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番權衡後,溫廷安冒著徹骨的風雪,挑住長燈,直直行至沈雲升前,燭火在夤夜裏**來晃去,她的心亦是跳得又快又急,王冕勸解主子不得,隻好兜著雪篷跟隨前去。

沈雲升自然也看到主仆二人,一豆澄黃的燈火間,映著少年纖瘦修直的身影,此人眉眸與指根,一並遭大雪凍得暈紅,身板卻挺得無比俏直,惹目的紫衣罩身,顯得有幾分簪纓子弟的英魄。

溫廷安先是自報家門,再是道清來意:“家弟遭了歹人算計,眼下正困於深山冷穀之中,而我此行來得匆促,隻捎了名隨扈,不知大哥行獵時是否看到了家弟,若能提供線索一二,我定當重金酬謝。”

王冕不可置信地看了主子一眼,大少爺自己犯下的禍兒,輕描淡寫借了一個莫須有的歹人,便將自己的罪咎摘得幹幹淨淨,太厲害了,再者,大少爺何時對外人說話,變得如此咬文嚼字了?

沈雲升對溫家有深刻印象,洛陽城內的鍾鳴鼎食之家,更是名副其實的科舉大族,崇國公府往上曆數三代,皆是名留青史的宰臣卿相,極為受遠親近鄰的敬重。自幼時起,他便聽老父念叨過,老國公爺溫青鬆是大鄴開國重臣,是朝中的右黨,頗受官家與東宮器重,雖說近年以來溫氏漸有式微之勢,若他能高中金榜,被崇國公相中,當個倒插門的贅婿,那今後求仕之路,將是一片光明坦途。

沈雲升對這番話生了厭離之心,讀書是為了繼絕學,為了開太平,為官是為了治世,為了民生,他骨子清傲,怎麽能與那些紈絝子弟為伍?

眼前人還是崇國公府的嫡長孫,沈雲升沉寂地看了溫廷安一眼,少年斯文俊雅,沒有預想中的紈絝習氣,沈雲升信手將野兔子往腰後一摜,背過身去,摸出一壺熱酒,灌了喉嚨,接著朝著風氣燈吐去,趁著燈火盛明,他一邊朝著來途走,扶穩鬥笠,一邊淡聲道:“酬金什麽的就免了,這峨山我摩挲過一遍,你們跟緊了。”

溫廷安舒一口氣,雅聲言謝,捏緊了燈杆跟在他身後,王冕附在旁側,麵露嫌色,低聲不悅地咕噥道:“這人是從南下庳濕之地來的罷,話有鄉腔,衣著破舊,舉止還如此粗魯,那手沒濯過,便直接將死畜生往衣後一束,真是髒死了,農門來的土鱉,就是如此沒教養……”

溫廷安拿起折扇,不輕不重敲了王冕腦袋一下,王冕哎喲了聲,剛想說話,卻看見主子收斂了笑意的寂眸,“嘴不會說話,就縫上。”

王冕委屈道:“少爺,本來就是嘛,那個姓沈的,看起來不尊重您,長得也不像什麽好人,萬一他把咱們拐到大山坳可該怎麽辦?”

溫廷安眉心緊蹙,卻是失笑:“不大可能的,人家是秀才出身,腹有詩書氣自華,你切不可管中窺豹,以貌取人。”

更要緊地是,沈雲升可是三個月後的新科狀元郎,十年寒窗苦讀,一舉成名天下知,登馬遊京之時,都快被無數女子的香帕淹沒了,諸多達官貴族榜下捉他為婿,爭得頭破血流。而沈雲升高中之時,恰是她溫廷安災厄的開始。

甫思及此,溫廷安整個人複又揪急起來,心髒如被熱油悶烤,一心想著快些尋著溫廷舜,想事之時,沒發覺一直在前頭探路的沈雲升,凝了她一眼。

一行三人沿著雪道進入深穀,山道崎嶇陡峭,溫廷安蹚著厚達半尺的雪,尋溯著原書記憶,步出一二裏,跟著沈雲升約莫一刻鍾,彎彎繞繞,終於尋到一處隱秘的岩洞裏,洞窟上的雪,濺有血沫子。

沈雲升摸出火折子,溫熱火光在洞穴裏,撬開了一片濕重沉悶的晦暗,將洞內的景致照徹得一覽無餘。

僅一眼,溫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凍住了。

洞內彌漫著腥稠的血腥氣息,暈厥在血灘之上的少年,象征身份的一鼎玉冠,被人踐踏成了破銅碎鐵,發絲潑墨似的淩亂,攪纏在冰冷的地上,原是象牙白的束帶綢衣上,盡是觸目驚心的血汙,衣袍下裾處,他的雙腿以一種畸形的姿勢扭在一邊,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幫打手,下了多重的狠手。

與身上狼狽反襯的是,溫廷舜的皮相極好,麵皎皎若中秋之月,眉鬢硬朗若鬆山之雪,五官似是經過天人精雕巧琢,尋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看著煞是養眼,不過,他的骨相帶了些沉鷙之氣,眉心和唇角處,都攢著一股冷野與狠勁,尤其是額庭處捱到的血色刀疤,顯出三兩分駭人的戾色,讓人倍覺畏意,不大好相處的感覺。

非要做個譬喻的話,沈雲升是扶疏的鬆,高曠疏逸,那麽溫廷舜便是潦烈的火,盡是瘋狠,兩人氣質全然不一樣。

見到溫廷舜這般慘狀,溫廷安身子不受控地發顫,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蹲住身子,先在他脖頸處的脈搏拭了一下,脈象越來越弱了,她的手又輕輕覆在額庭處,他體溫低得厲害,正發著高燒,身體又冷又僵又硬,庶幾與冰坨無異。

溫廷安將毛氅罩在了溫廷舜身上,將其裹得嚴嚴實實,王冕本欲來抬人,卻被她勸阻了,溫廷安平和地看向沈雲升:“沈大哥,能再幫幫忙嗎?”

她與王冕皆不通醫理,而沈雲升的老父是慶州地縣府衙一帶的老中醫,對醫治腿骨很有造詣,沈雲升幼時被逼著背過《黃帝內經》與《傷寒雜病論》,也接觸過像溫廷舜這種遭際的人。

再者是,大鄴近年以來,諸多州路傷寒與瘟疫頻發,官家不僅重視四書五經與曆代國史,也將醫道列為書生們該去研習的學問。

門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溫廷安不是一位愛逞能的人,她貴有自知之明,內行的事,要交給內行的人來做。

王冕有些不太信任,跟溫廷安擠眉弄眼:“這姓沈的能行嗎,感覺不大靠譜?要不咱們去尋個大夫來吧……”

溫廷安捋平了呼吸:“他一定可以的,你去看守洞口吧,別多話了。”

麵對此情此景,好在沈雲升足夠鎮定,淡淡看了溫廷安的麵容一眼,什麽也沒問,先摸出隨身帶的刀具還有酒壺,烈火火舌舔過刀尖,刀尖潤過烈酒,空氣裏,先是響起了裂帛之聲,再是響起了骨窩啪啪扳正之響,場景惹人心驚膽顫,溫廷安一直捏著袖袂,為溫廷舜拭汗,她看到他的眉心微顫,曉得他應當是恢複了幾分意識,但他並沒有睜開眼。

個把時辰過去後,溫廷舜的腿勉勉強強保住,情勢還不算太糟糕,沈雲升滿手蘸了血,欲用衣袂胡亂擦擦,卻見溫廷安給他遞了一張絲帕,絲帕是滿繡銀緞,材質極好,沈雲升薄唇微抿成一線,沒接過:“我一介鄉野粗人,消受不起朱門之家的貴物。”

朱門,是朱門酒肉臭的朱門。

他一定是聽到了王冕的話,是以,才會這樣說,話裏有影射之意。

“沈大哥,您是誤會了,那傔從嘴上沒有把門,心直口快,但本心是不壞的,望您別把這些話放心上去。”

溫廷安還想再解釋什麽,但見沈雲升笑了笑,搖了搖頭,徐緩撩袍起身,交代了一些注意事宜,便大步往洞口去了,說救人就隻是救人罷了,一點寒暄都不願給,說一不二,性子耿直,如鬆如竹。

末了,她好像聽他沉聲道了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門對門,戶對戶,院對院,一如竹門對竹門,朱門對朱門,兩重門之間,相隔的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溫廷安與王冕攙扶著溫廷舜,趁著雪勢小了些許,早趕慢趕,搭馬車回府顯得過晚了,她怕溫廷舜撐不過去,為今之計,隻能先去了沈雲升的那座草廬,暫歇一宿,主仆二人又累又困又乏,原想倒地便歇。

但溫廷舜身上都是血,發絲淩亂,衣衫腥臭,造相狼狽極了,溫廷安原想指揮王冕去幫這位庶弟濯身,但她想起了自己在原書裏的慘狀。

約莫半個時辰後,王冕幫襯著,將煮開的水斟入了大木桶裏,納罕地道:“少爺,沒事咱們折騰個什麽勁兒,橫豎這個二少爺都是賤命一條,擱著放著,明兒讓府上的丫鬟隨手洗洗不就得了,他哪裏動用您這雙貴手?您用不著憐憫他!”

溫廷安哂然,輕聲道:“本少爺可沒憐憫,那幫人犯了事兒,不把一些東西清理幹淨怎麽成?就怕有個萬一。”

語罷,她便將木門反鎖上了。

王冕打了個哈欠,納罕道:“真奇了怪了,今日大少爺是吃錯了什麽藥?何時變得這般謹慎了。”他覺得今夜,大少爺一些行止都變的古怪。

溫廷安在前一世,不是沒照顧過男人。

她是積極分子,做過長達六年的誌願護工,風雨無阻地為養老院的老人擦洗過身體,現在,讓她來照顧一個僅有十七歲的少年,應當是不在話下的。

橫豎溫廷舜陷入了暈厥,應是沒那麽醒過來。

草廬內沒有炭火,雪聲衝撞在窗扃處,她褪下了厚絨氅衣,袖袂綰了幾疊,露出了纖細的一截手腕,蘸濕了熱毛巾,拎了一張木凳,坐在榻前,先幫溫廷舜洗濯染血的發絲,洗完頭發,拭幹,再去幫他擦臉,她洗得非常仔細,近乎細致入微,像個虔誠忠實的信徒,想要通過這般伺候,洗濯掉自己造下的孽。

溫廷舜,人如其名,有帝舜之姿,借著燭火看著非常養眼,她想了起來,溫廷舜還是老國公溫青鬆親自取得名兒,舜之一字,可是君主的諱字,一般不能隨便亂取,但在溫廷舜抓鬮那日,恰巧抓到了官家刻印的邸報,老國公爺眼光極毒,露了悅色,欣慰道,“邸報是何物?是朝堂裏開創盛世的刀筆吏,此兒摸得邸報,看來未來有文韜武略之器才,不若取個舜字為佳。”

他的腿保住了,假令持續複健醫治,三個月後未嚐不能上京應考。

溫廷安一麵為溫廷舜擦身,一麵想著自己今後的出路,大鄴是典型的科舉社會,對於士人而言,讀書應考、考取功名是唯一出路,而原主,女兒身男兒相,除了花天酒地,當一個散財郎,便是一無所長,如果是個女子,倒還有嫁人這一出路在,但她已經無法回去了。

今後該怎麽走才好?

假令能保住命,今後是外出求個生計,還是擔起嫡長孫嫡長子的身份,跟隨同輩一同進書院考科舉,以求仕進……

怔神之時,溫廷安的纖細腕骨,倏然被一隻冷沉的手牢牢攥住,手掌力度不算大,卻教她絲毫掙脫不開。

那隻大掌的掌心腹地覆有厚厚的繭,粗糲的質感碰蹭在溫廷安的肌膚處,仿佛撩起了仲夏的山火。

溫廷安觳觫一滯,斂住泅散的心神,定了定神,對撞上了一雙陰戾冷鷙的黑眸,不知何時,溫廷舜在昏晦的光景裏,慢慢睜開眼。

整一座草廬儼若被掐住了咽喉,驟然墜入死寂,那一瞬間,她儼若凝視著一座落滿雪的淒冷原野,少年身影巋然,神態蒼白如紙,左眼至眉骨的刀疤微微牽動,映出幾分凜意,但情緒掩藏在密不透風的眸底,竹窗外震落的夜雪,猶若錯雜彈的琴音,將彼此的呼吸,亂奏在了一處。

溫廷安適才覺察到,自己為溫廷舜擦了胸腹,手中的熱布條,一路長征南下,行將在他雙腿某一處會師。

深更半夜,當長兄的為幼弟濯身,光是這般的場景,便教人浮想聯翩。

溫廷安頓感窘迫,但動作一點都不手忙腳亂,極為淡然地將布條投擲入木桶之中,清了清嗓子,眸露關切之意,一邊將氅衣罩在他身上,一邊故作哽咽:“二弟,你醒了,感覺好些了麽?”

溫廷舜儼似渾身是刺的孤狼,眸露懨色,漠冷地避開了他的關切,更是避開了他遞送的毛氅,費勁地撐坐起來,警惕且戒備地打量周遭環境。

溫廷安看到他蒼白開裂的唇,想著他還在發高燒,便是強硬了一回,將他摁回在稻草堆上,溫廷舜本身也乏力虛弱,沒什麽太大的氣力,她一摁他,他就倒了下去。

“二弟,我尋到你的時候,你的腿被人打折了,萬幸地是,咱們遇著一位善良的士人,他把你的腿保住了,這兒是他臨時歇腳的草廬,你今晚將就著在此歇下,趕明早,雪勢弱些時,我帶你回城,尋個太醫再好生治療。”

溫廷安竭力地圓謊,也不著痕跡地強調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告訴溫廷舜,他的雙腿雖然是士人救下的,但卻是她最先發現了他,話辭雖與實情有些不契合,但為挽救自己在反派心目中無可救藥的長兄形象,她咬咬牙,也隻得這般做了。

語罷,她重新拿起了布條,蘸濕了熱水,道:“我看你口渴,喝些水罷。”

草廬裏沒有碗碟杯盞,她僅能將就著,將布條上的水,淋給他喝了。

溫廷舜冷冽地蹙著眉心,凝了溫廷安一眼,眸底露出了戛然而逝的輕惑——

溫廷安是心腸歹毒的小器之徒,在崇國公府的同一屋簷下,兩人從未朝夕相處過,勢同水火,身為庶弟,他一直吃了不少暗虧和折辱,眼下自己雙腿殘成這般情狀,他認為茲事,定與溫廷安脫不了幹係。

但他想不通,倘若真是長兄的作為,他是巴不得自己死的,那麽,他何至於冒著大雪前來找尋自己,多此一舉?

動機何在?

心中疑竇成雲,但溫廷舜麵色依舊極冷,漫不經心地淡哂:“長兄今夜不是在抱春樓快活,怎的念想起我的生死?”

一語見血,犀利,且不留情麵。

殊不知,溫廷安正色道:“為兄浪子回頭了,二弟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