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一整個承恩宴, 溫廷安多少有些心神不寧。
宴席之上不少人戳她脊梁骨,但她這些都覺得無所謂,在讀書任職這些事上, 她經曆的太多了, 外人的陟罰臧否, 初涉官場的人可能會有些玻璃心,但她不是,她在體製內浸**了七年八年,很多麵目都見識過不少, 早就養成一顆百毒不侵的鐵石心腸,因於此,外界對她的評議, 溫廷安並未太放在心上, 唯一擔心地是,她行將要履行對趙珩之的承諾了。
也就是身居高位、手攬重權的代價。
承恩宴結束當夜, 溫廷安任職為大理寺少卿一事,如一把泄了火的詔書, 即刻燒遍了整座崇國公府,最開心的自然還是溫老太爺溫青鬆,他老人家最期望便是兒孫能夠入仕為官,這般一來, 就能重振溫家的門楣了, 各房的叔伯夫人也陸續拜謁濯繡院,同溫廷安獻呈上賀禮。
是呂氏代她收下了這些賀禮,愈是收下這些獻禮, 溫廷安的心便是愈發沉重,一整夜臥在床榻上,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很怕明日會到來,明晝便是下車之日,她覺得定是有大事生發,趙珩之一定會借助她的手,鏟除崇國公府這一枚棄子。
這樣的事情,儼似一塊濃深的鬱結,深植在心底,她起了身掀開衾被,推開了支摘窗,絳藍的銀漢,遠處的雪,一涓一涓,一縷一縷,儼似一場浩瀚的無聲戲,正於長夜之中徐緩地行演,她望見漆簷上的碎雪,形態如鬥大的一掬山茶花,悉數由上往下,砸落漏檻之上,時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層小小的鬥拱形態的鋪墊。
她的思緒本是在神遊之中,倏然之間,看到少年峻直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雪幕之中。
“溫廷舜?”溫廷安有些訝異,神識怔然,下意識看向牆隅的箭漏,迫近是三更夜的光景了,他同她一樣,竟都是沒有歇息麽?
她看到少年身上的衣褶蘸滿了雪花,麵目成了銀裝素裹,觸上他的皮膚,竟是也冰冰涼涼的,遽地揚臂伸腕,握住了他的手,用掌心牢牢捂著,“在外邊立了這般久,不會說了一聲麽?真……”
『傻』字尚未出口,溫廷舜倏忽俯身迫前,推開支棱窗的扶板,頭一偏,目色鎖住她檀色的唇,下一息,溫廷安的薄唇覆落下來一片溫熱的觸感,餘下的話被他吞沒在齒腔之間。
溫廷安在昏晦之中慢慢瞠起眸心,沒得及左顧右盼,溫廷舜已經鬆開了她,這個吻不過是蜻蜓點水,隻是是在唇瓣表層停駐片刻,一觸即離,吻得克製且儒雅,跟凝結在窗紙之上的霜降,細細一拂就散了。
兩人之間隔有一堵矮檻,溫廷舜朝著她伸手,溫廷安不假思索握住,一晌牽起袍裾,一晌一個借力,便是躍出了窗扃之外,雙足沾地的那一瞬,整個人戛然撲入他溫實的懷裏。
“外頭冷,穿上這個罷。”溫廷舜將身上所披玄色大氅,摘下,嚴嚴實實罩掩在她纖瘦的肩膊處,邃黑的眸端詳她片刻,伸指拂去了墜落於她鬢間的雪絨。
清鬱的桐花香氣鋪天蓋地縈繞而來,溫廷安心中很是動容,看著他說話時喝出一團冷白的氣息,握緊他的手,看著他的深色滾鑲襴袍,看起來並不很厚,襯出單薄修直的意蘊了,遂是擔憂地說道:“那你怎麽辦?”
說這番話,她皙白雲瓷的麵容上,漸然浮起兩團無法掩飾的暈色,大抵是生平接受這般的照拂,兩隻纖細的手揪緊大氅兩側的鑲絨襟擺,指骨與指節泛散出緋紅的色澤,隱微散透出她在緊張。
在外出,溫廷安一直女扮男裝,不論儀姿還是行止,趨於中性,鮮少會流露出很女兒家的憨態與細節,溫廷舜覺察到她的拘束,薄唇抿起顯著的一絲弧度,眼見她要翻回窗扃裏取回一件毛氅,溫廷舜截了和,溫聲道:“時辰緊迫,我也不冷,你隨我走。”
語罷,抻臂勾攬住她的腰肢,一個縱步疾掠,略施輕功,帶著她飛離重門府邸,溫廷安是第一次跟他同頻共振,真正意義上領略了他施展輕功之後所觀的風景,平素她一直平視這個人間世,現在視角改成了俯瞰,森羅萬象盡在足下。
溫廷舜裹著她連縱帶跳,在東廊坊的一眾鬥拱廣廈之間穿行,疾掠的風蹭過麵頰,卻沒有預想之中的冷冽,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溫熙的觸感,這讓溫廷安感到不可思議。
攀上重樓簷頂之時,她的一整顆心也在不輟地搖晃,因整個人是牽纏在他身上的,重心處於失重,她摟緊他的腰,腦袋貼緊在他的襟前。
破曉以前,市坊與街衢除了販夫走卒,庶幾沒有人煙,洛陽城內陷入沉眠之中,與地麵隔著遙遙的一段距離,也隻隱微聽到有梆夫敲鑼的幽遠聲響。溫廷安沒再這個時辰外出過,借著這樣一個契機,她發現墜沉於西隅的圓月,竟然是如此皓大,占據了整座城池近二分又一的麵積。
再放眼東隅,是行將放飛的朝暾與曙光。
“翌日你要去大理寺,我也要下放漠北了,此後一兩年,很可能難再見,所以容我任性一回,在黎明破曉之前,同你再見一麵。”
溫廷舜裹著她,雙雙頓落在樊樓的簷頂之上,扶穩她立好,兩人相向對立,溫廷安的下巴掩在狐絨之中,一雙眸蘸著一層暈紅,不知是教風拂掠所致,還是因為溫廷舜的一番陳辭。
溫廷舜挪了位,擋在上風處,拂掃在她頰側的風稍息了下來,他揚起手背,靜靜摩挲她的粉腮,啞聲道:“這一整夜我無法入眠,疇昔夜裏想著大晉與母後,但現在,我心裏皆是『溫廷安』這個名字,目之所及之處是你,一切風景都是你,空氣也是你身上的氣息。我回過神時,人已經在濯繡院裏了,我行至你的院子前,結果,你正好推開窗來——”
溫廷舜一錯不錯地凝視她,眼神灼燙且溫暖,餘下的話,不言自明。
溫廷安的耳根愈發燙熱了,在這般的情狀之下,她靦腆極了,根本無法直視他,視線淡靜地垂落下去,額心拱在他的鎖骨處,溫和地回抱他,“我很想見你,感覺一直都見不夠。”甚至隻通過普通的親吻、擁抱也無法饜足。
在承恩宴上,她會做出回避,那隻是因為人多所致的羞赧反應,她一直以為很了解自己,結果全然出乎意料,她比預想之中要更喜歡溫廷舜,仿佛這份喜歡,在冥冥之中持續很長時間,隻不過,現在才被她姍姍來遲地正視起來。
溫廷安摟緊了他的腰,整張臉埋入他的懷裏,輕聲問起他:“你覺得兵部主事如何?”
這是從八品的官職,還要下放至漠北,明麵上是賜官,但卻是貶謫的意思了,根本不是一位榜眼該有的待遇,溫廷舜本應該擁有更好的前程,結果趙珩之動用私權,左右了翰林院與資政殿評審官的意見,讓他們予以器重的少年,成了折戟之龍。
溫廷安替溫廷舜感到深深的不值,他可是曾經大晉的皇子,坐擁儲君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本是一塊千錘萬鑿的琢玉,而今卻被視作瓦礫,棄置在了漠北。
溫廷舜將散落在她耳根前的一縷頰發,梳撩至耳屏後,行近了些,視線與她平視,笑起來:“你可知曉,你現在這般模樣,很像我曾經養過的一隻小白狐,有小情緒時,眼兒瞠圓,兩腮鼓鼓,滿麵寫著『我有心事,快來哄』的意思。”
溫廷安麵靨上蹭起一團火燒雲,頗為不自在,手抵在唇上,“我在跟你說很正經的事。”這廝倏然變得溫情,教她招架不住。
“在大晉,皇子堆中,必然會有一兩位要遭受下放的磨礪,隻有通過磨礪的皇子,才能成為儲君。”溫廷舜道,“下放那年,我七歲,隨我一同的,是一位皇兄。後來,隻有我一個人回宮了,那年我十四歲。”
在邊關待了整整七年,一回宮,血獵結束,家國便破了。
溫廷安握緊了他的手,語言在這種時候成了蒼白無力的東西,她隻能以肢體來寬慰他。
溫廷舜淡笑道:“我自幼時起,便在邊關長大,行伍出身,頗有行軍打仗的經驗,你不必太擔心。”
溫廷安容色紅得可以滴出血來,“我沒有擔心你,我知道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世間一切坎坷,皆是難不倒你的,我從你的學業,便能可見一斑了。”
“你的學業不也非常優秀?”溫廷舜看著她,反握住她的手,“在短瞬的半年之內,進入族學,從外舍生躋身上舍生,並成為今歲的狀元郎,你的進步,我都看在眼裏,很出乎意料,也由衷地欽佩。”
素來毒舌的人,一下子斂去了鋒芒,誇讚起她來了,溫廷安有些別扭,別開了麵容。
溫廷舜道:“疇昔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隻想著要複仇,要複國,隻想著自己的事,哪怕意識到自己的心意後,也沒有改變些什麽……”
溫廷安搖搖頭,“你改變了很多,真的,你要我現在舉例,我都能如數家珍。”
溫廷安還真的細細說了幾樁事體,現在赧然的人,輪到了溫廷舜。
但他隻是聽著她說下去。
話至尾梢,她朝他笑:“隻要想著你在漠北,我也有了守候的動力,畢竟,少卿的職務不輕,想必每天要處理非常多的案子。”
“我也永遠記得你對我的承諾,數年之後——”
“溫廷舜,我等你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