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溫家, 崇文院,雪鳥叫了二更夜。
絳青色的穹空處,一輪皓月懸乎其上, 花廳回廊外的拱簷矮廡處, 堆著數抔深深淺淺的細雪, 雪光浮照入戶,一縷凜風偏斜漫過,隻見墩子挑著長明燈鋪路,長貴搦著一卷大鄴刑統信步而來, 將牘冊雙手供奉給溫青鬆,花廳內眾人闃寂無聲,端的是針落可聞, 豆大燈火忽明忽暗, 將人麵上的思緒掩映得影影綽綽。
溫青鬆疇昔也不是沒摸過溫廷安的底子,溫廷安那時乃是名副其實的混不吝, 擅於造弊,王冕隨時恭候左右, 偷偷摸摸拿著抄有經義的紙團給他。
溫廷安造弊得好,這底子就摸得好,若造弊得不佳,這底子自當就摸得不忍卒睹, 底子好不好, 跟打馬聚賭一般,一律聽憑天意。
時而久之,溫青鬆便對這嫡長孫有多少真才實學有了定數, 這混不吝軟硬都不吃,溫青鬆也便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全然不顧他了。
但眼下的情狀,與以往都不太一樣,升舍試迫在眉睫,府內學讀少爺的一舉一動,都被各房的人暗中盯著,因為課業優劣與其人在國公府內的地位、資源緊緊牽涉,故此,各房女眷不可避免互相傾軋與攀比。
尤其是二房的夫人,性子張揚潑辣,平素便與長房呂氏不大和睦,日常的對話綿裏藏針,就連長房內,主母與劉姨娘之間的明爭暗鬥也一直沒斷過。
溫廷安到底是這國公府內今後的頂梁柱,能回族學念書,不失為一樁好事,數日前,也親自去崇文院來至他近前,躬自請命,說是給五日時間,她能通過律學外舍升內舍的升舍試。
乍聽之下,像是溫廷安在大放厥詞,但其眉眸淡寂謙和,容止毫無一絲惶色,一番審量,倒不像是嘩眾取寵。
到底有無真才實學,今下一摸底子便知。
在二叔、三叔以及一眾孫輩跟前,諒是王冕敢助他造弊,溫廷安也提不起這般妄為的膽子,更何況王冕被命去崇文院外緊緊候著了。
常規而言,律學的科考內容囊括有經義與治事兩個部分,經義主要是考察《大鄴刑統》《新律》之中的律義、令名以及律策,此番還是摸底,題量是框定好的,律義七條,律令三條,律策一篇,既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再說治事,指的便是讞鞫要案,題量也不會太多,隻有三則。
溫青鬆對溫廷安道:“先考經義,你若識達義理,問無疑滯,為通,你若粗知律例,未究指歸者,為否。”
此話一落,亭內眾人容色各異,溫廷猷惴惴不安,心髒快從心窩子迸濺出嗓子眼兒,不由替溫廷安捏了一把汗,按溫老太爺的意思,說是要讓長兄答對三分又二的意思了,可是長兄在過去一載內,落下課業委實太多,隻習學了短短三日,溫青鬆勒令他要答通一定數量的律義律令,律策也要寫得出類拔萃,這如何可能?
溫善豫與溫善魯麵麵相覷,一陣默契的靜默,溫廷安有多少斤骨頭,幾斤幾兩,他們大抵是清楚的,七條律義三條律令,若是能答對其中三兩條,算是不得錯了,怎的溫老太爺要求他達到全通的水準?會不會要求過於嚴苛了呢?
溫廷涼雙手負於後脊處,不鹹不淡地睇了溫廷安一眼,眼神盡是不加掩飾的蔑冷,薄唇抿成一線,笑意深深頂在顴骨處,等著看一出好戲。
溫廷舜左手輕微摩挲著右拇指的關節處,長身雋立於溫廷安的近側,容色上幽隱深寂,並不顯山露水,情緒莫測,僅用一雙邃深如潭的眸,眸仁烏沉,藏著霧蓄著雲,靜然凝視他,眸光裏帶著幾分涼薄審視,以及頗具重壓的探究。
長貴吩咐墩子搬了一張長方紫木桌榻,置在了花廳的中央位置,桌榻前放了一隻青碧錦團紋的暖絨蒲團,榻案之上敷設有湖筆一枝,宣紙三裁,烏石硯一樽,徽墨半碗,亟亟待君一揮而就。
溫廷安並不慌張,坦**磊落地撩袍並膝而坐,先是搦筆蘸墨,平鋪紙麵,諦聽了一番律義的題麵。
溫老太爺出律義的題,主要圍繞懲惡門這一方向,七道題,依序逐次是『**祀』『誑惑』『販生口』『霸渡』『妄訴』『誣賴』,此外有一道律義,是新律律目之中的『偽詔』篇。
這些律義放在前世的話,溫廷安早已是承學過的了,用今人的眼光去看古代律法,不免有些簡易,但大鄴的律法之義,其所對契的推鞫問案之法,又與曆史朝代有些差異,好在這幾日,她溫故知新,很快將《大鄴刑統》每一頁都翻遍了,現在這些律義,對她而言毫無難度。不過,溫廷安仍舊不欲鋒芒畢露,要教溫老太爺看到自己的長進,但也不能去壓過孫輩的風頭,免得惹二叔三叔兀自生疑。三日前他還是一位不學無術的紈絝少爺,眼下律義答得全然準確,斷然教人無法篤信。
凡事還是要循序漸進些才好。她的真才實學,目前隻有呂氏與溫善晉知曉。
溫廷安瀏覽了一回律令律義部分,心中有了數,循照原主平素寫題的節奏,將七道律義與三道律令寫完了。
溫廷安寫題時,溫廷涼溫廷猷一直在偷偷觀摩,俄頃,兩人臉上皆有微妙的異色,平素看長兄溫和散淡,但他寫起題時,氣質全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較其儀姿,比尋常要愈發沉著雅煉,襯托出一種超逸溫篤的意蘊,教人為之正襟肅然。
看到廢物長兄真能有模有樣地律義逐一寫完,溫廷涼明顯變了臉色,心中吃驚不少,粗略掠去一眼,墨紙之上的字跡,工整清秀,雖說溫廷涼不是學律學,但深覺溫廷安寫題時,比疇昔的摸底都要胸有成竹。
但他仍不相信溫廷安能在短瞬幾日裏突飛猛進,溫老太爺考的律義,指不定都是溫廷安會的,所以溫廷安才寫得如此順暢。
吃驚的不止是溫廷涼一人,溫廷猷心中亦是驚慟不已,長兄的字何時寫得這般好看了,並且所答的律義,居然是一字不差寫下了,雖不知準確與否,但光是能夠做到一空都未落下,已經夠讓人歎為觀止了。看來,這幾日長兄下得硬功夫不少。
二人又不約而同去觀察長輩們的反應,長輩們的思緒都藏得比較深,不喜形於色,心中所思何事,並非他們能一眼看出來的。
溫廷安全神貫注地寫題,心無旁騖,並未覺察圍觀她的人是如何作想,她也不太關注這些,寫完了七道律義和三道律令,輪至律策部分。
溫廷安一看墨帖,悉身微微怔住,溫老太爺給她出的律策,已然擬定好題目,命曰《律賞忠厚奸宦之論》,大意是目下黨錮之爭激烈,讓她針對朝中的忠厚之臣、宦豎之相進行陟罰臧否,如何用刑律去扶植一批賢臣班子,打壓那些在朝堂上為非作歹禍亂君心之奸相。
題眼是這般寫的:“古者賞不爵祿,律部不以刀鋸。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
溫廷安心下暗暗訝異,這般論述與遣詞酌句,竟與她前世學過的一位文學大家的文章出奇相似,此一篇文章是那位文學大家高中狀元的文章,冠絕千古,她認真學讀過,也能全文背誦,受益匪淺。
溫老太爺考她這麽一篇策論,用意已然昭然若揭,是在丈量她的思想覺悟有多深。她身為溫家的嫡長孫,假令有朝一日入仕為官,很有可能進入大理寺,屆時勢必向溫家聊表忠心,如此,這一篇《律賞忠厚奸宦之論》,便是考驗她對當今風雲突變的政局的淺見與看法,提出建議倒在其次,破題之法,是將溫家的核心主張與當今官家的新律結合起來,統一論述。
溫廷安前世在編製裏,寫過長達七年的公文材料,關乎策論的結構與套路,委實是深諳於心,加之她修讀過不少與律學休戚相關的課程與史料,寫出一篇有鼻子有眼的律策,並非難事。
其一,開篇引經點題,引用官家在某一次早朝上說過的話,抬高官家的治世地位,覆上自己針對刑賞的觀點,一方麵親賢臣遠小人,一方麵要賢臣奸相的賞罰,要遵循『賞不可過乎仁,罰不可過乎義』之準繩。
其二,文章的軀幹部分,以溫暾含蓄、深切肯綮的筆法,多寫些溫家英明神武的功績,用溫家來烘托奸邪之臣的卑瑣,這一段結合刑賞與三法司、修纂律員一起寫,要有點出『罪疑惟輕,功疑為重』的刑賞之道,
其三,最後一段畫龍點睛,再度著重向帝王深表忠心,並與開頭的立論相呼應,升華一己之觀點:『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製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溫廷安寫這一篇律策時,比較謹敏慎微,不敢用太宏大與磅礴的筆法,引經據典時,也不敢超脫大鄴這個朝代,原主到底隻有碧玉之年,論見識與閱曆,還是比較淺薄,講不出太高深曠遠的話,縱使要故作高深,估計也是會文縐縐地套用古人之語,達不到闡幽抉微之境界。
律論寫畢,溫廷安伸手撚起宣紙兩端,朝未幹的墨字之上輕輕吹了一口氣,待墨字幹了後,長貴上前收走她的律策,移交給了溫老太爺。
本來之後還要斷三樁公案,方才算摸底畢,但溫老太爺捏緊了一篇律策,竟然是沒再命溫廷安寫下去。
溫青鬆細細端看著這一篇律策,持久未言,二叔與三叔袖著手各候左右,心中竊自揣度,不明白這篇律論是寫得太糟糕了,以至於令老太爺氣結,不知該如何評議,不論是寫成個什麽樣子,都不至於教溫青鬆緘默這般久。
還是說……
眾人思忖間,溫老太爺按捺住駭意,倏然說道:“呂博士在前日課考後,讚譽過你有文曲之才氣,我一直私以為那是名不副實,但今日看到你做的文章,我殊覺呂博士的話講得頗為精當。”
一語掀起千層風浪。
溫善豫與溫善魯二人,俱是震駭地凝向了溫青鬆,頗覺匪夷所思,老太爺平素治家極為嚴苛,甚少褒賞孫輩,唯有天資穎悟的溫廷舜才能受此殊遇,怎的現在誇讚起了溫廷安來?
這個紈絝少爺的文章該是寫得有多好?
溫善豫與溫善魯爭先恐後接過那一份墨紙,將律策從頭到尾捧讀了一回,此一眼,果真是震懾不已,倒不是說這是其所寫的《律賞忠厚奸宦之論》,堪稱曠世之作雲錦天章,而是對比溫廷安疇昔寫過的策論,這一篇文章就顯得太有長進了,文章用詞並不佶屈聱牙,讀來通俗易懂,文章的骨架與骨肉結合得淋漓盡致,率屬於品級較好的篇章,若是跟上舍生比肩並論,亦屬毫不遜色,甚至拿去春闈赴會試,也是夠格。
一時之間,二叔與三叔看溫廷安的眼神隱微地發生了一些變化。
溫廷涼發覺氣氛產生異數,催生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溫廷安到底寫了什麽,卻遭二叔一陣沉聲訓斥:“在此處虛頭巴腦愣著作甚?看看你長兄做得一手好文章,再看看你的文章,要骨架沒骨架,要敘言精辟卻不精辟,要言辭凝練不凝練,全然像個什麽樣子?”
溫廷涼怔住,顯然未料知到父親竟會劈頭蓋臉訓責於他,他拿過了長兄的文章,速速掠過一眼,少時,僵滯了片刻,若非親眼所見,他簡直不敢輕信此文出自長兄之手!
若是讓他來寫此題,斷無可能寫出長兄這般水準。
溫廷涼執著宣紙的手都在輕顫,溫廷猷亦是湊過來看,凝心看罷,心底卻是由衷為長兄感到揄揚,原來長兄的策論寫得如此精彩。
長貴將溫廷安寫的律義與律令交上去,給溫青鬆過目了一回,七條律義,僅有兩道寫得不算精當,另外三條律令,悉數全對。
溫廷安的真才實學,由此可見一斑。
溫青鬆捋了捋須,對這般的結果既是感到意外,又是感到欣慰,先前呂黿同他說溫廷安的科考奪得頭籌,他並不以為然,但今次一回摸底,倒教人側目而視。
不光是溫青鬆,花廳內許多人亦是對溫廷安投以注視。
明明三日前,還是去抱春樓尋歡的敗家紈絝,聚賭打馬被族學遣退,所有人都沒料想他竟會要重返三舍苑念書,更沒想到竟然還能將落下整整一載的律學課業,快馬加鞭趕了上來。
茲事何其玄乎!
按說溫廷安是畏懼溫老太爺的儀威的,每逢他要抽考,他多少會露怯拘束,可今夜他偏偏端容大方,行止泰然,恭謹之中帶著澹泊。
眾人能覺察出,溫廷安不單是學識漲了,還有儀姿、氣質、談吐,俱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跟憑空換了個人似的,但那一張臉還是那一張臉。
眾人尚在疑竇間,卻聽溫老太爺吩咐長貴一聲:“去書房一趟,將那一塊漢玉麋墨和碑帖取來。”
長貴“哎”了聲,折道去了西蓮塘那一廂的書房,俄而,便捧著一塊敷設著素帛的方盤入內,盤麵上掩著一塊青紋薄綢布,綢布上裹藏著些碎散的雪汽,揭開綢布,裏頭墨寶的模樣俱是一覽無餘。
孫輩們見著,俱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兒有些發直,溫青鬆有集物之雅好,書房裏名貴珍稀之物繁多,拱手施贈給孫輩倒也不算少,但這一塊質地極好的漢玉麋墨,比他們平素用的桐煙墨更勝三分。
此墨是西戎小國進貢之物,製墨工序之中添了藥引,據聞添了檀香、冰片、金箔、決明子等草藥,與膠、油攪拌捶打十萬杵,成形至少需要半載,十分罕見,一般隻有官居三品以上的紫袍緋袍大員,才得用此物,縱使是用,也很珍稀,他們沒想到溫青鬆會將其饋贈予溫廷安。
溫廷安接過長貴遞來的漢玉麋墨,一時頗覺受寵若驚,不過是測個底子,老太爺居然贈此貴重大禮,委實出乎意料之外,她忙撩袍躬身言謝,卻聽溫青鬆道:“你雖律義、律策做得好,但瘦金體的火候仍是不夠,我這兒有些墨與碑帖,平時束之高閣,今兒不若給你練練手。”
說著,轉向溫廷舜:“舜哥兒,你今晚若是無事,便攜同去書屋一遭,給你長兄指點一二,他的字兒雖有皮,卻無骨,形近神遠,缺了個人領進門,而你的瘦金體是摹得最好的,你們兄弟一場,合該風雨同舟,彼此幫扶才是。”
老太爺子威嚴挺足,話甫一落,溫廷安容色一頓,下意識瞥向了溫廷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