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碧雲收, 淡天一片琉璃,爛銀盤,來從海底, 皓色千裏澄輝。
春闈前一日, 溫廷安平鋪紙麵, 沒再掩藏自己的實力,比及寫完最後一張模擬科舉卷,黃歸衷拿著她所寫的策論,觀覽一番, 對之讚不絕口,對阮淵陵笑道,“這已然不是登科二甲的水準, 說是一甲也不為過, 溫少爺此等造詣,委實教人驚歎。”
阮淵陵細細凝視溫廷安的卷麵, 她的瘦金體,練習得足夠火候, 鋪陳在卷麵上,極是養眼,他本來還憂心她腕部的力度不太夠,但近一段時間以來, 她一直在勤奮苦學, 字跡的摹習水平突飛猛進。除了字體有極大的長進,不論是策論,還是經義, 皆是掌握得極好,卷子拿去給律學博士呂黿看, 呂黿也是欣慰不已,道:“至少是探花郎的卷子了。”
三舍苑內的塾師,皆是對溫廷安寄予厚望,認為她憑借目下這個水平發揮下去,要在春闈之中奪得一甲,是全然不成問題的。
這件事傳到了溫老太爺那處,老爺子自當是寬慰極了,使人給溫廷安送了新的湖筆、徽墨和筆洗,溫廷安發現,這些都是老爺子宣政院裏的私藏,溫廷涼和溫廷猷他們都沒有這般待遇,也足見老爺子對她的重視了。抵夜掌燈的時刻,阮淵陵將溫廷舜喚至身前,其實就是做一做心裏疏導的工作,讓她考試不必太緊張,由太子主考,一切都會順遂地過去的。
溫廷安半垂下眼瞼,心底兀自哂笑,目下並不言語。
阮淵陵心思細膩,覺察出了溫廷安的心不在焉,覺得她在想著別的事,便是淡聲道:“太子仁賢寬襟,且求賢若渴,覺得舊黨戴罪立功,姑且放其一命,你毋需掛心,他會參加今歲的春闈。”
這個結局,早在溫廷安的意料之中。
她既是答應了溫善晉所提出的條件,溫善晉也必會適時踐諾。
“寺卿大人若無要事,晚輩便先回院舍休憩了。”溫廷安擺出恭謹的姿態,話辭疏離又客套。
阮淵陵眸色壓黯了黯,不知何時,她已然對他疏離至此,連半句話都不願多講了,阮淵陵免不得感到窩心,知曉是自己的強勢,讓溫廷安生出一絲逆反抵牾的心理,他尋思著,待春闈結束,她入朝為官的時候,與溫廷舜逐漸疏離,也自然會忘了這一份不合適的情感。
這天下,哪有什麽人長久、共嬋娟,那都是話本子裏才會出現的東西,像溫廷安這樣的年紀,喜歡一個人很容易,忘掉一個人,自然也很容易,隻消把他們倆分開一段時日,不讓彼此見麵與聯係,那一層關係,就會歲月的流逝而衝淡了。
阮淵陵安了心,擺了擺手,讓溫廷安回去休息。
廊簷之下的黃花木風鈴,正當啷當啷地響,萬裏長夜一漏天,河漢迢迢照庭院,溫廷安穿過抄手遊廊,正待啟門,倏然之間,一條勁韌結實的臂膀攥住她的腕脈,將她一舉拽入寢屋之中,屋內並未燃燭,唯一的光線,僅有漏窗之外,那傾瀉入內的浮碎月色。
於一片半明半暗的晦影之中,驚魂甫定之間,她看不清眼前少年的麵容,但他那清鬱的桐花香氣盈鼻而至,她立刻認出來者是誰,心頭震了一震。
“溫廷舜?”她在黑暗之中慢慢瞠起了眸心,當少年微熱的吐息落在麵上時,她才意識到情狀不太對,急急往窗扃外覷了一眼,反握住他的手腕,“阮淵陵所派遣的隨扈就在附近,不能讓他們發現你在這裏,你快回去。”
語罷,便作勢啟門,將他往外推搡,但溫廷舜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望定她的眼眸,凝聲道,“溫廷安,我有話對你說。”
溫廷安不假思索地峻拒:“目下不大合適,加之明日便要春闈,你合該去早些休息。”
但她的力度到底不敵溫廷舜,他重新將她攏回屋中,她的後背便抵在粉白的照壁上,少年欺身而下,將她錮在懷中,溫廷安的耳根都泛著沸反盈天的燙意,手肘推拒他的胸膛,但推不動,有些無奈地垂眸,道:“溫廷舜,我明日要去貢院考試,得早些休息。”
說著,抬起眸看他,“太子將你放出來,勢必也遣人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你不能教人落下話柄,科舉也得好好考,明白嗎?”
少年穠纖的鴉睫靜緩垂落,漆黑的陰影覆落在臥蠶處,他的弧度深了些許,似是在淺然一笑,但眼神顯得落寞黯淡,又給人一種正在委屈的錯覺。
他抬掌扶住她兩側的肩肘,這也是在這樣的時刻,溫廷安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那一份熾熱的溫度,庶幾是要灼穿她。
對峙之間,他啞聲道:“你拿什麽跟太子做了交換?”
少年的嗓音粗糲而堅實,掃刮過她耳蝸處每一根細小絨毛,繼而掀起一陣綿長顫栗,心潭突掀漣漪,連呼吸都差點亂了。
溫廷安倏然覺得,少年什麽都知道了,也是,他身邊有兩個親衛,打探消息最是靈通,當時他雖深陷縲絏,但要打聽消息的話,還是構不成難度的。溫廷安不欲去解釋,為了不讓大反派遁入黑化的道路,她必須讓溫廷舜順利赴春闈,她也不可能將這種原因解釋給溫廷舜聽。
溫廷安一根一根手指,將他的手掌扳開,寒聲道:“這與你無關。”
現在,也不想去看他的眼睛,一看的話,就容易心軟。
溫廷舜眼眸沉黯,情緒隱沒在了昏晦的光影之中,靜默了一會兒,對她道,“我知道自己舊朝的出身,給你帶來了災厄。”
溫廷驀然一怔。
溫廷舜繼續道:“我也知道,對於趙珩之而言,我是個隨時要驅逐的異端,我的遭際本該同趙瓚之一樣,但他現在卻選擇放我一命,是看在你的份兒上。”
“我現在未立功名,什麽也給不了你,也無法與阮淵陵、趙珩之他們分庭抗禮,”溫廷舜將她的手托諸在掌心腹地之中,“但是,溫廷安,我喜歡你,我不會輕易放手。”
一室岑寂,溫廷安心跳如擂鼓,她在昏晦的光影裏慢慢瞠著眸,一錯不錯地看著他,她整個人都怔住了,沒料到他會在此時此刻陳情,她大腦一片空茫,道不出話來。
這樣的溫廷舜,教人有些陌生。
尤其是他俯身逼前來的時刻,儼似露出了獠牙的狼,叼起她的視線,迫得她不得不仰視他。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侵略性和占有欲,但似乎怕嚇著了她,他收斂了回去,並不完全擴散出來。
那一雙邃深而平靜的眼,藏著洶湧的漩渦,或許她稍不留神,便能被其吞噬。
一枝楊柳在心上的鏡湖之中,有一下沒一下劃著水波,漾曳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她默了許久,袖裾之下的手指,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手背處的青筋隱隱突兀,她推搡了他一下,用極為冷靜的口吻道:“回去罷,別再來尋我了。”
溫廷安沉默地將溫廷舜推出寢屋,隨後落了鎖。
溫廷舜那欲言又止的話,一徑地被鎖在寢屋門扉外。
原以為他終會離開,卻不想,溫廷舜就立在門扉外,不動了。
他沒有離開。
月色罩在少年堅實修長的背部,他的影子投照在了門扉上,顯得寥落又孤獨。
看著這道影子,溫廷安不免生出了一絲罪惡之感。
那一道少年身影,兀自在廊廡之下立了許久,儼似水墨畫上一道濃墨重彩的筆觸。他好像被主子遺棄的大狗狗,蹲守在門邊,等她開門,或是等她回心轉意,或者是等待她的回應。
溫廷安是個容易心軟的,數度想要啟門出去,但又思及自己對溫善晉與阮淵陵所作出的承諾,她溫吞地收回了啟門的動作。
因不會有結果,更不會有苗頭那些心軟和權衡都被悄悄碾碎,不著痕跡拂入某個角落。
溫廷安把自己埋入衾被之中,隻露出一張小臉,手腕抵在眼睫上,倏然覺得腕部肌膚漫上一片濡濕,手掌往臉上一觸,都是淚。
她終歸不可以啊。
闔眼一閉,再度醒來,已是到了春闈的時節,適值卯時,她洗漱畢,便是提著考籃出了院舍,辰光細微,外頭還有落雨的痕跡,青泥色的地麵暈著一片霧漉漉的水漬,門外佇立了一整夜的少年,已然是沒了蹤影。
但還是有一些佇立的影子在廊廡下邊的,諸如,他身上的桐花香氣。
觸景生情,溫廷安心底沒來由被刺著了。
用過晝食,溫廷安接過阮淵陵遞來的棉衣,便坐上馬車,去了指定好的貢院。
本來想和九齋的人打聲招呼,但不知位置調度與分配的問題,她一路上都沒有見著熟人,入了號房,準備研磨鋪紙時,卻是發現案上已經擱放著剛磨好的墨,擱放著撥好尖兒的湖筆,地麵上放著一塊上好質地的氈毯,觸摸上去,極為暖和。
簡直比上一回升舍試的考試環境好太多了,每一座號房的環境,都這般人性化的麽?
溫廷安有些感慨,跪坐下來整飭筆墨,須臾,便是聽到號房外,隱隱有人恭謹低喚了一句:“太子殿下。”
溫廷安下意識挺直腰,連呼吸也屏住了,下意識看了一眼箭漏,距離正式開考還有半個時辰,主考官不應該來這般早。
一陣槖槖的步履聲,由遠及近,最終在她所在的號房外邊停下。
節律從容有致,不疾不徐。
案台上酥油燈內的燭火,卻是在不安地扭來扭去,溫廷安將手放在膝頭上時,號房的門被人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