駐留在前一世,數份述職報告尚未寫畢,領導的指令她還沒傳達下去,與首都項目經理的晤麵時間尚未確定,卒務繁冗,壓得她透不過氣,待木鐸之響震醒後,她見著了古色古香的拔步床與銅鏡春簾,遲鈍地驚覺過來,她不再是葉筠,而是紈絝少爺溫廷安。
她不再蝸居於窄仄陋室,而是棲住於明敞堂皇的國公府,她今兒不再是去混,而是要真正去族學念書了。
檀紅和瓷青原以為少爺會發起床氣,但沒想著他竟會如此溫靜,教她們都有些不大習慣。
洗漱畢,趕巧呂氏領著陳嬤嬤自外頭走了進來,陳嬤嬤給檀紅與青瓷使了個眼色,二人領過命,先自去褪下,籌備墨寶等物。
“安兒,這是娘年輕時穿過的儒生衣飾,你也到了這個年歲,姑且穿上也無妨。”呂氏眉眸溫和似水,透著喜色道。
陳嬤嬤服侍溫廷安換下了原先的絨氅直裰,新換上的,是一席雲緞皂色青圓領袍,上繡墜襟,下襯皂絛軟巾垂帶,因是袖長過手,溫廷安目測了一下,袍袖約莫寬達一尺,袖口寬約九寸,裏頭袖囊極為寬大,有一種有容乃大的韻味。
溫廷安感到訝異,端視著銅鏡之中的女子,又看了看呂氏:“娘在年輕時,竟是女扮男裝去書院念學?”原書之中的呂氏,是位循規蹈矩的將門閨秀,生性安分,若非聽她親自提起,溫廷安無論如何和無法料想她會做出如此膽大之事,據大鄴的舊例,未出閣的女兒與外男有別,縱使要讀書,與其去書院,毋寧待字閨中請先生授漁教學。
呂氏為女兒縛好了襟帶,笑道:“你外祖父是個大儒,族規呂家兒女皆要讀聖賢書,而他與幽州白鹿洞書院的院士先生是故交,遂讓我在書院念了三年書,我便是在那處認識了你爹。廷安,你要學你爹一樣,勤學苦讀,吃得苦中苦,方才能為人上人。”
溫廷安困惑,握住了呂氏的腕子:“白鹿洞是大鄴煊赫有名的書院,娘念了三年書,想必是課業頗佳,也通過了舍試,那為何放棄進仕的機會?”
呂氏稍稍怔了怔,沉默片晌,低歎了一口氣:“傻孩子,娘若是入仕了,哪還有你啊?”
她刮了刮溫廷安的鼻梁,看著少女英氣清雋的麵容,玉立亭亭,愈發有自己當年的影子,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心生一絲沒來由的戚然,忙吩咐陳嬤嬤拿了妝奩過來,執起了皂粉,將她的膚色勻黯了些許,且道:“咱們溫家大房嫡係的榮辱和門楣,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上,娘望你能學有所成,不負韶華。”
溫廷安一麵欽佩於爹娘的因緣際會,一麵拱首應是,整飭好了衣裝。
身為嫡長孫,她得先去崇文院給溫青鬆請安。本來,她也要給爹爹溫善晉請早,但溫善晉是資政殿朝官,為了點卯趕早朝,天色尚未黎明便出府了,不過,給她在書篋裏留了一張字條,
『成事在人,謀事在天』。
於這字裏行間,溫廷安深切覺知到,溫善晉並不熱衷於讓她入朝為官,大概是經曆過官場數十年的沉浮,看透了盤亙在官場底下的惡臭習氣與錯節勢力,比起溫家門楣,溫善晉覺得女兒一世自在最重要。
溫廷安心中是有寬慰的,臨去崇文院請安前,她問檀紅瓷青:“紅參湯可熬好了?”晚些時候,去族學的路途上,她意欲親自關切一下因她而遭殃的庶弟。
檀紅傾身稟聲道:“昨夜雪大,蔡師傅染了風寒,早前去抓藥了,剛剛才由林師傅頂上,眼下廚房還在熬製呢,小的也在催促,林師傅說至少要一刻鍾,待大少爺您問安回來後,親自送至您的馬車上,小的會叮囑王冕親自照管。”
天時惡劣,饒是梅再韌,亦是遭了霜打,恰逢侵骨噬肌的淒寒時節,府內下人也多有不容易,溫廷安很是體諒,沒多說什麽,關照了幾句,便朝著崇文院走去。
因在濯繡院耗了些時間,她來得並不算早,抵達得時候,屋內已經有了數位著儒生青圓領袍的少年,溫廷舜亦是正在其中。
屋內少年攏共三位,但溫廷安第一眼,便是看到了他,他靜坐在輪椅之上,蒼青色的儒生衣袍,浸在了暖和明媚的燭光裏,眉眼如墨,鼻若懸膽,稚齡少年俱是恭謹而立,長穀與墩子也是立著的,唯獨他能與溫青鬆平起平坐。
屋內燃有桃花心木的沁脾熏香,驅散了外來人悉身的霧凇寒意,溫廷安行前一步,恭聲:“祖父。”
“終算有模有樣的了。”溫老太爺靜心端視著溫廷安,捋須笑道,明明昨晝還是**輕佻不可一世的紈絝,但今兒換上了儒生衣飾,豐神俊朗,就叫脫胎換骨了一般,他越看越蘊藉,對其他人道:“從今日始,你們長兄便與你們一同去族學,春闈還有三個月的光景了,你們彼此多幫扶,也好有個照應。”
二房的三少爺溫廷涼大為訝異,他中了舉,也知曉溫廷安交了空卷淪為笑柄的事,因此,神色上盡是鄙夷奚落,用僅限兩人聽到的嗓音笑道:“長兄,你怕不是被鞭笞呆了罷,就憑你,還想中進士?嘁。”
溫廷安知道,當自己做出這番決定,必會遭致質疑與非議,但作為浸**應試教育十多年的做題家,她對這等白眼已經見怪不怪。
她笑道:“倘若挨打也能排輩論資,我竊以為,三弟定是連中三元的水準,是以,你都能中進士,我為何不能?”
溫廷涼驀然一愕,瞬即反應過來,長兄是在拿他的家醜揶揄他,溫廷涼氣得麵沉似水,當下暗自想用腳踹他,害他出糗,詎料溫廷安狀似無意地悄然一避,溫廷涼那皂靴便踢著梨木質地的矮幾上,足尖一陣震疼。
但囿於溫老太爺在場,溫廷涼臉色蒼白,冷汗潸潸而下,不敢妄自抱膝喊疼。
另一位是五少爺溫廷猷,是三房那邊的,年歲最小,心思較為單純乖巧,但勝在才思兼備,去歲就中了秀才,今歲將以生員的身份,預備參加府州鄉試。聽說長兄要去族學讀書,溫廷猷還蠻高興的,衝著溫廷安笑了笑,露出了可愛的小虎牙。
溫廷安也朝他溫和的笑了笑。
溫廷安刻意留意庶弟,但溫廷舜容色毫無波瀾,仿佛是靜水遇上了深潭,連一絲漣漪也無,如綢墨般的發絲下,一雙邃深的眸,連懶得都懶得看她。
溫青鬆自然不知曉少年之間的風雨暗湧,道:“溫家式微多年,如今朝廟之上不僅有龐溫之爭,官家也逐漸重視寒微出身的士人,隻消寒門士人能考入官學,不僅享有學廩,還能以養士之名,與官職子弟平起平坐。自古寒門出貴子,而朱門紈絝難能立勢,我近日聽著這般話,越發覺得情勢緊迫,溫家是世家大族,又豈能是寒門這等蚍蜉能相提並論?”
溫青鬆每日必會給族中子弟進行半柱香的早課,嘮得是當朝官家的新政令,明麵上是嘮嘮,但今歲以來不少官學私學裏,都傳出了風聲,朝中頒布新學變法,春闈的考試內容,極可能與那新政令休戚相關,溫青鬆是在拐著彎子,給大家透露知識點。
溫廷安一聽著寒門,心中不由浮現起沈雲升的名字,他說要去京城投奔太傅,但身上無卯銀,估摸著眼下是以養士的身份,進入書院習學了罷。
“廷安,尤其是你,身為嫡長孫,你任重而道遠。”溫青鬆倏然談及了她,“眼下,你的課業落下了太多,學時不可避免會感受到吃力,在族學裏要認真聽講,在私下若有困惑,可以尋廷舜援疑質理,你們都是同一房的,離得近,可以多幫著照拂一些。”
溫廷安應了一聲,又對溫廷舜客套道:“屆時要麻煩二弟了。”
“長兄客氣。”溫廷舜嗓音冷澈,黯光掩去他眸底的情緒,他此際才真正看了她一眼。
今兒少年的衣裝如若芙蕖,天然去雕飾,剝去了平素濃豔的緋紫衣衫,衣袍若水,身量纖細且俊俏,身上還有清淺的蘇和香氣。
溫廷舜眸露微妙懨色,這一眼停頓時間並不長,又很快收斂回去了。
溫廷安覺得溫廷舜是真的不待見她,縱使是一聲客氣,也顯得極為疏冷,僅是為了應付溫青鬆的話辭罷了。他恨透她,若是肯願意為她答疑解惑,那金烏定是打西邊出來了。
“廷舜近些時日腿腳多有不便,那些書童照顧得也不細致,加之族學是書院重地,禁丫鬟女眷初入,故此,他日後上下學出行,就坐廷安的馬車罷。”
溫廷安聽罷,不動聲色暗瞟溫廷舜一眼,等著他峻拒,反正兩人之間各懷鬼胎,彼此都不待見,若能真正朝夕共處,那便有鬼了,詎料,溫廷舜仍用疏冷的口吻道:“今後便有勞長兄了。”
溫廷安不知他在打什麽算盤,佯用剴切地口吻道:“二弟客氣了。”也好,待會兒送參湯時,也能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溫青鬆看著兄弟二人一團和氣,捋須笑道:“不論嫡庶,兄弟就該一條心,好好磨合磨合,為三月後的春考砥礪而行。”
溫廷安從崇文院離開,一行人朝著府邸門口的馬車走去,溫廷涼行路一瘸一拐的,苦不堪言,他咬牙切齒地對溫廷安撂狠話:“縱使你是嫡長孫,但稱一稱腹中墨水,又有幾斤幾兩?一個連鄉試都考不過的癟三,在溫老太爺麵前裝什麽蒜啊,我可告訴你,今兒授學的老先生可嚴峻了,準保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溫廷安笑得輕描淡寫:“那我拭目以待。”對方見狀,簡直氣得牙癢癢,背身負氣而走。
遠處的金烏,於東山一隅升起了一大半,將晦暗的雲色斬成了兩截,一截墮入了將盡的殘夜裏,一截隨著日頭高升,漸漸渲染起了淡金色,像極了勻抹了半邊臉的戲子。
王冕正在外邊候著他,見著人了,當下忙搭了把雪篷簾子,揉搓著手掌,哈了口凍氣:“大少爺,紅參湯熬製好,就放置在車廂的暖格內,不過,有一樁事體不知當提不當提,是檀紅交代的……”
正想說話,卻見文景院的青衣書童,正推著二少爺前來,大少爺放了一隻腳蹬,讓書童攙著他穩穩當當上了馬車,王冕見狀,頗感驚悚,下頷差點沒跌墜在地。
他眼兒沒花吧!
溫廷安回首問:“方才說的何事?”
王冕本想說,檀紅前一腳進庖廚前,忽地瞅見了長房的三姨娘劉氏後一腳出來,劉氏與檀紅正麵見著了,整個人落落大方,說:“湯熬製得真香,把眉姐兒也弄饞了,我也打算吩咐林師傅多煲一盅。”
檀紅覺得劉氏行為舉止頗有蹊蹺,去看那一盅煲好的湯,暫未發覺什麽端倪,但囑咐大少爺多多留心為是。
眼下大少爺與二少爺同乘一騎,茲事更教人震悚,王冕緊張得一時忘記檀紅交代過什麽,隻訕訕地道:“無事無事。”語罷,危坐在車轍上,吩咐車夫趕馬。
眼下洛陽城還未開市,但禦街之上,不少販夫走卒扛著扁擔,在雪汽裏奔走吆喝,但奔赴族學書院的各府馬車,倒是不少。大鄴重設太學,各座官學時值鼎盛之期,學風日濃,溫廷安撩了撩車簾,目之所及之處,皆是官家子弟的駢闐馬車。
簾子拉開了,有雪風灌入內裏,溫廷舜微微凝了凝眉,咳嗽了一聲,溫廷安回頭看他,忽然拍了拍腦袋,將簾子束上,拿出了暖格內的食盒,換上暖善的笑色,一邊將毛毯覆在他膝上,一邊殷勤地道:“二弟,我聽太醫說你腿寒,便吩咐堂廚那頭煲了點參湯,這湯對治療腿疾大有裨益,你嚐嚐看?”
溫廷舜眯了眯邃眸,眸色透著一股幽深,音色磨砂似的沉沉:“長兄應當知曉,予唯不食嗟來之食。”
不過是懷疑她虛情假意罷了,還延引禮記檀弓記為托詞。
“這怎麽能稱得上是嗟來之食?”溫廷安順著他的話,訝然,“二弟就當為兄是從上好的酒家裏帶回來的好物,特此要與二弟共享。”
“謝兄長美意,依照市價,一盅湯市值幾何?”
“二弟這番話可就見外了,”溫廷安虛情假意地喟歎一聲,但話鋒一轉,“這湯所耗得珍稀食材還蠻多的,林師傅也熬得格外辛苦,滿打滿算,半塊銀錠應是有了罷。”
她曉得溫廷安省吃儉用,因受溫老太爺的器重,每月領到的學廩和夥食費,要比尋常少爺多八金,他既然恪守君子風骨,那她不若順水推舟敲他一筆為好。
“嗯,”溫廷舜摩挲著手指指腹,掀起眼瞼,淡視對方,“倘若出十倍,買下這一盅紅參湯,”他薄唇淺淺牽了起來,“長兄敢喝麽?”
“有何不敢?”溫廷安言笑晏晏,胸有成竹,一方麵能取得信任,還能撈著好處,何樂而不為?
她有底氣,也不在意溫廷舜話裏話外的試探。氛圍對峙間,倏聞外頭有人朗聲高調喚她:“溫老弟——”
溫廷安推了簾去,不知何時,竟是有一輛豪奢裝潢的闊身保頂馬車比肩並行,喊話的是一位身著釉藍鍛打勁袍的青年,衣飾闊綽,眉間有股玩世不恭的英氣,王冕傳話進來,說那人是龐家樞密院指揮使之子龐禮臣。
“龐禮臣?”溫廷安側目一掃,很快有了印象,心頭漏跳一瞬,打折了溫廷舜雙腿的打手,便是龐禮臣的家將。原主與他縱情秦樓楚館、當酒肉狗友好多年了。
今日怎麽如此巧合,竟然會偶遇這位爺?
慢著。
她回溯起來了,龐禮臣是在鷹揚武院念書,鷹揚武院與族學僅有一牆之隔,敢情他今兒也是來上武場習課的。
偏生她馬車裏的人就是溫廷舜,溫廷舜低著眉,拉上了簾子,一時生出了兩難,不知是該應還是不該應。
畢竟,在溫廷舜麵前,她將所有罪咎一並推至了龐禮臣身上。而龐禮臣還不知她出賣了他。
龐禮臣隔窗近望,他早認出了溫廷安,頗覺納罕,也不寒暄,脫口而出的頭一句話是:“溫老弟,你那日把浮華姑娘扒光就走,害人家得了相思病,怎麽回事啊你?是不舉,還是牛鞭吃得不夠多?”
這嗓門不重不輕,馬車車廂能聽得真真切切,明明晰晰,溫廷安明顯看到坐於對麵的少年,臉上一晃而過的譏誚。
溫廷安按捺住死遁的衝動,麵無表情地揭簾道:“龐兄莫要拿我說笑了,我此番是要去族學念書,過去是我無知荒唐,此事翻篇了,休要再提了。”
龐禮臣哪會信他鬼話,但此番端視溫廷安,要說長相皮相,這個老弟可謂是上乘,套用話本子,那便是膚若凝脂,眸色水靈,唇紅齒白,姿若春鬆,生得比尋常的美姬還美上幾分,越看越耐看,越看越令人驚豔,仔細品鑒,總有一種極為別致的韻味,像是層層遞進的詩中畫,生得很有意境,讓人一眼不能就望到底,若他並非男兒郎,他指不定都會浮想聯翩,考慮考慮。
龐禮臣回過神,一邊同她肆意寒暄,一邊鼻頭翕動,嗅著一股子濃烈馥鬱的湯香,他循香望去,搖了搖折扇道,饞笑道:“溫老弟,家裏給你煲了什麽湯,這麽倍兒香,也不拿出來與我分享一下?”
這湯是煲給溫廷舜,怎能給他。
溫廷安正要峻拒,下一瞬卻聽對麵的人道:“五兩銀子。”
龐禮臣起先沒反應過來,以為說話之人是溫廷安的書童,回了回神,扇麵闔攏,敲打在掌心間,豪爽道:“五兩便五兩,這又有難,小爺我有得是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