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溫廷舜是魁院之中的天之驕子, 其所作的策論與文章,夫子博士視作上佳範文,常見諸戟門牌坊, 諸院生員爭相傳抄朗誦, 溫廷安每日途經戟門, 總能見著布貼其上的文章,先不論內容,光是那一手銅琶鐵板、楚楚謖謖的瘦金體,便讓引人折腰且敬羨不已。
可這廂具體是個什麽德行, 溫廷安是知曉得一清二楚的,數日前溫老太爺便囑咐過,命他敦促她課業, 上一瞬這位恭謹應是, 下一瞬入了書屋,那一副神態變得毫無表情, 眉眼俱是冷肅寡淡,雖說一連三日, 兩人共處同一屋簷相安無事,但私底下,溫廷安能切身覺知到他的不耐與疏冷,甚至是敵意與懨嫌, 他連掩飾的功夫都懶得做。
溫廷安在前世練過五年的顏體和四年的歐體, 她對自己的字還是有數的,至少是中等偏上的水準,若是去考升舍試, 一定不會因為字體問題而吃暗虧,故此, 溫廷安同意不同意教她練字,對溫廷安而言並不重要。
加之沈雲升跟她說過聞氏身份有異之事,這讓她對溫廷舜平白生出了些惕然,她本就知曉這位是反派,如今朝野內外亂象四升,可偏偏還理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那位劫馬車的少年刺客,倘若是,打探她的上峰的真實目的又是什麽。在疑緒重重的遭際之下,溫廷安眼下多留一個心眼總歸不是壞事。
溫廷舜的神思如一隻蚌,讓旁人難以撬開探賾,他一向淡靜如水,情緒從不外顯,是以溫青鬆話聲一落,他竟是對溫青鬆行了一個長揖,道了一聲:“此屬晚輩應盡之責。”這便是應下了。
偌大的花廳裏沉寂了一瞬,眾人各懷心思的眼神,如草船借箭般疾射而來,換若旁人,早已是如芒在背,但溫廷舜麵容上毫無異色,儼然風停水靜。
等閑是虛與委蛇之語,溫廷安涼薄地扯了扯唇角,孰料,似是洞察到她心中腹誹,少年揖禮畢,俄而,便側目淡淡凝了她一眼,烏沉冷淡的瞳仁裏,暗藏著不為人知的風雨。
溫廷安並不察,款然掖住袖裾,懸腕拱手,溫聲道:‘那這幾日有勞幼弟了。”
話音甫訖,溫青鬆蘊藉地看著兩人一眼,又囑托孫輩務必業精於勤,篤學慎思,語重心長地囑托完了,遂才吩咐溫善豫與溫善魯多加督促少爺們的新律課業,私試之中,策論是最難寫的,多寫多練多看,才能熟能生巧。
經此一夜,溫善豫與溫善魯臉色皆有些變化,看溫廷安的眼神比平素少了一兩分淡蔑藐態,多了幾分若有所思。二房的三少爺溫廷涼很畏懼溫善豫會打他,畢竟他爹是信奉棍棒之下出良才,今夜的風頭都是長兄的,尤其是策論文章,溫廷涼反倒成了襯托的碧葉,溫善豫氣性高,一定是心裏不大舒服的,覺得溫廷涼可以遜色於溫廷舜,但怎能遜色於溫廷安呢?
溫廷涼剛逃到自家院子四蕞院時,便見溫善豫抄起了一根臂膊粗壯的藤鞭,怒得抽了他一下,溫廷涼打一個趔趄,膝部一軟,出其不意地跪在了雪地裏,溫善豫以藤鞭直指著他道:“你老太爺今兒把漢玉麋墨與碑帖贈給了你長兄,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溫廷涼挺著肩脊,咬牙道:“不過是一次摸底罷了,偏巧老太爺出的題,長兄他都會,他能入得了老太爺的青眼,全憑僥幸!”
溫善豫低斥道:“僥幸?撇去律義律令不論,單論這一篇《律賞忠厚奸邪之論》,我若命你下筆,你能寫出溫廷安這等水準麽?”
溫廷涼陷入了一番躑躅,底氣虛然地垂下眸,那洋洋灑灑千字論曆曆在目,遣詞酌句之精辟,引經據典之奧妙,讓人為之嘖嘖稱奇,他袖裾之下的手掌泛著一股子冷,指根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忍辱道:“兒才學淺拙,涉獵短淺,筆力不逮,暫且是寫不出這般水平,但憑長兄一個不學無術之徒,他隻學了短短三日,便能一蹴而就,寫這般雲錦天章麽?縱然是有文曲星之名的廷舜兄,他學策論亦是學了個一年半載,焚稿繼晷,寫壞了二十來枝湖筆,才練得一手好文章。”
溫廷涼不願信溫廷安真能寫出好文章,一年前這廂尚在族學聚賭打馬之時,溫廷涼看過他的策論,是算學院的夫子當做反麵教材當眾念讀,詞無詮次,東拚西湊,簡直是一塌糊塗。
溫廷涼不信溫廷安做的妙手文章,難道溫善豫便是信了?
他亦是不信,但眼睜睜地看著溫廷安一字一句將策論寫出,王冕並未襄助造弊,這令他不得不信溫廷安是有真才實學的,而且律學造詣比他所料想得要可怖,但為何以前毫無起色,眼下卻能一鳴驚人?
要麽是他通過其他隱秘的手段,得知溫老太爺今夜要考這篇策論,提前將文章背下,要麽就是,他一直行著扮豬吃老虎之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溫善豫希望是前者,但今夜他不動聲色觀察溫廷安的種種,他發現溫廷安極可能是後者,按照這般趨勢,他的升舍試全無問題,甚至三個月後的春闈,興許還能取個養眼的名次。
若溫廷安在崇國公府的地位上去了,意味著封官承爵的大梁,又落回了長房那頭,那麽,溫廷涼要爭得侯位,那時難上加難。
溫善豫眸底深陰,複重重鞭笞了溫廷涼一下,叱道:“他那一篇策論,你是看著他親自寫出來的罷,縱然疑竇居多,你不信也得信!為何他能寫的這般好,而你卻不能?總歸你仍不夠努力,現在給我起開,回屋將這一篇策論全文抄誦,明早卯時我便來抽查!”
父親動了火氣,縱使疼愛溫廷涼的母親與其他女眷,也不敢妄自出屋替他開解,畢竟事關二房的門楣,還事關幾個嫡妹庶妹的婚姻大事,若是溫廷涼將來高中二甲及第,那麽她們就能有個好的出路,她們都指盼著涼哥兒能出人頭地。
窺聽牆角時,她們知曉了溫廷安受老太爺漢玉麋墨與碑帖一事,俱是大為愕怔。
溫廷涼在大雪之中起身,膝骨與前裾被霰雪蘸濕了去,他的拳緩緩地攏緊了去,剛剛父親砸下的那兩鞭有多狠,他對溫廷安這位長兄心中就有多惱恨。
策論他要好好抄誦,升舍試他要好好考,他打心眼兒瞧不起這個長兄,他萬萬不能遜色於他!
長貴與墩子便捧著溫青鬆贈去的墨寶,去了一趟長房濯繡院裏的書齋,還差人搬來了暖閣裏的幾隻織金紅泥爐,供奉在書齋的八角之地,外邊落雪重重,簷下的菱角玲瓏長明燈簌簌**晃,這般就襯得書齋裏的氛圍格外薰風和暖。
聽聞大少爺從溫老太爺那兒得了不少罕見的珍稀墨寶,長房收到了風聲,檀紅和瓷青幸喜異常,忙快步尋呂氏道了喜,滿含悅色說:“大夫人,這回大少爺可爭氣了,說老太爺考他律義律令與策論文章,大少爺從善如流,終於開始器重他,咱們長房揚眉吐氣了一回呢!”
茲事在呂氏的預料之中,昨夜的時候,溫廷安便給她過目過律策與律論,呂氏看了她的卷子,便一直希望溫老太爺早些知曉,眼下心願成真,心中欣慰不已,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一麵吩咐堂廚去煲一盅紅參湯,給溫廷安補一補身子,一麵又披衣起身,朝著院門外頻頻望去,卻始終不見溫廷安歸來的身影,問:
“從崇文院到這琢繡院,腳程也不遠,安兒怎的還不回院?”
檀紅“噯”了聲,因著興奮,一轉頭倒忘卻了一樁事體,忙尋大夫人釋惑道:“這不,兩日便是升舍試,老太爺覺得大少爺的字有待精進,特地吩咐二少爺去書屋指點一二呢。”
呂氏凝了凝眉心,舜哥兒的書法是孫輩之中的翹楚,這事毋庸置疑,但他的脾性她是知曉的,一身傲骨,對溫廷安並不待見,這十幾年以來,在溫青鬆膝下承學,來琢繡院請安的次數屈指可數,雖說平素打照麵時,他該有的禮數一定不會少,但能讓人覺知到他恭謹之中的疏離,這個僅有舞象之齡的少年,心中的城府與逆鱗,卻遠超同齡朋輩,教呂氏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到底是那人的孩子,與溫家的子嗣本就不是同根生,為何溫老太爺還要將命他指導溫廷安的書法?這不是明擺著將她往火坑之中推?
溫廷安幼年做過很多待他不好的事兒,他偏偏都錙銖必較般的銘記於心,兄弟之間的明爭暗鬥,呂氏其實都看在眼底,溫廷安有些小伶俐,但論權謀與心智,根本不敵溫廷舜,若跟他處一塊兒鬥智鬥勇,怕是會落於下風。
呂氏有些顧慮,欲要起身,躬自去書齋那處看上一看,卻見溫善晉滿身藥香披雪而至,他來得正是時候,呂氏忙將自己的憂思與他說了一通,溫善晉倒是搖了搖蒲葵扇,坐在金絲梨木圈椅上,朝丫鬟們使了個眼色,檀紅與瓷青互視一眼,俱是退了下去。
待屋中剩下二人,溫善晉才淡笑一聲,扶住她的肩膊,讓她與之偕坐,溫聲道:“兄弟倆有事沒事鬥個法,不是很尋常麽?舜哥兒性子太深靜了,一根弦繃得太緊,一個人常待在文景院子裏,杜戶不出,這般不好,需要安兒鬧一鬧他。”
呂氏卻是覺得溫善晉在說風涼話,別開了他的手掌,正色道:“安兒是什麽人,舜哥兒又是什麽人,老爺你並非不清楚。溫老太爺今次給安兒摸底,安兒策論寫得深入人心,他便命舜哥兒為她指導書法,這叫什麽事兒,若是有心栽培,為何不延請一位侍讀學士授學左右?老太爺讓舜哥兒輔導安兒,怕是借著幌子盯梢。”
溫善豫卻是覺得呂氏委實多慮了:“安兒韜光養晦,厚積薄發,你當高興才是,父親不僅有意栽培安兒,也有意讓長房和睦,畢竟他們二人今後皆是要挑大梁的,讓舜哥兒教教安兒也屬常情,兄弟宜結不宜解。你難道沒覺察著,近些時日舜哥兒與安兒來往,再未起爭端了麽?”
呂氏忖了一忖,發覺溫善晉說得不無道理,自打溫老太爺吩咐溫廷舜去敦促溫廷安的課業,二人在書齋之中倒是未生什麽隙故,甚至比往常還要和睦不少。
難不成,真是她多慮了?
可溫廷安終究倒是個女兒家,呂氏就怕她到了溫廷舜那兒,會吃暗虧。
此下,溫廷安趺坐於書榻之前,掌了燭火,慢條斯理地研磨鋪紙,溫廷舜與她隻有一席之隔,披著一席月白薄氅,取了一本書在專注地看,眸色平寂如窗扃之外的長夜,縈繞著一團融不進揉不開的霧色,看不出絲毫的喜怒哀樂,但眼神是專注的,側顏輪廓線條凜冽且硬朗,如墨紙上一片綢墨。
兩人隔著楚河漢界,誰也不曾越界,誰也不曾主動言語,氣氛闃寂得隻餘下研磨之簌簌聲。
溫廷安其實心下納罕,想不通這人不願指導自己書法,卻要應承下溫青鬆的提議,與自己同居於一個屋簷下。雖是想不通,但她也沒往深處去想,研磨畢,她撩袖伸腕,沿著碑帖開始臨摹瘦金體。
溫廷安臨摹之時,溫廷舜的視線自書頁之中緩緩抬升,半掀起眼瞼看她。
過去數日,他從未給長兄一個正眼,今次認真審視,不知為何,他的呼吸隱微地起了褶皺。
眸如穹皓月,麵如簷上霜,長兄的膚色比尋常的男兒郎都要柔淨勻潤,身量穠纖得衷,如蘭之馨,如圭如璋,並不會顯得陰柔,反而襯出了一股利落的英氣,在燭火半明半昧的掩映之下,他的肌膚透著胭脂般的暈色,薄唇淡淡抿成了一條細線,因是從側麵看著他,溫廷舜可以看到那唇珠,微微朝上翻翹的弧度,起了一層朦朧光影,豔麗鮮明。
夜未央,恰是一夜之中最冷的時辰,但書齋內極暖,溫廷安專心習字,原是被凍紅的玉白指節,恢複成了剔透的顏色,如若翡翠,又似琢玉,一翕一動,一撇一捺,都像是在觀者心口上描邊。
似是覺知到了一種莫能言喻的感召,鬼使神差地,溫廷舜放下了書,施施然起身,跨過了楚河漢界,朝長兄踱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