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缺月綴疏桐, 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嶺。
春闈以前, 溫廷安一直拘在院舍之中讀書, 日常所接觸到的人,除了講學的塾師,便是侍候膳食的隨扈,她一直都很安分, 隻因她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皆有暗中無數雙眼睛監視著, 此些皆係阮淵陵的眼線, 假若她有半分逾矩,溫廷舜與溫家, 指不定便會遭罹殃及。溫廷舜是大晉遺孤,更是王廷皇族, 對於趙珩之而言,已然構成莫大的威脅,而溫家包藏前朝舊黨,也勢必扣上了一份叛國的帽子。
溫廷安同趙珩之接觸寥寥, 僅在三司會審上打過一回照麵, 既是那一回,她知曉這位太子是個雷霆手段的主兒,眼不容沙, 他不施予仁政,但心係天下, 會是一代明君,從這樣的立場來看,不可指摘。可一想著溫廷舜將來的下場,溫廷安的胸口沒來由陷落下去。
半個月以降,她常會夢回兩人初見的風雪之夜,少年著一身藏青襴衣,身上披傷蘸血,行相孑孓狼狽,比及她執著溫濕的布條,將血汙拭卻時,發現他麵容幹淨冷峻,氣質翩若驚鴻,清醒時分,他朝她望過來的眼神,幾近於不染塵埃,甚或是冰雪乍破。
這個家夥雖說不太好相處,生了一張不饒人的嘴,但細細回溯那一段歲月,教她記憶最深刻的,是前幾夜的值房之中,在混沌無明的微光裏,少年單隻臂膀撐在她腦側的屏風上,她看不清他的麵容,卻能感受到他眸底漾曳的溫柔與欲色,“溫廷安,這樣的人生,是你的心之所向麽?”
潮濕又溫靜的話辭,途經她心下的暗流,沉入靈魂深處,那一刻,溫廷安倏然覺得,在雪夜裏救下溫廷舜,是她今生今世所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了。
春闈前三日,阮淵陵親自帶著她,拜了一回魁星坊內的狀元廟。溫廷安問,為何她不能與九齋同往,阮淵陵說,九齋在前日便是來過了。
順便去附近的樊樓用下暮食,兩人皆著常服,是以暫避了諸多鋒芒,在此處遇著不少京眷士子,皆屬個中翹楚,博聞強識,若是擱在尋常,溫廷安很可能受氛圍所熏染,去留意一番競爭對手,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隻關切一個問題,便是,溫廷舜能否順利參加春闈。
之前她力挽狂瀾,救回少年受傷的腿,讓其參加科舉,意欲將他從黑化的道路糾偏過來,倘若溫廷舜不能如期參加科舉,那會不會又走回黑化的舊路?
真是這樣的話,那豈不意味著她之前所做的種種努力,都白費了?
阮淵陵覺察到溫廷安心不在焉,擱放茶盞,問詢緣由,溫廷安沒掖著藏著,便問:“溫廷舜能否如期應赴春闈?”
阮淵陵沉默地看著她,眸底微有風瀾,薄唇輕抿起一絲極淡的哂弧,似是覺得她頗為純稚天真,朝廷怎的可能,會讓一個舊朝餘黨入仕?
阮淵陵的緘默,讓溫廷安心底猛地沉了一沉,跟阮淵陵是講不通的,他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以趙珩之強勢的行事風格,自當是不太可能答應此事。
正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不外乎此理。溫廷舜是大晉的皇子,這種身份,本就教人無比忌憚,
溫廷舜求告無門,心中最後漸然浮顯出了一個人的影子,溫善晉。他是她穿書到這個世間裏,最為信賴的人,溫廷安決意孤注一擲。
她對阮淵陵淡聲道:“傍午的時候,我要回府一趟,探望父親和母親。”
阮淵陵眉心一挑,以手支頤,聲音低了幾分,“你前日不是回過一趟?”
溫廷安聽出了一絲試探之意,心尖打了個突,鎮住心神,半垂眼瞼,用憋悶的口吻說道:“才回了一趟而已,我看外舍內舍的生員,一個月內好歹能回三兩趟的。”前幾日那一趟,純粹是家族應酬,阮淵陵也赫然在場,匆促之間,她沒能與溫善晉說上幾句知心話。阮淵陵雖說是溫善晉的門生,但實權比溫善晉要大很多,崇國公府內的叔伯們,就連溫老爺子溫青鬆,都要敬他四分薄麵。
少女的話辭比平素都要軟糯乖軟,天然有撩動人心的力量,阮淵陵聽罷,仔細審視了她一眼,沒看出旁的端倪,便問,“不想溫廷舜的事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擁護太子殿下的,也受您多番提點,不會那麽不識務了。”抵牾對方壓根兒沒好處,溫廷安此回學聰明了,專門揀好聽的話來說,諏了一個順耳的話,態度稱得上是剴切。
阮淵陵原本是不太同意的,但見她這般溫馴,細細想了一想,心軟了些,便承應一聲,抵至傍午,便使人,送她回了趟崇國公府。
濯繡院內,呂氏看著溫廷安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絞著帨巾給她濯麵,又吩咐瓷青、檀紅去廚房準備柿子餅。
溫廷安心事重重,不欲驚動府中其他房的叔伯姨娘,便讓嬤嬤、丫鬟和傔從都一概保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客套與奉承,她開門見山問呂氏:“父親呢?”已到下值的光景,他當也快回來了。
呂氏覺察溫廷舜語氣有異,便道:“你父親剛剛回來,現在這時候應該在藥坊裏罷,怎麽了,安哥兒,發生了什麽事?”
父母和母親根本還不知曉她的身份敗露,並且溫廷舜被監押起來的事情,更不清楚趙珩之即將在春闈之後,逼迫她對崇國公府下手。
——『狡兔死,走狗烹。』
趙瓚之已經徇首城門七日,但他的一番此話,仍然曆曆回響在耳畔,時不時教她心中一番悸顫,阮淵陵隻給她留了一個時辰,同溫家人敘話。
穿過東內角門,徑直繞開翠嶂,直至到了藥坊,預想之中的辛鬱藥香,卻未如期而至,溫廷安抬眸一望,發現溫善晉一襲湖藍繭綢襴袍,正一行坐在胡榻上,一行品著茶,早在候著她了。
似是早就料著她會來。
她做任何事,不論有那麽突然,他永遠都能料到。但這又不會讓溫廷安感到畏葸或是害怕,反而有一種安然溫馨之感。
有一陣薄涼的春風,徐徐掠過坊內的簟竹帳簾,將彌散在空氣之中的靜謐推得無限廣遠,這藥坊之中,便隻剩下了一派沉寂的風聲,以及若有時無的藥香。
溫廷安習習行了禮,款款告了座,她遂是開門見山道:“父親,我的身份教阮淵陵知曉了。”
溫善晉徐緩酌了一口清茶,“嗯。”
“溫廷舜的外族身份也被發現了。”
“嗯。”雲淡風輕的口吻。
“阮淵陵知曉此事,也等同於太子知曉此事,太子不讓溫廷舜去赴春闈,他被監押住了。”
“嗯。”反應還是極為平淡。
溫廷安凝了凝眉,道:“太子行將在春闈過後,讓我抄了溫家。”
溫善晉將茶慢慢品完,仍舊是一記氣定神閑的“嗯”。
溫廷安有些悟不透父親的意思了,“風雨將臨,您不著急嗎?”
“著急能有何用?改變得了天家的籌算麽?”溫善晉不疾不徐地反問。
溫廷安一噎,斟酌了會兒,搖了搖首,說:“好像也改不了,就跟唇亡齒寒的典故一樣,但是,我覺得這對溫廷舜並不公允,他為了春闈,臥薪嚐膽了這般久,不能隻因一個舊黨的身份,就全盤否定他,覺得他是個生有貳心的惡人。”
她抬眸看著溫善晉,“我同他相處過諸多時日,他為人雖然清冷了些,但不論造詣,還是韜略,都是人中龍鳳,不應當因為這個身份問題,就埋汰了他,甚或是,判他罪刑……”
溫善晉薄唇抿起了一條線,伸出手探了探溫廷安的額庭,“沒發燒啊。”
溫廷安啼笑皆非,“父親,我真是認真的,我想讓溫廷舜去赴春闈,我同阮淵陵提過這件事,他不同意,因為這全然悖逆了太子的旨意,我情急之下,隻能來尋您了,也隻有您能幫他。”
溫善晉審視著溫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在太子眼中,我雖是個罪臣,但也還能勉為其難說上幾句話,不過——”
話鋒一轉,調侃道:“你喜歡那小子啊?”
溫廷安被戳中了心事,她原本下意識想要否認,但轉念一想,溫善晉洞若關火,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也就沒否認,陷入了靜默之中。
溫善晉道:“為父可以幫你,但為了溫家長遠的社稷來看,你需要答應我幾個條件。”
見溫善晉十分好說話,溫廷安眸底掠起了一份亮色,“父親請說。”
“其一,從現在開始,將心思放在學習上。”
“其二,春闈過後,聽任阮淵陵對你的任職調令,不論你在大理寺做了什麽品級的官,都得接受,也要全力以赴幹好。”
溫廷安覺得這倆條件都挺簡單,眉眼彎彎,挺了挺胸,朗聲道,“好說好說,我一定能做到。”
溫善晉牽起唇角,道:“其三,太子得登大寶兩年後,你須恢複女兒身,與太子成婚。”