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兩日, 溫廷安下學後皆在學齋裏待上兩個時辰,教輔楊淳等生員承學新律,齋長呂祖遷也一直未閑著, 三不五時給她傳送幾些助考書牘。
諸如江南衡陽石鼓書院山長袁寬道編纂的《策林》, 應天書院大賢士前吏部侍郎元世淳的《百道判》, 嵩陽精舍大儒衛晚藻的《京華日抄》《新箋決科古今源流至論》,雲雲。
石鼓書院、應天書院、嵩陽精舍與白鹿洞書院,是在大鄴聞名遐邇的四大書院,勢頭直逼天潢貴胄雲集的族學, 四大書院之中,教輔名儒頗多,其所出的科舉教輔, 被江南生員一統奉為圭臬。
就拿《策林》來說, 相當於前世高考作文集錦,山長袁寬道而立之年中了進士, 端的是意氣風發,為造福廣大生員, 他就為君為聖之道、治軍禦兵之要、省刑慎罰之術、選賢任能之方等八方麵,撰寫了七十五篇時文策論,附上名儒塾師的百字精評,用意在於輔佐天下巷閭士子, 策論如何起承轉合, 方得判官青眼。
《百道判》相當於《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新律版,適用於推鞫勘案科與吏部考科,編纂之人便是前吏部侍郎, 數日前官家下詔考新律,元世淳連夜通讀了數遍新律, 耗了一日的光景編寫此牘,與判案相涉的題量極為凝煉,由簡至難,循序漸進,隻有百道。
《策林》與《百道判》在書肆裏用黃帛包裹,因此堪稱黃冊子,於生員之間盛傳,印了不到一千本,洛陽紙貴,呂祖遷能為溫廷安搶到,可真是造化了。
不過,溫廷安並未接受呂祖遷的襄助,呂祖遷頗感詫訝,凝眉道:“家父給你的教輔,你怎敢不收?”
“通誦策林,雖能於短瞬牟取佳績,但其勢無異於揠苗助長。倘若初學之人沒有打好『本手』之根柢,一昧貪尋捷徑,誦讀所謂妙章,難免今後因基礎不實,文論不通,而寫出看似縝密、實則疏散空洞無一物的『俗手』。”
在前世,受塾師嚴厲敦促,溫廷安沒少背過高考作文,也寫過不少高分之作,範文受同窗瞻仰膜拜,待到二十五六的年紀,回望高考作文,她隻覺羞恥異常,妄用詩詞句賦,辭藻泛濫成災,用華麗文辭掩蓋內核的匱乏,她膈應這般華而不實的浮躁文章。
眼下,溫廷安不欲重蹈疇昔應試之覆轍,但呂祖遷並不能理解她本意,隻當她在裝執正清高,哂然笑了一下:“不論是去歲登科一甲的狀元郎,亦或是今歲入門的垂髫童生,天下之門閭士子,不論富貧貴賤,無不是這般過來的,唯有讀掐尖之章,才能脫穎而出,縱然是官府,也爭先入股書院,仰拜名仕學儒,鼓動生員廣誦教輔,至於生員究竟有無本手,所寫策論是否有名無實,倒在末次,隻消能過五關斬六將,進殿直臨聖聽便可。”
溫廷安眉心微鎖,搖了搖首:“隻為殿試所作之文章,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齋長,你莫忘了官家考察策論的意義,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若是投機取巧贏得殿試,屆時官家麵你,問治世之道,你卻因未誦妙章,而答不出個所以然,又當如何是好?俗手終究隻是俗手,唯有本手夯實,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才能長久立足於世。”
這一席話從這一玩世紈絝的口中道出,倒是罕見極了。
呂祖遷沒料到溫廷安竟會為此事較真,有一些不可置信,假令擱在平時,溫廷安斷不會拒絕得如此果斷。
他有些訕訕,又無厘憤懣,懷有一腔好意,竟被說為投機取巧,他就怕溫廷安升舍試通不過,這才送了書牘來,但轉念一想,溫廷安能不能通過升舍試,未來能不能與自己同榻學習,又有何幹係?他為何要在意一個紈絝子弟的遭際?
呂祖遷將書放回黃帛之中,直截了當地往溫廷安懷中一推:“反正是家父吩咐我帶給你的,你縱然不欲收,也要收,你收了後可隨意處置,橫豎你升舍試能否通過,本齋長是一點都不在乎的。”
語罷,抬著下頷倨傲地離去了。
溫廷安自然不會隨意棄置,說到底是呂黿呂老博士的一番心意,她耗了一個時辰,將這數本書牘翻一回,《策林》內,與省刑慎罰之術相關的數篇文章,倒是真真言之有物,可以拿來學習、模仿、參考。再說《百道判》,題型精煉廣博,與新律相涉的案子繁多,很適合楊淳他們這些判案苦手。
剩下數本書牘,倒不必再去細閱了,僅有兩天的光景,能將《策林》的幾篇文章通讀、《百道判》內的案子吃透,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這兩日抵夜時分,她在書苑裏跟隨溫廷舜習學瘦金體,打從得了那一句『尚可』,溫廷舜隻命她每日照著法子摹寫字帖三張便可,不宜摹寫太多,免得升舍試傷了腕脈。
不知是不是出乎溫廷安的錯覺,感覺自那夜以後,溫廷舜待她更為寡淡疏離,甚至於翌晨請示溫老太爺,稱腿疾已愈,可獨乘馬車赴學。溫廷安隻當他是懨嫌自己,不欲再居於同一屋簷之下,是以,茲事儼似煦風拂過耳畔,無關痛癢,更未往心裏去了。
試前一日,溫青鬆將各房應考的孫輩喚了過來,借訓導之機,講些家訓教化,借著便語重心長地道:“正所謂一家之教化,即朝廷之教化也,教化既行,在家則光前裕後,在國則端本澄源,你們皆為儒生,當知曉名儒巨公皆由科舉所出,今之為仕者,固不能免於此,若欲世世共襄太平,必當人才日盛……”
溫老太爺的大意是指,三個月後的會試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他們要好好考。
這一番話尤其是對溫廷安說的,她是所有應考的孫輩之中,資質最淺、排位墊底的,溫老爺子雖然給她摸過了底,但仍舊掛礙她。今日原是升舍試前最後一日,依照舊俗,老太爺要帶著孫輩們去東廊坊湧金門的狀元宮與魁首廟走上一遭,焚香祈福參拜,蘸一蘸文曲星的喜氣——但不知怎的,媵王即將歸城的消息,如一道泄了火的手諭,一個晌午的光景,傳遍了整個洛陽,二叔三叔散值時,便被叫去崇文院問話,茲事非同小可,甚至溫善晉也被喚了去,出府焚香一事便隻好擱置。
“大少爺,這是州橋前賈家的魚羹,那個呢,則是雜賣場樊家的蜜棗兒,均是在京屈指第一,聲稱於時,都很甜,但甜而不膩牙,吃著也對身體好,多養些神,您嚐嚐?”
濯繡院的書房裏,陳嬤嬤屏退左右,從一籠朱漆戧金提盒裏,悉心端出幾隻黑窯兔毫盤盞,溫廷安置下了書卷,看了一眼,淡淡地會心一笑,稱了聲謝。在大鄴,家家戶戶似乎都有在大考前,給生員吃魚羹與蜜棗的習俗,其實是取這兩物的好意頭。
溫廷安用午膳畢,呂氏這才推門而入,呂氏就怕她在場,會給溫廷安施加壓力,免得她食不下咽。陳嬤嬤慈靄地笑著道,“今兒這蜜棗與魚羹,還是大夫人親自出府,去東市躬自遴選的,奴婢從未見過大夫人精神頭還可以這般好,到底還是托了大少爺的福音。”
呂氏打娘胎起,身子骨便一直羸弱,日夜膏藥為伴,氣色不太好,不知是心病還是頑疾所牽累,平素買辦一事都交給仆婦婆子來掌手,升舍試將近,呂氏倒有了些精神氣。
溫廷安心中快慰,亦有憂思,忙給呂氏行了一禮,呂氏摁握住了她的手,撫著溫廷安的腦袋,搖搖頭道:“不打緊,娘是開懷了,一想著安兒你要考試了,覺得通身皆有了氣力。”
想著數日前,她還在為溫廷安夜不歸宿之事擔憂,想著三姨娘劉氏說安兒差人打折了二少爺的腿,想著在祠堂裏執著藤鞭將溫廷安打得滿背是血,想起過往種種,皆如不真切的過往雲煙,明明是數日前生發過的事兒,今次回溯,卻教她恍若隔世。
她覺得溫廷安真的長大了,越來越有長房嫡長子的儀姿了。
但呂氏也暗露隱憂,撫住了溫廷安的手:“娘許是太久沒出過門了,今番出府,竟是看到東廊坊瓦肆那頭有些士子聚在一起鬧事,有些在說要焚毀教輔捍衛科舉公平,有的則說吏部姍題,有些又說旁的,娘也記不清了,後來巡檢司來了,那一夥人便散去了,娘的心一直都忐忑不安,明日恰好是媵王回京之日,也不知士子鬧事,與明日那位人物有無幹係。”
士子鬧事?
溫廷安回溯了一回原書,原劇情裏,確乎存在士子於禦街處鬧事這一事,趕巧就生發在升舍試前後幾日。
據她所知,士子鬧事的根由,根本不在乎科舉是否公平,吏部是否姍題,而在於那一折造謠溫家的偽詔,從宮闈朝堂流傳到了市井閭巷,大金諜者潛入洛陽之事,經由有心人之手傳開了去,元祐議和舊案重新浮出了所有百姓的記憶,這其中,當屬赴考的士子最為激慨,而明日媵王回京,他職守的州府便是去元祐城不遠,這無疑是在人心惶惶之際,雪上添了又一重霜。
見溫廷安眉心聚攏了一層翳色,呂氏早知道便不提茲事了,忙作安撫狀:“這一樁事體由衙門與巡檢司管著,這一群士子骨頭也軟,掀不起什麽風浪,茲事也礙不著咱們,你也別往心裏去。”
說著,呂氏想起了什麽,又道:“說起來,你三姨娘和眉姐兒也在院子裏拘了好一陣子,她們本想來見見你,賠個不是,但一想著明兒便是你考試的日子,她們不便叨擾你,遂命那院的丫鬟轉交給檀紅,說你帶來了幾樣物什,權當討個好意頭。”
一抹黯色掠過溫廷安的眉眸,劉氏上上一回在她為溫廷舜準備的紅參湯裏投瀉藥,上一回貓藏在竹苑竊聽她與溫廷舜的對話,這婦人心裏藏著是什麽心眼,她還能不知?能安好心麽?
隻見陳嬤嬤吩咐檀紅入內,檀紅“噯”了一聲,提了個藤黃鑲蘭竹籃入內,揭開了覆在上邊的胭嵐色罩布,裏頭是一對臂腕護套,設色是天青色,與她身上的儒生服十分相稱,圖紋是馬踏飛燕,取平步青雲之意,還有一隻遮雪禦寒的圍脖,呂氏見著,笑著說:“差點都忘了,劉氏的針線是精湛的,什麽東西都能繡出名堂來,這一對護套倒是實用,安哥兒戴上,也不怕墨漬髒了袖袂。”
說著,吩咐檀紅將其取來。
溫廷安戴上了這一對護套,布料裏縫紉的棉花,撣得很厚實,質感輕若無物,十分輕盈,既是能暖掌耐髒,亦能不妨礙書寫搦墨。
這一對護套沒什麽個中關竅,裏頭也沒藏可疑的藥草,看著大抵尋常,看來這一回劉姨娘倒是收起了一份壞心,做起了敦實好人來。等閑是聽著了她受溫老太爺器重的風聲,便權當以往何事都未生發過,拉攏起人心來了。
溫廷安眉色柔和了些許,取了些賞銀,一麵交付予檀紅,命她去打點劉氏身邊的傳話丫鬟,一麵溫沉地道:“劉姨娘真當是有心了,吩咐她和眉姐兒今夜來濯繡院用膳罷。”
嫡長子的威勢見好就收,也順帶給對方一個台階下,對方肯屈身,那她溫廷安也不是不通人情的,畢竟都是一房之中的女眷,都是簷對著簷,鄰挨著鄰,扉連著扉,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多著呢,總不好撕破了臉。
呂氏很滿意溫廷安這般做法,檀紅是個識得眼色的,忙去通稟劉氏去了,及至晚膳,劉氏便領著溫畫眉來至濯繡院,溫畫眉應是被訓斥教導過,低眉順眼,乖馴地喚了溫廷安一聲『長兄』,一言一行比疇昔要規矩得多,但溫廷安也看出她眸底的不情願。
溫善晉和溫廷舜也來了,後者是被前者敦促過,坐在溫廷安身旁,容色極淡,身量挺得極直,吃相也是極優雅的,溫畫眉對這位二哥很是崇仰,二哥不僅長得很峻峭,課業也是最好的,席間,她一直尋著各種由頭跟他說話。
溫廷舜雖對溫廷安冷淡了些,對屋中女眷態度卻是溫雅有禮,不算有問必答,但算是有問必應。溫畫眉受寵若驚,遂是尋他說話尋得更勤了些,劉氏在一旁時而訓斥她幾句,但並未強阻。
奈何,這對母女俱是忽略了溫廷舜眸底裏一絲不耐與懨然。
溫廷安明顯看出了端倪,劉氏來濯繡院,應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吃席是幌子,借溫畫眉拉攏溫廷舜才是真,畢竟誰都知曉溫廷舜很可能是未來名登一甲的進士。若是討好了溫廷舜,溫畫眉未來幾年的婚事,也不愁嫁個好良婿。
果不其然,回閨苑洗漱時,她聽檀紅咬耳朵說,剛剛聽劉氏院子的貼身丫鬟說漏了嘴,這個劉氏兩日前早就給溫廷舜做了一對護套,用得是上好的織金麵料,繡工也是費了諸多心思的,但文景院沒有收,劉氏遣婢子三顧文景院,溫廷舜俱是冷然拒之。劉氏也並不惱然,反而新購置了帛料做了一對新護套,轉而送給了濯繡院。
“大少爺,奴婢就說這個劉姨娘沒安好心,給您送護套,擺明兒是在輕賤您,看不起您呢,拿著二少爺不用的邊角料,行頭一換,就稱作孝敬您了!”瓷青聽至此處,也氣得不行。
溫廷安有些惑意,在原書,劉氏其實對溫廷舜沒這般殷勤迎合,畢竟嫡庶有別,劉氏是並非良籍,一生所願不過是妾抬妻,亦願溫畫眉攀上高枝兒,原書裏的劉氏頻獻殷勤的人當是原主,而非溫廷舜。
這是溫廷安理不清的疑緒之一。
總感覺劉氏似是提前知曉了什麽事,見風使舵,轉首另尋靠山一般,她到底是知曉了什麽,才去巴結溫廷舜?
不過,劉氏的事先要放一放,明日的升舍試為當務之急。趕巧,陳嬤嬤挽簾來喚她:“大少爺,大老爺正尋您呢。”
估摸著是明日是升舍試,有幾句話意欲提點她一二罷,溫廷安披上了一件薄氅,去了一趟藥坊,尋溫善晉取經去。
後院藥坊。
溫善晉拉著竹葵扇,悠悠然坐在太師椅上,端著半碗玄濁的藥液,溫廷安來至門檻處,便是撞見這般一副情狀,印象之中,父親除了上值,其餘的光景是與膏藥為侶,周身總縈繞著濃鬱的藥香,但細瞅他的眉眸,卻沒沉屙的病氣,與之接觸的這數日,也沒見他徹夜害咳。
溫廷安看著他掌間的藥液數秒,眸露疑竇,溫善晉笑了笑,起身朝著她走了過來:“盯著這一碗中藥這般久,可是饞了?不若這碗藥便送你了。”
溫善晉眸露惋惜之意,但手疾眼快,一抬掌,揪住了溫廷安的後頸,那一碗藥逼著她下頷一抬,教她囫圇地灌了下去!
溫廷安甚至都未反應過來,唇齒之間俱是腥鬱苦澀的氣息,緊接著劇烈地捂著胸口,咳嗽了數聲。
溫廷安不解溫善晉為何會這般做,隻聽溫善晉漫不經心地道:“新煉的長生丹,滋味如何?”
溫廷安指腹拭了拭唇角,道:“很苦。”
溫善晉壓低嗓音,麵容浸泡在陰影之中:“苦才好,才能救你明日的命。”
溫廷安眸子瞠住,身子一僵:“此話何意?”
父親可是指明日媵王入城之事麽?
在原書的劇情之中,升舍試這一日,媵王進入京畿一帶,原主可沒有被溫善晉強迫灌藥。不過,原主這日去了西廊坊下瓦一座寰雲賭坊聚賭,趕巧回府途中碰上了鬧事的士子,巡檢司與殿前司前來鎮壓暴民,結果雙方起了衝突,陸執麾下有幾位兵卒被士子們打死了,陸執大怒,放了玄弩,原主不慎誤傷,偏巧那玄弩之上淬了劇毒,此一劫庶幾送走了原主的小半條命。
溫廷安原以為自己走上科舉之路,可避免賭坊巷戰。
殊不知,溫善晉卻說她翌日怕有性命之虞。
溫善晉又當回事如何知曉她會遭劫一事?
“今日下朝,阮卿同我寫了一封密信,說翌日媵王進城後,士子必當聚眾釁事,矛頭直指溫家,負責鎮壓暴民的禁軍,會有負責刺殺你的細作,你若一死,更會激化士人對溫家的矛盾,也會加劇天子對元祐舊案的抵觸,龐家一直看準了這樣的時機,囑咐我多為提防。探子說了淬在弩-機上的毒,阮卿尋人釀製了解藥,我剛剛命你服下,可讓你性命無虞。”
溫廷安聽至此處,心陡然沉落。
原來謀詭從一開始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